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着他的话音,余下亡魂紧随其后纷至沓来,直把这状况当成了是这三人有意加害于宫不妄,便不由分说地赶上了前去,好似层层人墙一般将宫不妄护在了当中,口中纷纷喝斥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怎么了这是!”
……
宫不妄被重重亡魂护着,心中慌乱悉数化为了诧异,其间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无不讶然地左右看着他们,“你们……”
他们均是亡魂,形体大都不太完整,不是缺了胳膊便是少了腿,不是缺了眼睛就是烂了嘴,她与他们朝夕相伴了近六十载,早已看得惯了,却从未见他们面上出现过此刻这般生动的表情,竟教她生出了几丝无措。
见众亡魂眼露敌意,秦念久难免语塞,还未等开口解释一二,谈风月便又难得地抢过了话头:“来得正巧。”
他的话音总是那样云淡风轻,仿若正讥讽:“现已还予了你们七情,便由你们自己说,有这七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原都激愤的众亡魂闻言稍愣,宫不妄更是心头一跳,却听那打头阵的亡魂在短暂的沉默后高声开了口:“好与不好,城主自有城主的考量,也都是我们青远自己的事,与你们何干!你们三人对城主一人,又是在做什么,意欲何为?!”
谈风月不觉挑眉。
听打头的亡魂这般质问,余下亡魂霎时间纷纷警惕起来——虽然在这三人进城时便从他们与城主的对话中听出了他们的身份不一般,但见他们一时并未应答,便还是壮着胆子齐齐向前逼近了几步,千余道视线紧逼着他们,对他们怒目而视。
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恰与三九对上了眼神,见他像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立即便稍稍拔高了声线质问他:“你们三个欺负我们城主一个,算什么好汉!”
“说话要讲证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欺负你们城主了?”三九哪能在嘴皮子上输过别人,冲那小鬼一吐舌头,“况且你们这么多人围堵我们三个,又算什么好汉?”
自己这边确实人多,那小鬼理亏地愤愤一跺脚,“你!”
见这情况一转眼又要被扭曲成了小孩子拌嘴,秦念久忙把三九的嘴一捂,站了出来打圆场,“……不是不是,我们原只是在与宫姑娘比试过招,不过一时不察,破坏了结阵上的禁制,这才将动静闹得大了些,惊扰了大家——”
他边说着,边转眼看向了被掩在鬼群后头的宫不妄,“咳……是吧?宫姑娘。”
听他这么解释了,众亡魂仍是持着警惕未松懈,满不信任地瞪视着他,又有几人扭头看向了宫不妄,“城主,真是如此?”
宫不妄仍是有些无措,憋了好半晌才硬邦邦地出了声,“……是在比试没错。”
听她好半天才答了话,话音也生硬,一个性情较温和的女鬼面上显露出了几分忧色,柔声同她说道:“城主莫怕,当真只是比试么?……还是他们欺辱冒犯于你,要害我们青远?”
城主向来待他们极好,亲身予他们以庇护,亲手授他们以技法,让他们能与常人无异地生活在这世外桃源般的青远城内——虽不允他们拥有七情,但亦如她所说,这何尝不是为了保这一城安稳?若她有难,他们定当是要护的!
一个开了口,随即便有数道不同的声线纷纷附和了进来,无不是在劝她莫要害怕、莫要担心、莫要受他们威胁云云——
秦念久看着这幕,不觉有些恍然。上一回见着这一众人围着一个女子,声声话语纷杂的场面,还是在那留影幻阵中,看溪贝村人逼着洛青雨问她的眼睛作药引……而眼下却是一众亡魂正在温声劝慰着宫不妄,生怕她担上丁点委屈。
实在是……教他心内滋味难言。
“……”宫不妄被众亡魂所拥护着,听他们声声关切自己,亦是恍然,亦是滋味难言,好不容易才寻回自己本有的冷傲来,一甩红袖,震声打断了他们纷杂的话音:“——够了。”
像是终于理好了心情,她轻轻抿唇,回身与众亡魂对上了视线,掷地有声道:“今日之事,不过一场误会。比试时他们二人不察,破开了禁制,实属无心之错,而我一时气恼,不慎下了重手回击,则是我之过……两错相抵,日后休要再提。”
城主发话,众亡魂均不自觉地张了张嘴,终又还是半信半疑地熄了声音。
并未提说要将这三人逐出青远,亦未提说将要重设禁制,宫不妄只轻轻一哼,惯性地用上了冷声,对众亡魂道:“既已知道了,那还都聚在这儿做什么,活儿不用做了?速速归位!”
话音落下,还没等众亡魂回话,她蓦地忆起他们现如今已有了七情,自当也有了感受,不禁稍显生涩地顿了一下,僵硬地放缓了些声线,将话又重说了一遍,“……活儿还没做完呢,快散了吧。”
近六十年相处下来,亡魂已然听惯了她的冷声,乍听她口吻如此和缓的说话,谁都不习惯,只觉得反常,面上本就半信半疑的神色中纷纷又染上了忧虑,奈何又不得不听令,只得边往回慢慢迈步,边往那三人处多看了几眼。
……看吧,一旦有了七情,便不听话了。宫不妄心内一叹,又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只能头疼地揉起了额角,惹得众亡魂脚步愈发放慢了几分。
却是三九又嚷嚷着开了腔。
他一贯心细的,早将众亡魂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收进了眼里,冲宫不妄嘻嘻笑道:“他们是不放心留你跟我们三个‘威胁’待在一块儿,你就跟他们一起回去呗!”
他嚷的声音挺大,众亡魂脚步一顿,又齐齐看向了宫不妄,眼内果然尽是忧心,宫不妄不禁一时失语,“……”
又听三九嚷道:“放心放心,我们才不稀罕去摆弄你那劳什子‘引路’——”他被强按在制坊中当了几日童工,一想到那琉璃那图纸就快吐了,是万不愿跟他们一道回去的,一拽秦念久的袖摆,随口扯了个理由,“我们还得抓紧时间,回一趟沁园去呢!”
禁制一事已了,也是该回沁园给洛家人一个交代了。秦念久点了点头,谈风月惯是随着这阴魂的,亦微微颔首。
见仙君鬼君皆无异议,三九得意洋洋地一扬小脸,咧嘴笑得开怀。
“……”宫不妄神色莫名地看着那三人,原地站了片刻,终是转身走向了正停步等她的鬼群,满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对他们道:“愣着做什么,走啊。”
立即便有亡魂飘在前头,领起了路。
……
见乌泱泱的亡魂拥着那一抹红抬步走远了,直至被丛丛绿荫隐没了身形,秦念久终于放下心来,长松了口气,“这折腾的……终于完事了!——”
稍舒展了一番筋骨,他懒懒往旁边倒下的树干上一坐,拿伞柄戳了戳三九,“啧,要不是因为你这个小鬼……”
“知道鬼君待我好!”寻回了七情,还从那阴晴不定的红衣城主手下全身而退了,三九嘻嘻一笑,扑过来往他怀里扎,还不忘回头雨露均沾地夸上一通谈风月,“鬼君待我好——仙君待我和鬼君都好!”
……这小鬼。谈风月缓缓摇着银扇,看他自在地窝在秦念久怀里,小嘴叭叭个不停,“我可一刻都不想在这鬼城里待了,卯时上工!你听听,这是鬼做的事吗?!我简直恨不能再死一回!哎,咱们……”
还没等他问出“下一个地方去哪儿”,远远地,那被亡魂所拥着的红影脚步微顿,凉凉话音被凉凉轻风送了回来:
“三位可别忘了,既是我青远城民,无论出城去何方,去了多久,最后总要回到我青远来——”
第五十四章
从那彩光流溢的“琉璃”城出来,眼所得见的还是那累累遍地的尸骨,短短数日仿佛只是惊梦一场。
弃了那崎岖难行的山路没走,另择了条迂回绕远却相对平坦些的小道,仍是一柄黑伞,伞下两人并肩而行,身后缀着一只垂头闷闷不乐的小鬼,正噘着嘴嘟嘟囔囔地乱踢石子。
放任三九在后头耍着小脾气,秦念久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伞柄,偏头与谈风月随意闲聊了几句,继而话锋一转,突道:“——那你自己的事儿,当真就不打算管了啊?”
想这老祖,遍寻前尘五十二年而不得,今夕好不容易寻见了几丝端倪,却一直没见他有任何动静……逃避也不是这么个逃避法吧?
“倒没说不打算管……”说起这事,谈风月看起来比他还不上心,面色如常地慢摇着手中银扇,“这不是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解法么。”
……这又也是。秦念久慢慢挪着步子,费心替他琢磨了片刻,忽地一捶掌心,有了主意,“啊,我知道了!”
他道:“你之所以忘却前尘,是因为被抽去了仙骨……那你再多修炼修炼,重得飞升,重获仙骨,不就都能想起来了么!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谈风月凉凉扫他一眼,“我如今不过肉眼凡胎一个,哪有一时半会便能修成飞升的道理?”
“也不一定啊。”秦念久不怕死地拿伞沿挑起了谈风月脸侧的几缕发丝,打量着他道:“我见老祖你修为仍高,功德数目该也是满的,怎么说都已满足飞升的条件了——不若我召几道天雷来,劈你一劈,一旦你扛过九道,即可……”
没等他即可出个什么结论来,谈风月便送了他两枚结结实实的白眼,拂开了他持伞作妖的手,“多谢天尊美意,我还想多活几年。”
“啧。”秦念久略感可惜地耸耸肩,也没再强求,只妥协道:“——那还是先将沁园的事处理完吧。”可怜他与这老祖,一个暂找不回往昔,一个暂敛不回骨来,还真是惨人成双。
谈风月嗯了一声作为回应,又将手一挥,看也不看地拿银扇挡下了三九误踢来的石子,回头冷冷问他,“怎么没完了?”
被仙君责骂了一嘴,三九难得地没迅速收敛,反倒几步凑到了秦念久身边,拿他宽大袖子把自己一遮,闷闷地哼唧道:“……怎么还要回那鬼城里去嘛……我不想做工……”
越想越气,他胡乱扯着秦念久的袖口,恨不得上嘴去咬,“……你们两个倒是好了!去冒险!去探查异事!都不带我!把我往符里一装不就好了?!偏留我一人在那破制坊里画图,手都要画断了!——”
秦念久自己做起工来都尽心尽力的,还真忘了可以将这小鬼收进符里随身带着,无不赧然地摸了摸鼻尖,任他拽扯自己的袖子泄愤,讪讪解释道:“咳,这不是怕有危险……”
三九气道:“哪里危险——唔!”
是谈风月见他不依,便拿扇子轻轻敲了他一记,“差不多得了。”
仙君发话,三九捂着头,仍是一脸气闷委屈,却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垂头丧气地收了手,赌气地一阵烟似地钻回了符中,随他们二人踏入了沁园。
入眼仍是那番间间制坊鳞次栉比的景象,却与上次来时稍有不同,没听见遍街作响的机杼声,只看见街上行人济济成海,正缓缓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
……怎么了这是,不用做工么,制坊都歇业了?
两人方一走至街上,便被人潮“哗”地冲散了去。秦念久塞堵在人群中,只能被人推挤着前行,连鞋子都被踩了好几脚,正摸不着头脑地扭头想去找谈风月,却被谈风月先一步扣住了手腕,将自己拉近了他身边。
他自己一人时被挤得举步维艰,一靠近谈风月,路倒是好走了不少,原因无它——这老祖并没用上什么术法,不过冷着脸抿着唇,一手拉着自己,一手正半点不客气地将行人猛力推开罢了。
上回他们大闹“运通”时已是入夜,围来旁观的人们也没敢靠得太近,因而大都根本没瞧清那二位“仙家”长了个什么模样,现下当然也没认出他们来,只当他们是两个外乡人,一点好脸色也没给他们:“看着点看着点!”
“哎哎别挤啊!”
“没长眼睛啊?!”
“小心!”……
谈风月一声不吭地走在前头推人,秦念久不知所措被他拉在身后,连连跟人道歉,“对不住啊,对不住——”
这老祖也是的!既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又不清楚他们正往哪儿去,就在这儿乱推乱挤的……秦念久左右看了一圈,仔细挑了个较为面善的路人,好声向他打听,“咳,大家这是……上哪儿去啊?”
“外地来的?”被问的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果然见他面生,便好心解释道:“咱们镇上前阵儿抓了一伙拐子,这两天就判下来了,现正押在镇子外头待斩呢——哎?”
话未说完,问话的人已没了踪影。
秦念久只觉眼前景物一虚,再回神时已被谈风月用“缩地成寸”带到了镇外,在一棵老榕树后头站定了脚步。
老榕树绺绺垂下的气根像细珠帘,透帘侧目看去,能看见不远处搭有一个刑台,由几位官老爷坐镇,两名刽子手立于一旁,拐子们被白布袋套着头,成排跪在刑台上,看来这段时间没少受刑,身上囚衣血渍斑斑,凉风一吹便是瑟瑟一抖。时辰未到,来看热闹的镇民大多还在路上堵着,仅有少数几个来得早,占了较近的好位置,正交头接耳地低声说着话。
……他们才离开几日,这就判下来了?秦念久微微有些吃惊,“怎么这么快?”
谈风月倒并不觉得意外,只面色不悦地抻平着被人挤皱的衣裳,“众目睽睽之下人赃并获,人证物证具在,干的又是这种勾当,不尽快斩了,如何能平息民愤。倒是天尊你,”他看了眼秦念久,“不是说要替那小鬼解怨么,还不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