换作平常,他可没这善心,也没这耐心,但眼下——就好像那柄银扇,他觉得趁手,便将其充作武器用了下去,此时的他揽着这阴魂,亦觉得还挺趁手,便这么揽了下去。
……就当是在日行一善,攒功德吧。
话又说回来了,这阴魂怎么像是对他毫无防备似的,能在他腿上睡得如此安稳……也罢,总比计较着那什么“仙鬼有别”,与自己生出嫌隙来得要好。谈风月微微低着头,视线借月光瞟向了阴魂的侧间——那被宫不妄下狠手掐出的淤痕仍在,紫红泛青。
又是鬼使神差般地,他将手轻轻覆了上去,片刻后抬起,大片淤伤皆淡化散去,化了无形。
……咳,这便是日行两善了。
消去了淤伤,他心内不觉舒坦了许多,挂在这阴魂身上的视线却仍没挪开。
……饶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阴魂容貌日日细微变化,着实变好看了许多。
那陈温瑜死时约莫双十年纪,面上仍保有几分稚气尚未脱去,两颊饱满,唇珠丰润,是张偏清隽秀气的长相,而这阴魂的本貌却要英气许多,眉如墨画,睫似鸦羽,鼻梁高挺,颌缘线条分明,睡时双眼紧闭,偏薄的嘴唇亦轻轻抿起……分明是一副偏冷峻的长相。
谈风月的视线在他面上流连过一圈,又落回了他抿起的唇上。
自打他们二人相识起,这阴魂便大都是时时笑着的,或勾唇、或咧嘴、或冷嘲、或皮笑肉不笑……表情不可谓不丰富。乍看他嘴角没了弧度,谈风月竟似觉得有些不习惯,又莫名似觉得有些不舒服,教他不自知地蹙起了眉来,伸手上去轻轻摁住了那阴魂的嘴角,稍往上提了几分,将他摆弄成了个笑模样,这才觉得顺眼不少。
大抵是已睡得沉了,经他如此作弄,这阴魂也仍是没醒,呼吸依旧绵长。谈风月挑了挑眉,松开了他的嘴角,原搭在他肩上的手小心地往下挪了几寸,覆上了他的手臂。
这阴魂所穿的是霞烟缎,摸在手中确如霞般轻软,如烟般丝顺,只是他手臂处裹有层层纱布,是隔着衣裳也能摸出来的粗硬。
……如果不是他连日来不时提醒着这阴魂要换药,这条胳膊怕是早就要废了。谈风月微微摇了摇头,视线继续往下游弋,放在了他微蜷起的手上,手也随后游了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掌心。
他们向来互相拉扯惯的,却鲜有这么手直碰手的时候……初见这阴魂时,他才刚换上陈温瑜的少爷壳子,那陈温瑜一看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类型,手指手掌均是白净细嫩……横竖这阴魂已睡得死了,谈风月动作也放开了许多,拿手指顺着他的指尖划至了他的虎口,在他掌心打了个转,又滑到了他的指根,果然都已结出了层薄茧,想来该是也随“魂”生出的转变。
从这阴魂所使的招式来看,便不难猜出他生前也是用剑的,今时一探,果然如此。谈风月一手撑头,一手闲闲划弄着这阴魂的手掌,又蓦地顿住了手指。
若他没记错,这阴魂该是惯用左手的,持伞、掐诀、打斗时皆是……可他现正触碰着的,却是这阴魂的右手?
还没等他疑惑地皱起眉,檐下几间主屋骤然掀起一阵惊乱之声,廊上守夜的小仆赶忙起身掌灯,手刚放上房门,房门却被嘭声自内推开了,脚步声一时纷杂。
与此同时,三九噌地从他们身后冒了出来,声线满载喜悦且难掩自豪地道:“仙君鬼君!我回来——哎?你们……”他迷惑地看了看谈风月,又探头看了看躺在他腿上的秦念久,“仙君这是……在哄鬼君睡觉呀?”
“……”谈风月莫名心虚了一瞬,不过很快便稳住了心神,施施然收回了手,径直略过了他的问句,“事情办的如何了?”
三九一双圆眼滴溜溜地在他们二人身上转了一圈,见秦念久悠悠醒转,懵懵支起了身子,只当是自己扰了鬼君好眠,无不尴尬地吐了吐舌头,才拖着长声答道:“顺顺利利!——”
第五十六章
已是夜深,常满绣坊中却灯火通明。洛家四口从同样的一个梦境中惊醒过来,身上只胡乱披了件外衣便纷纷奔出了房外,各自将梦中情境一叙,便抱头痛哭了起来。
洛家媳妇与洛青雨并无血缘,是其中唯一一个没被托梦的,稍显无措地站在四人身旁,想劝又不知该从何开口,只能唤小仆去取些能镇惊的参茶来,可热腾腾的参茶刚端近前来,她一嗅到那苦味,便是一阵反胃,捂着嘴梗了一下。
呕意梗在喉间,她难耐地皱眉闷哼了一声,又被晚风一激,便终是没忍住,反身干呕了起来,小仆忙又去唤大夫……
好一阵忙乱。
秦念久与谈风月躲在近处的阴影中,看着大夫怎么慌慌张张地提着药箱赶来,给洛家媳妇诊出了喜脉,又看着洛夫人是怎么联系起了梦中仙童说过的“亲缘未尽、再续前缘”,一时悲欢交集,像是重拾了“盼头”,面上也有了几分血色、提起了几分精气神。众人近来一直在愁心洛青雨的事,竟忽略了身边人,眼中尽是自责,洛哥哥更是内疚,赶忙边是哄边是扶地要送媳妇回房,又被妹妹拦了下来,说还是先请大夫先开上几副药……又是好一阵忙乱。
总归来说,结局喜忧参半。
又成功了结了一桩烦心事,秦念久心情大好,捂着肩膀小幅度地松了松睡得略有些僵硬的脖颈。
说起来,他自阴魂转生成人后,每每睡下,不是做些怪梦,就是累得迷离后昏睡一觉,睡了跟没睡似的,醒后也仍是疲累,刚只小憩了片刻,却像是大大补足了精神,教他整个人神清气爽。
他懒懒一抻手臂,习惯性地扭头看向了身侧的谈风月。这老祖不知为何,自他醒后便没直视过他,连摇扇子的姿势都莫名有些拘谨似的……他莫名其妙地看着谈风月,轻戳了戳他的手臂,“沁园的事儿也了了,我们现在……是回那青远去,还是作何打算?”
谈风月还没答话,三九忙慌抢着插了进来,“没呢没呢!呃……那洛家人心地都挺好的,在梦里都快哭背过气去了,也没忘记你俩,生怕你们折在那‘流离城’里了,还特意问我你们是否安好,唔,咱们又没预先对过这个问题——咳,我就这么装着样子算了算……”
他说着,装模作样地掐了掐手指,“……末了说你们都还活着,不过被那鬼城缠绊了几日,该是朝早卯时便能回到镇上了!嘿嘿……毕竟都回来了嘛,多少也得跟他们交待几句不是?”
……得,那就去交待一下吧。反正也得告诫他们不能靠近青远……秦念久点了点头,“行。”
他抬眼一看天色,算了算时辰,又转头看向了谈风月,“离卯时也就一个多时辰了,咱们先随便找个地方歇着?”
谈风月仍是没看他,微微颔首,“嗯。”
说是随便找个地方歇着,这大半夜的,确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于是便又回到了那处偏僻的角落中。
秦念久一如往常地一屁股坐在了树下,三九一如往常地往他怀里钻,谈风月却反常地没往他们身边站,而是轻轻一跃,在树上寻了个枝桠靠好,青色的衣袂如帘般垂了下来。
当他只是累了要休息,秦念久没想其他,重新弄燃了那丛熄灭的火堆,挥手又从那陈府中偷运了一套笔墨纸砚出来,埋头给他的“死鬼卿卿”写信。
他要写,三九自然是要凑上去看的,既要凑上去看,自然是要开口问字的,他既开口问了,秦念久自然会答。一问一答中,所经历过的青远故事便点滴呈现了出来,又被逐字记在了纸上。
谈风月对那“死鬼卿卿”兴致缺缺,无心再去看他写的连篇酸话,只闲靠在树桠之上,伸手虚捞了一把凉风。
只是流风岂能被人所抓住,丝丝从他指隙中溜走,他垂眼看着空落的掌心,微微收拢了五指——掌心空空,抓不住风,却仿佛残存着几分那阴魂身上的温度。
当初在溪贝时,他鬼使神差地应下了与这阴魂同去红岭的邀约,方才在常满檐上,他鬼使神差地放任这阴魂在自己怀中睡了一觉,眼下……他同样鬼使神差地轻攥起了五指,将手中残存着的触感捏紧了几分。
树下的一大一小仍在低声对话。
三九终于捋清了自己不在时所发生的事,似惊叹似不解地低低“啊”了一声,“……这也太惨了吧……那……那宫不妄和破道到底是不是坏人呀?”
他虽称得上机灵早慧,脑筋也活络,看人却仍只分好坏,爱恨亦单纯,都快被这复杂的故事绕得有些晕了,懵懵懂懂地仰头看着秦念久,“要是好的,那衡间变成破道后又杀了那么多人……要是坏的,那宫不妄又保护着一城亡魂……”
整件事情的头尾尚还未明,秦念久也不好下判断,只含糊其辞地道:“人哪有明明白白的好坏之分……”
“……没有吗?”三九更晕了,“那个害了洛青雨的王道士不就——”
秦念久斩钉截铁地道:“那是畜牲,又算不得人。”
“哦……”三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鼓着脸兀自琢磨消化了起来。
答他答得口干舌燥,终于能歇上片刻,秦念久稍喘了口气,将手里写就的纸张掷入了火中。
看着扬起的火舌烧尽了最后一片碎纸,他低低轻叹一声,嘴里不忿地咕哝道:“真是,就叫我回来敛骨,旁的什么线索都没给我……定要寻个时候、找个法子,回去找他们问问情况……”
他正喃喃抱怨着,垂在身边的青色衣袂轻轻一晃,拂过了他的脸侧,谈风月低下头来唤他,“已近卯时了,走吧。”
夜里惊梦了一场,都还没到卯时,洛家人便已齐齐在镇口的牌楼处伸长脖子等着了。
洛青荷踮脚往外望着,耳听见晨钟打响了一声,果然见一青一红两道人影远远走了过来,当即喜道:“真的回来了!”她回首握住了洛夫人的手,“看来那仙童所说的,确没有作假!”
洛夫人早已对那梦深信不疑了,忙要去捂她的嘴,又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什么作假,不要瞎说!”
说话间,已见那二位仙家走近了过来,四人便忙迎了上去,“仙家!”
“……咳。”白担这一声“仙家”,秦念久着实有些心虚,又很快便调整出了一副讶异的神态,“你们怎么在这儿?”
不等洛家人答话,他又换上了一脸愧色,摸了摸颈上被宫不妄掐出来的骇人淤痕,“……那鬼城着实凶险无比,害我们二人耽搁了不少时日,该是让几位担心了。不过,却没见——”
没等他将话说完,洛哥哥上前几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激动道:“仙家无需多言,无需多言!”
亏有他们二人制住了那帮拐子,才教青雨大仇得报、得以瞑目,这份恩情可是……思及昨夜那梦,洛夫人鼻子一酸,又落下了泪来,泪水涟涟地摇头道:“是我们愚笨,听着了个‘西’字便将二位仙家指去了流离城,置你们于险境之中……实在是……”
她一落泪,余下三人便又是搀又是劝的,场面顿时又乱了起来。秦念久算是认清了,这一家人命里大概就是带着“忙乱”二字,就没一个冷静的——
倒还是有一个冷静的。洛青荷柔柔劝慰着母亲,“二位仙家这不是安然归来了么,可不要再哭了,白惹人家笑话……”
洛哥哥仍握着秦念久的手没松,用力摇了又摇,“对对对,二位无事便好了,不然我们可该怎么……唉!”
紧接着又是好一番拉锯般的对话,无非是在道歉道谢,又劝他们回常满喝茶一叙,再住上几日……多亏三九于梦中提醒过了此事不可外传,他们倒是半个字也没提昨夜的梦。
秦念久被四个人四张嘴直念得眼冒金星,人都快被洛哥哥给摇碎了,无不勉强地应着声,委婉地说明了他们不欲久留,又再三强调那鬼城凶险,就连他们二人也是九死一生才逃了出来,告诫他们万万不可往那边靠近……他们在那边聊得有来有回,谈风月倒是乐得站在一旁当透明人,只有视线一直若有似无地挂在那阴魂被紧握住的手上。
听这红衣仙家话里话外说的都是要走,洛哥哥面有憾色地劝道:“二位当真不多留几日?再过大半月,镇上——”
“不了不了,”秦念久忙道,“呃,我们还有要事在身……”
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洛哥哥只能面带憾色地松开了手,轻叹了一声,“好、好……既然如此,那我们便送送仙家吧!”
既要相送,便不能直往青远的方向走了,谈秦二人随便择了个相反的方向,被四人拥着前行。秦念久操心惯的,边走边劝他们送到这里即可,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才终于说动了洛老爷,将身体不好的洛夫人先行扶了回去,洛夫人又想起自家怀有身孕的儿媳,忙叫儿子一并回去好好看侍媳妇,于是便只余下了洛青荷还陪送着两人。
三人同行,一时无声。
少顷,洛青荷轻咬了咬嘴唇,抬眼扫了扫身侧的红衣人,攥足了勇气笑着开了口:“再过大半月,便是镇上的燃灯节了,二位仙家若是闲时有空,便可以回来瞧瞧——夜里漫天飞灯,好看得紧呢。”
说罢,她又将灯节时的绮丽景象细细描述了一番,只教没见过世面的秦念久听得有些意动,连方才随口说的自己还有要事在身都忘了,犹犹豫豫地看向了谈风月,“那……”
……这阴魂是没见过好东西么?谈风月淡淡瞥他,“到时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