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久一呆,下意识地反问道:“哎?你怎么知道我想着……”
方才在驿站取马车时,驿站老板还问他们怎么不再多留几日,说过个十天便是镇上的灯节了,镇上可热闹。这阴魂当时没说什么,只说还赶着去皇都,但眼中流露出的可惜可骗不了人,还无声地叹了口气。
谈风月没说是因为他什么心思都往脸上写,实在太过好猜,只淡声安慰他道:“燃灯节年年有,待敛完骨,回到青远,等来年再去赏也一样。”
秦念久不吭声了,暗自疑惑这老祖怎么突变得体贴了不少……这还与他约上了来年。
……来年,也会有他相伴在旁?
……再往后呢?
一念起,那股一直捉摸不清、琢磨不透的情绪便又缭绕在了心间。似暖、似酸、似喜、似忧……似有百味掺杂。
于是他只抿唇不语。
马蹄声声踏地,二人都没再说话,任马儿将明月驮至高悬。
明月清辉下,一辆马车正沿大道疾驰,不时擦过几班同在夜行的车马。
近来在青远将作息养得极好,未及夜深,便已有困意压上了眼皮,迫使秦念久倦倦地阖上了双眸,头一歪一歪地往车架上轻磕。
眼见着这犯困的阴魂身子一斜,就要往马车外跌,谈风月眼疾手快地伸手垫住了他的后脑,将他揽了回来,把他按进了车厢中睡平。
秦念久睡意上头,连眼睛都没睁,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翻了个身便睡了过去。
“……”谈风月半带无奈地摇摇头,没出声扰他,回身坐到了车架上,将马拉慢了些许,借机修补起了神魂。
他实是好心,怕这阴魂在外头睡得不安稳,才压下了心间那点旖旎的小心思,将他放在了较为宽敞的车厢之中,却浑不知没了他在身侧挨着,秦念久这一觉睡得可谓是久违的难捱。
久未入过的梦再度袭来,还分外缭乱——
一时是他与宫不妄正过招比试,随风碎落的不知是雪还是花;一时是有人扬唇浅笑,天青色的衣袂翩飞;一时是宗门人合围过来,手中利刃折光;一时是深魇中被人抱住时,那人说的“是我”;一时是他抱着三九,温声给他讲着故事;一时是在宫不妄梦中所见的,那三人笑闹之景;一时又是罗刹私所造的一村人烛人灯……
幕幕碎裂交叠,全教他分不清所梦见的究竟是前尘还是今事。
可这一幕幕中,又都有同一个天青色的人影在场。
模模糊糊地,他想,既然有谈风月在侧,那必定是今生事了。
……他都在啊。
模模糊糊地,他想。
……
……
马儿沿途慢行,秦念久那厢正在乱梦中沉浮,谈风月这厢也并不好受。
修补神魂的痛楚较前两回更甚,眼前所见的画面也愈发明晰了几分,虽然依旧有些模糊,色彩却过份明丽得以致有些许炫目,是幅蓝天白云绿叶之景——他似正倚坐在树上,仰头看天,耳畔有琴声悠悠。
该是树下有人正抚琴。
听这琴意如寒谭般深且冰凉,都无需细想,就知道该是那冷若冰霜的白衣人了。
琴声沉凉中,他听见自己话音带笑,正与那白衣人说话,“……我从日生鬼域一路背你回来,又劳心费神地替你疗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能讨些什么回礼吧?”
谈风月一怔。他曾于梦中所见,所背的那红衣人,莫非竟是这位仁兄?
意料之中地,那白衣人并没未搭他的话,只自顾抚琴。
画面中的他似是有些失望,微垂下了眼帘,抿了抿唇,再开口时却又笑了起来,“也罢也罢,我这人一贯大度,向来不计回报。”
话音尽了,琴声未绝,悠悠飘远。
……
昔时之人已并非是今时的自己,谈风月平静地看着这幕,只觉得像是在看他人之事,情绪并不相通。
……况且若他没猜错,那白衣人终还是给了他“回礼”的。
还是他亲手所制、亲力所铸,又由自己取了名为“拆心”的……那柄银扇。
——“碦。”
宽圆的车轮碾过一颗石子,震得马车一颠,惊醒了车厢内外的两个人。
画面消散,乱梦褪去。
梦散之际,秦念久依稀似听见有道温润的男音与自己笑叹了一句:“……我终是不如你……”
可未及他细辨这回可有那老祖在旁,便被颠动的马车扰得睁开了双眼,隔着束起的布帘望见了那位身着青衣的梦中人,不觉一时恍然。
谈风月耳边琴声似还未绝,亦有些恍神,见这阴魂醒了,竟鬼使神差地问道:“……你可通音律?”
听了他这没头没尾的一问,秦念久霎时醒神,略带狐疑地瞄了他一眼。
发觉这老祖每每穿过结阵、遭那结阵所劈后,都会有些古怪——先是打翻了茶盏,后是闭门了一日,秦念久猜他定是又记起了什么昔时往事,许还与那红衣美人有关,便莫名不是滋味地撇了撇嘴,“通啊。”
谈风月稍稍一顿,“那你……可会什么乐器?”
秦念久在交界地待了六十七年,生人烧下来的琴瑟笙箫不在少数,他均能沾光一弄,聊作消遣,因而都是会的,可他却偏不想如这老祖的意,没好气地道:“木鱼。”
谈风月:“……”
留存于心间的恍然顷刻间被这鬼话拨散了不少,他无言以对地白了这阴魂一眼,坐正了身子,“多睡会吧,夜路还长。”
秦念久却无甚睡意了,翻身出去与他并肩,略带忧愁地问他,“三五日吃住都要在马车上吗?”这才离开青远没多久,他已怀念起了那夜夜无梦好眠……
谈风月瞥他一眼,见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便翻出了问驿站老板买来的地图,借着月光看过,而后道:“白日里走快些,期间可以在邺城落脚一夜,稍事歇息,耽误不了太多时间。”
他不过是随意报上了个顺路的城名,不想这阴魂却一刹来了精神,兴冲冲地道:“邺城?!”
不懂这阴魂为何如此惊乍,谈风月略一挑眉,“怎么?”
秦念久将手指按于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神秘兮兮地道:“去了就知道了,我带你去长长见识!”
心说这阴魂不是长居于交界中,不谙世事的么,怎么还知道这处地名了?谈风月看着他满脸兴奋,几欲提前透底,又偏要忍着不说的纠结模样,半是疑惑,半觉好笑地应了声,“……嗯。”
又听这正故作神秘的阴魂强调道:“你可千万别追问我啊,不然就没意思了!”
谈风月快被他这逗趣模样给惹笑了,只能强忍笑意地配合着道:“好,不问。”
谁知这阴魂表情却更纠结了,犹豫了半晌,才小声道:“……要不,你还是问问?”
谈风月终于绷不住了,轻笑出声,心间本就所存无几的恍然亦一扫而空。
——为何总要记念着已不可追的昔时。
昔时昔时,昔时哪及今时。
第七十三章
秦念久果然不是个心里能藏住事的,在去的路上便已忍不住将邺城究竟有什么告诉了谈风月,说是他之前待在交界地时,总有见到有个余姓男子给他娘子烧来的纸钱,日夜不休地整烧了两年半呢。
一直到了邺城,寻得了间客栈落脚,他还喋喋地在谈风月耳边感慨不止,“——如此痴情,当真世间罕有。我那时见着就总是在想,怎么就没人给我烧个一张两张的来呢,哎……”
谈风月权当他说的废话是耳旁风,趁他未发觉的时候跟客栈老板定下了两间厢房,边上楼边将其中一间的牌子抛给了三九。
秦念久对此一无所知,只挪步跟着上楼,嘴巴不停地自顾感叹,“……若间中断过几次也就罢了,他可真是,每日必烧啊!我都怀疑他每天除了烧纸还有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三九初听他讲这事时还觉着有点意思,此刻也已听得腻了,权当他鬼君是个透明人,捏着那木牌与他仙君又惊又喜地道:“这是给我的吗?我可以自己住一间啊?”
耳畔苍蝇仍在嗡嗡,谈风月目不斜视地点了点头,“你已大了,合该独自住一间。”
三九一脸莫名,心说我都已经死了,不一直是这么大么,又心说你们两个大人怎么又可以合住一间了?但他总归是乐得自由的,便也没多问,只面带期盼地道:“那我一会儿能自己出去玩玩逛逛么,保证不生事!”
左右这城极小,城中生人也看不见这小鬼,谈风月微微颔首,“勿要玩得太晚,也勿要出城去,天黑前要回来。”
话音一落,眼前已没了三九的鬼影,唯有秦念久仍在碎念,“……啊,真是好奇那余家相公是个什么模样……”
谈风月:“……”
“得了得了。”暗道自己怎么就不长眼地偏挑了邺城来中转,谈风月将衣服布包往房中一扔,拽过了这话多的阴魂,“这就看去。”
邺城既不兴旺,也不富贵,只是一座再普通平凡不过的小城,街头商铺甚少,巷尾闲人较多,或在下棋,或在择菜,还算有几分市井烟火气。
沿路慢行而过,谈风月心觉这事无甚趣味可言,充其量只能称得上是件逸闻,因而脚步缓缓,秦念久却端是兴致勃勃的,直直将他往城北领,口中念道:“北邺城郊……北邺城郊……”
谈风月听他念着,忍不住道:“位于城北的屋舍又不仅那姓余的一家,你要怎么知道是哪间?”
总不能挨家问过去吧,那多扰人。
“这还不容易?”秦念久摆了摆手,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那余家相公整日烧纸,烧纸总该会有焦味吧,循着这焦味去寻不就行了。”
“哦——”谈风月微微扬起了嘴角,偏头看他,拖着长声道:“不愧是天尊,鼻子就是好用——”
听出了他话中的揶揄之意,秦念久先声夺人地反手一捏他的鼻尖,“你才是狗鼻子!”
谈风月对他的亲近十分受用,无言轻笑几声,反惹得秦念久自己一阵羞恼,讪讪收回了手。
闹归闹,他说的话确实在理。方才走至城北,便已嗅见了几丝纸页燃烧的焦糊气味,循着这味道一路前行,都无需细找,便看见了一座不大的小院。
想来这家女主人已死,男主人又成日醉心于烧纸,小院该是疏荒得狠了,待稍走近了一瞧,果然如此。
如秦念久所说的一般,那余家相公应正在烧纸,有焦糊味随黑烟自屋后飘来。糊味飘散中,眼前所见的是一间朴素的瓦屋,墙皮已被火烟熏得发黄发脆了,脱落下不少,斑驳地露出块块红砖,歪杂野草更是疯长至了窗下,纸糊的窗页上又破了不少大洞,透窗可见内里摆设杂乱蒙尘,真可谓是一副内外荒萧之景。
望见此景,秦念久不禁又是一叹,“你瞧,他娘子一死,他都无心过活了。”
……真不知这事究竟与这阴魂何干,竟能惹得他感动如此。谈风月稍嫌不解地偏头看了他一眼。
从他眼中读见了明摆的“多事”二字,秦念久轻啧一声,瞪了回去,“见人家情深意重,我心有戚戚。怎么,不许?”
心道分明是见人家有人烧纸,觉着眼红吧,谈风月摇头否认,“哪敢。”
这老祖一贯心性凉薄的,秦念久才不指望他能理解这份人间真情,小声将心中暗诽说了出来,“……别人一往情深,哪像你这般情意淡薄——”
明明是在说他人之事,怎么又骂到他身上来了?谈风月轻轻一挑眉,没出言驳他,只风凉道:“不想天尊居然如此通情懂爱。”
秦念久被他怼得一噎,一时无言以对。
他实不过是不记前尘的阴魂一缕,就连人情冷暖都是在还阳后才识得了那么几分,哪能称得上通情懂爱……满算起来,他对“深情”二字的认知也仅限于这余家相公之上了,因而才对此这般上心,想着要来一瞧究竟。
如此,他又有何立场怪责这老祖凉薄?
……不是,人家深情是人家的事,他怪责这老祖作什么?
一个问句便把自己给绕进去了,秦念久呆呆站着,好半天都没做声。心间又漫上了那股他捋不清、认不得的情愫,似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又让他不敢深思下去。
谈风月见他怔忪,暗道是自己将话说得重了,再开口时便将声线放缓了些许,“都已来了,过去看看吧。”
听他开腔,秦念久赶忙抛却了脑中纷杂的思绪,点了点头,随他沿院墙小心翼翼地向后院走去。
过了转角,便隐约透过篱墙看见了一丛火光,旁蹲着一道人影。那人身形高大,却枯瘦得很,两颊凹陷,双眼却往外凸着,双手不断将怀里捧着的银纸往火中递送,口中哑哑低念着些什么。
谈风月脚步稍顿,秦念久却是猛地一停,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院中仅有一人,映入他瞳仁中的却是两道重叠在一块的黑影。
一是那正烧纸的余家相公,二却是那早已死去多时的余家娘子。
“……莫要找我……莫要来找我……”余家相公双目无神地看着那跃动的火舌,接连不停地往里递着银纸,“……我不是故意……我不是……我是失手……”
那余家娘子的亡魂形容枯槁,披散的长发垂落在地,手脚皆不自然的弯曲着,露出的手臂上、面上、颈上皆是被拳脚殴打出来的满满淤痕,新伤叠着旧伤,正趴在她相公身上,望着那火光无声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