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听他说了不必,但见他确是一副疲困之相,在旁候着的余下几位大臣便也不好再上前去求问——谁知道国师困倦如此,算得还准不准呢——只能面露遗憾地纷纷作鸟兽散,各归其位,听歌赏舞去了。
……散了么?也好。留个两耳清净。国师迟缓地伸手出去,够来了一只酒杯,正欲唤随侍的小太监替他添些酒液,忽有人上前来取过酒壶,替他续了满杯。
察觉到漫绕在身侧的淡淡灵气,国师执杯的手稍顿,偏头“看”向了来人。
……太子请来的宗门救兵终于按捺不住,欲要直面探他了么?呵,到底是一辈不如一辈,不比当年那帮——
他思绪一断,听一道曾经再熟悉不过,却已久得差点教他淡忘了的声线响起:“——不知小生可否有幸,也请国师帮我相一相命?”
——谈君迎!
四目相对处,一双桃花眼满带探究,一双灰白双目空若无物。又是昔日故人重逢,一个面貌依旧,一个却已然面目全非,且再看不清故人的容颜了。
不知他为何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现身,不知他来意为何——是认出了他来?是来寻仇?抑或是……与太子一伙?
是也好,不是也罢,终归不能自乱阵脚,毁了他的大计。
国师空望着他,镇静地将酒杯送至面纱之下,以酒液润了润干裂的双唇,方才问道:“……所、问何、事?”
线索繁多,却无头绪,盲猜亦是无用,倒不如走步险棋,直找这国师一问。忽略掉了秦念久与纪濯然齐齐投来的惊异目光,谈风月只垂眼看着这佝偻成团的黑袍国师,淡淡道:“并非问事,而是问人。不知国师能否一算。”
欲要问人……哈,能是问谁。当年不在,现才想起来一问?国师情不自禁地自喉间发出了一声尖笑,满带嘲弄一般,“……哦?……何、人?”
意料之外地,却听他一字一顿道:“姓徐,名晏清。”
见国师微微愣神,谈风月便又故作诚恳地补充道:“哦,即是‘海晏河清’的那二字。”
……缘是认出了他来。多年未见,这人的脾性倒是变沉稳了许多。国师又是低哑一笑,连掐指的动作都懒于去扮,直白地应声道:“……人已、死了……为何、要、算?”
没想到他会如此作答,谈风月微微一愣,片刻后假意惋惜地一叹,“……是么。可知他是怎么死的?”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国师像是忍不住了般,嘶哑地笑个不停,以过份刺耳的笑音低低道:“……人、死如灯、灭……再、问这个……又、有何用?”
“……”发现这国师似乎一直在刻意回避当年之事,谈风月眉头微皱,仍是不动声色道:“总要厘清故人死事,方才能求个心安。”
心安?快要被他这话笑得喘不过气来了,国师接连发出几声短促的喉音,“……只怕是、怕是你知、道了……才难、得心安……”
……这是何意?听他径直将话指到了自己身上,谈风月蹙眉愈深,无端似有一丝恐慌漫上了心头,也不再与他装相了,直截了当地问道:“为何不会心安,莫非当年是我做错了什么?”
发觉他当真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国师那难听的笑音中掺上了几分讥讽、几分苍凉,“……没、有。……你、就是什、什么都、没做……”
大殿之中,歌未尽,舞未歇。悠扬的乐音顷刻间便把他的话音揉散了开来,稀释成了一声叹息。
听他话中似有些指责之意,又听他说“没有”,谈风月愈发疑惑不解,无言地抿了抿唇,正想再追问下去,却见国师忽而收了笑,微向前倾了倾身子,以一双白瞳望着他道:“……前日、宴上,有、两个、小太监,瞧着……有趣。今日,怎么、没见?”
意识到他已察觉了两个小叶子实为宗门人,更有可能已察觉了他们的来意,谈风月轻轻一抖衣袖,将银扇藏在了手中,镇定道:“宫中太监众多,不知国师所说的是哪两个?”
国师却全没在想着这些,不过是想看看他究竟知不知道那二人实为那人的剑灵罢了,闻言便阴阴笑了起来,仍是那般带着讥讽地道:“……是,不知!……你、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若是知道,他怎会与宗门人为伍,若是知道,他又怎会放任那两个剑灵留在宗门之中,认贼作父!
若是当年他知道……
不懂他为何似是对自己敌意深重,亦不知他又为何恃着一副不愿追究当年之事的态度,本是他自己先找上前来欲要试探国师一番,却处处被动……谈风月愈将袖下的银扇握紧了几分,微向后退了半步,“我见国师也乏了,便不多扰……”
却倏然被一只干瘪细痩的手扣住了左手腕。
几乎没瞧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觉手腕蓦然贴上了一片冰寒,谈风月一霎心惊,差点便要展出银扇,却没见国师再有多余的动作,只低哑地笑道:“……难得、再会,既、然来、了……我便、也替你、相、一相命罢……”
圈在腕上的五指凉似冰锥,谈风月强忍不适地道:“不必,我不信命。”
国师哪理会他的话,兀自拿指腹划过了他的手腕,而后便似发现了什么乐子般,闷闷尖笑了起来。
发觉眼前的谈君迎如今不过肉体凡胎一具,不足为惧,他喉间笑音愈发刺耳起来,给他下了判言:“……美梦、气数尽,重来亦、无用……留、不住、转眼成空……”
“……”早发觉这国师对自己满是不喜,却没想到他还要阴阳怪气地给自己断个恶言,谈风月眉头深锁,以巧劲一挣手腕,从国师的指爪中抽回手来,拂袖而去。
国师却也没拦他,只似笑非笑地缩在位上,看眼前模糊的轮廓逐渐淡去,重归成一片白茫。
——“你!”
谈风月方一坐回秦念久身畔,便被毫不留手地狠捶了一记,秦念久愤愤瞪着他,“你是被那小叶子附身了么?!怎么就贸然跑过去找那国师了?!”
“本想着抓紧过去‘尘埃落定’一番——”怕这阴魂忧心,谈风月勉强舒开了紧皱的眉,将心事都胡乱压回了心底,语气松松地道:“没想到被反将一军,什么都没问出来。”
“……”那国师一看便是个老谋深算的,哪能这么轻易便从他口中撬出话来,秦念久无言以对地看着他,“要你抓紧,也没要你即刻动身啊!”
谈风月耸耸肩,“左右我不是玉烟宗人,无人来罚我的跪。”又稍松了口气,与他笑道:“就是他抓我手腕时,我还担心你会冲上来“救美”——”
心觉这老祖怎么又变得轻佻了不少,秦念久一阵无语,没好说他当真差点就提伞上前了,只嗤了一声道:“我是想着你们二人是旧相识,他多少也会对你手下留情才对。”
“罢了罢了,毕竟三九那边还无消息传来,”谈风月将太监新传上来的汤羹端至了秦念久面前,好言劝他消气,“就当我是去拖住国师,不让他先行离席回塔可好?”
说着,他往国师那端望了一眼,“喏,太子也过去了。”
远不似方才对上谈君迎那般剑拔弩张,国师捕捉见了纪濯然的脚步声,懒懒撑头“看”他,“……太、子……也是、来求一算的么?”
相命也好,闲谈也罢,只需将他留在宴上,不让他离席即可。纪濯然笑道:“有何不可。”
便大方地把锦袖一挽,将手腕递了过去。
“……不、用……不用……”国师却没搭他的手,又是哑哑一笑,便直截下了断言,“……机关、算尽,得、失难、抵……梦幻、泡影、皆成烟、云……”
听了这不吉亦不祥的断言,纪濯然也未动怒,面上仍是笑,“是么?本宫却说不一定。”
国师在宫中眼目众多,想来他纠集宗门人,欲要对付他一事,该也瞒不住他。但……鹿死谁手可不好说。
“……一个、不信,两个、也不信……”国师摇了摇头,闷闷地笑,自顾抿酒润唇,再开口时话锋便偏转了开去,“……八、皇子、的眼睛、可好、些了?”
乐得留他在宴上闲谈,纪濯然面色未变,唤太监来给他添了张软凳,就近坐了下来,“劳国师挂心……”
……
远远望着那边“相谈甚欢”的国师与纪濯然,秦念久轻舒了口气,偏头睨了一眼谈风月,“那两个小叶子真是白受罚了……啧,不过隔了一日,便一个两个都上赶着往国师跟前凑——也不怕出事!”
“先一场宫宴事态未明,远观不动为妙。这一场另有安排,当然要以拖住国师为先。”谈风月理所当然地为自己的冒失辩解,又稍稍一顿,“不过确实是有些奇怪……前日宴上与那叶姓兄弟,今日宴上与我,国师明显已认出了他们实是宗门人,我亦与他有旧,为何他却没对我们动手,也没见他有什么其它动作?”
……确实。秦念久唔了一声,“许是像你所说的一样,于他而言事态还未明,远观不动为妙?”
谈风月略一沉吟,“……又或许是,他还留有后手,因而不惧?”
“……”秦念久陷入了沉默,片刻后烦躁地拿手背叩了叩额头,“每回都是这样,猜来猜去也猜不出个眉目。”
“天尊莫急,待三九他们探塔归来,许就有新线索了。”谈风月把那碗还热的汤羹往他面前推了推,带笑哄他,“烦心便先别去想了,尝尝这个,要比笋丝还鲜美得多。”
不提三九那边还好,一提他又是忧心……秦念久郁闷地拿银勺搅了搅那碗浓稠的汤羹,看有许多成节的细碎肉条与冬菇丝一并被包裹在芡汁之中,不像是他曾见过尝过的猪肉或是牛肉,便问那老祖,“这又是道什么菜?鸡肉羹?”
谈风月总怕他露出这样单纯的不解来,教他无可避免地想起他那空空落落的六十七载……心内难免酸软一叹,他浅勾了勾唇角,与他解释道:“不是,这是蛇丝羹——”
他话音忽地一顿,秦念久亦是一怔,都忆起了那太子曾说过的:“我自幼怕蛇,小时候被蟒蛇所惊,跌落了山崖——”
“呃……”秦念久犹疑地望向了那正拖着国师、与国师交谈的纪濯然,“……太子怕蛇,宫中还会备上以蛇肉入的菜肴么?”
第九十二章
时至夜半,宫宴将散。
眼见皇帝被左右近侍拥着离了席,便有酒量不佳的官员与贵客纷纷摇晃着站起了身,连连打着酒嗝与旁人道别,三两成群、步履蹒跚地向殿外走去;有仍清醒的,则不忘去与太子国师再交谈一番;又有侍仆太监有条不紊地收拣起了满殿狼藉;谈太傅亦与夫人先一步出了大殿——
谈风月抱臂斜倚在殿门旁的粗红廊柱上,目光穿透过乱哄哄的人群,直望着正带笑与人交谈的纪濯然。站在他身侧的秦念久将手中灵光渐褪的纸鹤收回了袖里,轻舒了口气,转头与他道:“三九他们全身而退了。按原定的计划,一会儿在园林中碰面。”
仍远望着那太子,谈风月点了点头,“嗯。”
见他没有要挪步的意思,秦念久猜他仍在琢磨那蛇羹的事,便轻拉了他一下,示意他别拖沓了,速速去找三九他们要紧,边不在意道:“嗨,人心多变,小时候害怕的东西,大了就不怕了也实属正常……”
是么。谈风月没直应他的话,只淡淡道了声“或许”,才收回视线,反扣住了他垂于袖下的手,“走吧。”
想来谈太傅与谈夫人应在内城门旁等他们,两人一齐错身融入了出殿的人潮,缓步向外而行。
前来赴宴者甚多,熙攘人潮自大殿一路铺向宫门,人声亦喧哗。每每这般被人群挤着,谈风月的面色都不会太好,尤其此刻的他还记挂着国师所说的话——
怪他不作为,怪他不知情……为何?
为何怪他,他又为何会不作为,为何会不知情?……
宴上酒美,一路上多有酒醉的大臣脚步虚浮,左摇右晃。秦念久不知身边老祖正垂眼思索着什么,只专注于防着有人磕碰到他,一边小声与他抱怨,“这么些个醉鬼……夜里喝成这样,日里如何上朝?”
思索总是无用,谈风月回过神来,凉凉扫过一眼几个差点撞到他身上的大臣,又望向了几个面色镇静、健步如飞的,无不嘲讽地轻啧了一声,“这不是还有好些酒量佳的么。”
那这岂不成了以酒量治国?秦念久跟着啧啧摇头,心说这朝廷可真是完蛋,忽又见近处有一面色酡红的贵妇人足下猛地一绊,就要扑在地上,好在被贴身侍女及时扶了一把,这才没让她跌出个好歹来。
酒醉出丑,贵妇人赧然站稳了身子,咬了咬嘴唇,眼带埋怨地瞪着前方一位阔背熊腰、正自顾自走着的男子,连连低唤了他两声“将军!”,却见他仍是头也不回地走自己的,只好忙踩着碎步跟了上去。
望见那面容沉静、脚步稳健,看起来全无醉意的将军,秦念久又是啧啧两声,风凉道:“行吧,至少当将军的是个酒量好的,还不算太完蛋。”
这朝廷,上有人皇以百姓续命,下有群臣酒醉理国,旁有国师戕害皇子……若这还不算完蛋,真不知如何才算了。谈风月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与他一同向内城门旁候着的软轿走去。
……
漏夜,近郊园林处。
纪濯然已先一步屏退左右赶了过来,在厅中听傅断水简述着国师塔内的见闻,叶尽逐与叶云停面色俱有些沮丧,正坐在旁翻查着一册案档,三九则扒在门边等着,一见谈秦二人走了近来,便飞也似地扑了过去,“仙君!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