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想着,便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有什么话便直说直问吧,都已相识这么久了,也无事好瞒。再者——”
他皱皱鼻子,“我是喝不醉,又不是喝不饱,真再喝不下了……”
“……”谈风月摁摁额角,拿过了他手中剩酒。
他确实是有话要问,也确实有话要说——可临到这阴魂问起,他却又不知该如何从何问起,从何说起了。
不过仅静默了片刻,他便拾回了镇静,转头对上了秦念久的视线,开口时却问了一个他意料之外的问题:“你先前说,交界地里并不黑?”
这一问早便答过了他,秦念久有些莫名地看着他,迟疑地点了点头,又思及方才说了“无事好瞒”,便又答得详尽了些,“交界地甚为广阔,似无边际一般。说是有燃灯,也仅能勉强照亮黄泉淌过的一方天地,黄泉未经之处,就只有浓黑了。”
谈风月点点头,又问:“你还说,交界地里并不冷?”
不知他为何要旧问重提,秦念久稍稍一默,点头又摇头,“我当时身为魂体,并感觉不到冷,但……呃,冷意并不是身体‘感觉’到的。”
而是心所‘感受’到的。
读懂了他话中未尽之意,谈风月抿了抿唇,话音很轻,“你说,寂寥也只稍有一些。”
秦念久不答了,不语地看着他。“寂寥”二字,说出口与他人听时轻飘似云,仿若从未在意过一般,事实究竟几何,唯有他自己所知所感……唯有他自己独尝。
他不语,谈风月亦是沉默,静夜无声,唯有酒香沁人。
一片静谧中,秦念久只听得到两股交叠在一处的心跳声渐响,听谈风月再开口时,话锋却偏转了开去,“误入深魇之前,你与我说,若是再找不见敛骨的线索,便就此作罢,借陈温瑜的这副躯壳在世间老死一世。如今有了线索,这话,是不是就不作数了?”
听他话音平静,却蕴着怅惘淡淡,秦念久微微一怔,竟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先确实有放弃敛骨之意,后又满口答应过宫不妄敛完骨后要回青远,至于究竟是否要入轮回,却一直心有动摇——
如入轮回,便可与阴司交待,便可脱去这怨煞之身,便可洗去这六十七年间镌入骨的枯寂之感,便可重获一世新生……理由似有多多,但使他不欲入轮回的理由却似只有一个。
……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他似也从未想分明。
此刻他坐在这里,夜空有月高悬,身侧有流风吹动,有谈风月静望向自己的眼。
于是无处安放的心便像落了下来一般,软软跌到了实处。他道:“作数。”
磕磕绊绊地,他试图解释道:“此趟敛骨……不过是以防怨煞之气异化成魔,待敛完骨后,没了后顾之忧,不也能借这副壳子安然老死一世么……”
又像在掩饰些什么,他略显慌张地挪开了眼去,小声补充道:“毕竟这世间还有那么多地方我没去过,大好河山呢,还有好多东西没尝过,还有……”
谈风月在听他说出“作数”二字时便已定下了心来,再听他这般扯东扯西地给自己找着理由,更是不觉扬唇,眼中笑意比酒醉人。
“天尊。”他道。“如此漫无边际地记挂这么多东西,倒不如先着眼于现下手中所拥有的。”
秦念久仍是莫名失措,不敢转头看他,只下意识地将手摊了出去,欲要驳他,“可是我现下两手空空——”
话犹未尽,便被掌心倏然叠上的另一只手盖了下去。
掌心相叠,温软的五指轻扣住了他的手背,似一同扣住了他正无措的心脏,秦念久蓦然回首,便对上了一双笑意温融的眼。
月夜明,群山远退。牵他的人并没说话,只抿唇浅笑着,眼中似映载着漫天明月星辉。
不过一眼,心间那捉不住、捋不清的情愫,皆已分明。
秦念久望着那双笑眼,似被惑了神智一般,手掌轻轻一动,将五指反扣了上去。
牵他的人仍是不语,眼中笑意却愈渐深浓,又将手收紧了几分。
无需落俗地立下誓言、给出承诺,更无需开口明说,他只望着他的眼,便都懂了。
——从今往后,不会再有黑,不会再有冷,也不会再有寂寥了。
由/公/众/号/农/夫/山/拳/有/点/甜/整/理/分/享/
第七十五章
三九身为鬼魂一缕,本就难有睡意困感,现下没了青远结阵加持,自然便也没了“好眠”可言。
一边是惯性地想入睡却又不能安眠,一边是忧心忡忡着鬼君是否还在生他的气,他这一夜过得当真煎熬无比,好不容易眼巴巴地熬到了天亮,又难捱地等了好半天,才终于听见门外传来了有人走动的声响,秦念久隔门轻声唤他,“醒了没有?要走了——”
于是便将衣服一披,急忙奔出了门去,“鬼君!你不生气啦?!”
仗着旁人看不见他,他嚷的也无顾忌,兴冲冲地直要往秦念久身上扑,却被谈风月轻巧地拽住了后领,将他拎开了去。
“……啊呀!”
三九扑了个空,双手惯性地挥了两下,便被轻飘飘地被提了起来,一双圆眼左看看秦念久,又拧着脖子右看看谈风月,只觉得鬼君看起来确实没在生气了,就是神情有些微妙,而仙君面上则还是一如往常的淡然……嘴角却似乎微微挑起了几分?
还道是自己一夜未眠,产生了幻觉,三九迟疑地揉揉眼睛,再定睛瞄去——果然是扬着的!
心说这可真是见了鬼……还是头回见着仙君这副轻松自在的神态,三九只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鹌鹑似地瑟瑟一缩脖子,束手束脚地再不敢动弹了。
谈风月见这小鬼姿态乖顺,没再想着往秦念久身上挨,便满意地把他放了下来,手腕轻轻一翻,再摊开时掌心处多了几枚银锭,淡声与三九道:“拿着。”
……这是什么,买命钱吗?三九愈加瑟缩了,小手松了又攥,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只能眨巴着双眼往秦念久那儿看,试图向他鬼君求助。
秦念久也闹不清谈风月这是在上演哪出,略带疑惑地偏头看向了那老祖,听他话音松快地对三九道:“眼看年关将近,给你的压岁钱。”
不禁顿时无语,赧然扶额,“……”
一是不知眼下刚过小暑,离中秋都还远着呢,哪来的年关将近;二是不知他一个小鬼,拿着这些银钱能做什么……总不能放在地上当弹珠打着玩儿吧。三九愈发迷惑了,却见鬼君扶着额,表情无奈地冲自己点了点头,示意他收下,只好诚惶诚恐地将那几枚银锭接了过来,嘴上犹疑道:“多、多谢仙君,大吉大利……那……那我给仙君鬼君拜个早年……?”
谈风月莞尔颔首,余光瞥见小二端着水瓶路过,当即一个侧身,抬手便又将几枚银锭塞进了小二的手中,语气颇为遗憾地与那小二道:“贵客栈实是处宝地,只可惜我们二人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多留几日……来,这是赏钱。”
秦念久:“……”
三九:“……”
眼睁睁看着这风月老祖摇身一变成了散财童子,从客栈楼上走到客栈大门,再从客栈大门回到马车,不过短短一程路,经他路过之处,几乎人手一捧碎银——
他乐得散财,路人乐得收取,可谓两头欢喜、和乐融融,秦念久自然也不好阻拦,幸而邺城并不兴旺,留宿客栈的旅人也不太多,他所赠出的亦是碎银——不然他可真要担心这老祖此般猖狂作态,迟早会惊动官府,以私炼官银的罪名将他收押起来。
直到坐上了马车,牵好了缰绳,驭马驶离了邺城,这老祖眼中尚还隐含着几分意犹未尽。
三九一夜未眠,又被反常的仙君惊吓了一遭,一早躲进符中养神去了,秦念久便也没忸怩,自觉地凑到了谈风月近身处坐好,小声嘲道:“……怎么,犹嫌散财散得不够过瘾?”
谈风月催马快行,嘴角笑意不减,并没否认,“人逢喜事精神爽。”
……明明是得意忘形吧。秦念久撇撇嘴,佯装不解地挑眉闹他,“哦?什么喜事?”
谈风月笑望这明知故问的阴魂一眼, 故作慨然地轻声一叹,“本以为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因而自扰已久,却没想到是一双心意两相投……怎能不喜。”
哪来的“一双心意两相投”,分明是这老祖趁自己酒醉,拿笑眼摄了他的心魂,才将他稀里糊涂地拐上了贼船……秦念久瞥着他,强为昨夜的自己找理由,“我是看那时景色尚好,不忍拂你心意——”
是么?谈风月偏头回视着这嘴硬的阴魂,但笑不语。被这双笑眼所注视着,秦念久反倒自己先心虚了,话音一断,微恼地瞪了回去,惹得谈风月又是一阵无声浅笑。
马蹄稳踏,谁也没再多说话。
——言语虽有灵,有时无声却也妙。
秦念久嘴上有些许放不开,动作却大方,本就是个惯没骨头的,往谈风月身上该挨的挨、该靠的靠,全把他当人肉软垫来用,好不自在,又见谈风月一副毫无异议的模样,便愈加肆无忌惮了,懒懒散散地往他腿上一枕,拿手背搭着前额以遮日光,阖眼补眠。
这阴魂愿意与自己亲近,谈风月自然欢喜,任他懒散地枕在自己腿上,驭马另择了一条较为通坦,又少有车马往来的近道。
小道平坦,马儿步伐稳健,一路并不颠簸,旁又有阔盖的大树遮阴,将炽烈的日光滤剩了一地微温,着实惬意。眼前只有道路一条,谈风月便松了缰绳,随意向后靠在了厢壁上,任骏马直行,闲赏着一路风光。
马车一路经过处,近有江河浮光跃金,远有群山穿云破雾,沿途野花簇簇。方才这阴魂说的没错,确是景色尚好——
说来也奇怪。他先前独自一人游经过不少地方,见过飞瀑千丈,见过黄沙万里,见过石林嶙峋……却都仅是见过而已。像是从不懂“欣赏”一感究竟是谓何物,他只觉着看花不是花,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心内无甚感触,只觉着是过眼烟云罢了。可如今有了这阴魂在旁,再看这与他而言平平无奇的山川之景——花却是花,山却是山,水也是水了。
在深魇中遍遍看过的四时之景,春秋尽了,又是春秋,似无尽头一般,当时只道空茫无味……现下再瞧这夏日景象,却不这么觉得了。
……春秋尽了,又有春秋。有人同赏,才不算白费。
不解风情如他,难得有感地生出了些许唏嘘,不禁抿唇摇了摇头,正暗暗度量着自己是否有些矫情了,就见枕在自己腿上的阴魂动了动,揉着眼支起了身来,嘴里小声抱怨道:“……好晒……”
好么,一个矫情,一个娇惯,称得上般配。谈风月要笑不笑地一抿唇,抬手拿银扇替他遮去了一小片日光,问他,“进车厢里睡?”
车道两旁有阔树遮凉,又有马车棚盖挡在顶上,秦念久实则根本晒不到几寸日光,不过嫌白日里光线晃眼,这才醒转了过来,便摇了摇头,“不用。本来也没多困,不睡便是了。”
谈风月闻言便挑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他不过是随意诈这阴魂一诈,却不想这阴魂果然上当,立刻警惕地横着他道:“哦什么哦……我是看马车外头风景不错——”
这阴魂,一心虚便拿风景好来作遮掩……却巧巧与他心中所想合到了一处去。谈风月听得好笑,又不由心中一动,等回过神来时,一吻已轻落在了秦念久面上。
说秦念久这个人,动作永远比言语大方坦诚。先不过微微一惊,便将脸偏转了几分,印上了谈风月的唇。
——确是好风景。
……
马是良驹,八蹄若飞,穿山过水,不过一昼又复一夜,便在天初亮时依纸鹤所言,将他们载至了皇都近郊的一座园林前。
这只是近郊,都还没进皇都,便已嗅见了那股馥郁的异香。冲进鼻间的香味实在过分浓郁,秦念久忍不住皱了皱鼻子,苦着脸连连摆手,“果然是这味道没错……”
幸而手里还有柄扇子,能将这香味驱散少许……从未如此感激过那赠他银扇的白衣人,谈风月右手一刻不停地摇着银扇,左手拉停了马匹。
马车初初停稳,便见那两个叶姓少年一前一后地自门内迎了出来,“二位仙友!”
“你们可终于来了!”
一道声线沉稳,一道声线高扬,想也知道哪位是哪位。
两个少年面上都外露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忙不迭地将他们迎下了马车。
叶云停是喜他们能如约前来相助,叶尽逐却是在喜终于能有人与他一同来受这异香摧残了,欢快地道:“盼星星盼月亮——”
不知为何,那上回见时还持着张冷面的青衣仙友表情似是比他还欢喜,抬手便将一捧碎银塞进了他的手中,生生截断了他的话音。
“……”叶尽逐看看那青衣仙友,又看看自己掌心的碎银,目露不解,“这是……何意?”
秦念久:“……”
谈风月微微颔首,“年关将近——”
腰际被身侧阴魂狠狠给了一肘,他话音一顿,再续上时就换了个由头,“还要托贵宗借案档一阅,这是一点心意。”
言罢,叶云停手中也多了一捧碎银。
“……”秦念久颤颤扶额。
叶尽逐与叶云停自幼生在宗门,长在宗门,几度下山不过是为了除祟,不甚通晓世间的人情往来,平素只知可以赠些灵符灵器以表心意,却不知道竟还能直接送些金银……不禁都被镇住了,懵懵点头,将他们领进了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