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久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这才没让他脱口泄露出自己的身份,又将他抱了起来,问他:“怎么样了?”
“唉!——”三九鼓着脸长长一叹,也没多废话,只拣要紧的说了,“国师塔中有间暗室,藏着座铸炉,炉灰里掺着些烧不尽的骨渣……还找着了一些印痕……”
他边说边比划着,将如何发现那印痕的经过讲予了他们听,最后将头一垂,拿脚尖碾了碾地面,有些愧疚,又有些愁闷地道:“就是……就是那密匣……我们没能找着……”
想他们将国师塔内外都翻遍了,差点刨地三尺,却仍是没能找着那所谓的“密匣”……
若那密匣中当真藏有国师的命门,怎会轻易便能让人发现。秦念久毫不意外地轻捏了捏他的脸颊,要他放宽心,边跨入了厅内,“没事没事。你再细说说那骨渣,可知死者是何人?”
三九正要开口,便听叶尽逐愤愤一拍木椅扶手,气愤不已地道:“大师兄拿那骨渣验过骨龄,死者皆不过十二三岁,想来就是被国师召进塔里的那些小太监了……这国师,真是阴毒得很!”
秦念久闻言便皱起了眉,“你们先前不是说,那些小太监皆是有来有回的,并未折在塔里么?”
“那谁知道回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一想到那国师差点就对自己和弟弟下了手,叶尽逐便难掩怒意,连珠炮般地道:“他不是会禁术么,兴许是施了什么障眼法,以纸人泥人充成活人,又或者是——”
谈风月若有所思地插进了他的话,“……伥鬼?”
秦念久一怔,脑中浮现出了那曾在青远有缘一见的几只伥鬼——寡淡的面容之下,藏着的是团团模糊血肉,时时不住扭曲蠕动着。
若是那团团血肉披上了人皮——
三九亦是在符中见过那些伥鬼的,惊呼出声,“真有可能!”
“哎呀,不管是什么东西吧,反正都是些异怪!总之如果真是这样,那国师在宫中的帮手可就多了!”叶尽逐粗声粗气道,“需想个应对的法子……”
叶云停抬起头来,点了点摊在膝上的册子,接上了他的话,“所以我们正在查阅能教异怪显形的术法。”
“……”异怪秦念久干笑两声,稍往后挪远了半步,“……挺好挺好,你们继续。”
谈风月安抚性地搭上了他的背,转头看向傅断水,“——那桌上的印痕?”
“嗯。”傅断水自袖中取出那满是灰痕的白绢,起身递了过去,“上面多是些无意义的字痕,想来是国师平素练字时留下的痕迹,除此之外——”
他话音稍顿,“还有一些较连贯的笔画,看起来像是些零散的咒文。”
没听他继续接着往下说,便知道了那上面的咒文该是不在他的认知范围内,秦念久忙接过他手中白绢,摊在一旁的桌案上细看了起来,谈风月亦跟着凑了过去,掠眼扫过那幅白绢。
诚如傅断水所言,白绢上的灰痕颜色有深有浅,较深的是句句交叠在一处的字形,较浅的则像是几行错乱连贯的咒文,同样交叠在一起,又都深浅交接在一处,好不混乱——
不过粗略扫过一眼,便知道了这咒文与青远结阵上载有的咒痕似有几分相似,该是同样不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谈风月便干脆地挪开了眼去,由秦念久专注去解那咒痕,自己则着眼于了那层层交叠着的字形上,想试着认认都是何字。
国师目盲,练字时落笔可谓入木三分,三九拓印时虽已动作得十足仔细了,难免还是教许多笔划融作了一团。他耐着性子仔细辨别了一番,也只在一句中勉强依稀辨出了“梦”、“归”二字。
“梦、归……”谈风月轻抚着折扇,细数了数这二字间的间隔,以气声自语道:“……梦远不成归?”
——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
诗句中透出的惆怅浓愁几能扑面,谈风月垂眼看着那“梦”、“归”二字,满不是滋味地微抿起了唇。
宴上与国师对话一场,所获的信息寥寥,只知国师似在嘲他怨他讽他,而那嘲那怨那讽又似不全是冲着他去的,仿佛更似在自嘲、自怨、自讽……
——梦远不成归。
暂且不去想他当时为何不知不在,国师又为何不留在他欲归的“归处”,不与宫不妄同留于青远之中逍遥度日,反要蛰伏于这宗门人一贯看不上眼的宫廷之中,替人皇卖命,暗行戕害皇子之举……
他思绪稍稍一顿,忽而皱眉,抬眼看向了那边正交谈的傅断水与纪濯然。
夜探国师塔一趟,却没能寻得至关重要的密匣归来,傅断水面色冷凝,细问纪濯然,“你可曾见过那密匣是个什么样式?”
纪濯然神色亦是肃然,摇了摇头,“密匣置于塔中,已久未有人见过了。我只于幼时听皇祖母稍提起过,说是个长条形的木盒,上面刻有些歪扭的文字,还嵌着几枚宝石样的光亮石头……”
谈风月侧耳听着,忽然一怔。
覆满咒文与灵石的匣子?
红岭祭阵中那镇有一双眼珠作阵眼的灵匣——
在他愕然愣神之际,只见傅断水也愣了愣,而一旁同样分神听着他们对话的叶尽逐已低低惊呼了起来,“这、这不是咱们宗门设灵匣作阵的做法么?!”
连流风都像是一霎停滞在了他的话音尽头。
装饰典雅的小厅之中,秦念久正两耳不闻窗外事地琢磨着那白绢,叶云停专注于在案档中查询术法,三九全听不懂他们正聊着些什么,只昏昏赖在鬼君怀里打盹——
而谈风月只是怔着。
若说他先前只是怀疑,那他现在便已能认定了,确是有互相纠葛着的条条线索自撞上来,指引向同一件事——那他不在场、他不知情的,观世宗人的死事。
——若说这是“天意冥冥”,那这“天意”究竟意欲何为?
就好像背后有一双无形之手推动着般,要他去探个明白,去查个究竟——
“莫非那灵匣是我们宗门拿给朝廷,用来镇国的?”不懂自家宗门怎会跟朝廷扯上关系,叶尽逐歪着头,面上神情既惊讶又迷惑,“可我们在塔内外都看了,也没瞧见什么阵法呀……难道是被国师破了?那怎么也没听长老们提起……不对不对,眼下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若是那匣中装有什么灵物,被国师据为己有了去,事情可就更难办了!”
事关紧要,傅断水微微蹙眉,稍显迟疑地拿出了传音鹤符,欲找同门问问详细,却听那边正埋头钻研白绢的秦念久突然轻“嘶”了一声,似是寻见了些眉目,便忙走了过去,“如何?”
秦念久确实是理明了些头绪,但要说发现,也并不太多……
他另拿了张纸搁在手边,将那句句交叠在一处的咒文连蒙带猜地分离了开来,总算稍看清了些上面的内容,其中多是些无甚效用的残咒,较为完整的唯有两句。
指了指那两句咒文,他不甚确定地道:“……唯这两句看起来有些奇怪,像是画在符上用的。但我只看得明前半句的作用是‘以阳气为引’,后半句是作何效用的……就不清楚了。”
“好说。”镇定下来的谈风月略一沉吟,自袖中取出了黄符与朱砂,“一试即可知。”
跟过来的叶尽逐讶然看他,“试?怎么试……若这咒能裂魂召雷——”
“哪有能只以阳气为引,便可裂魂召雷的好事。”谈风月淡淡看他一眼,又转向了秦念久,“拿我一试便好。”
……这老祖怎生突然对此事变得如此上心了?秦念久不解地望他一眼,斟酌片刻,应了声好,便取过了他手中的黄符朱砂,又接过三九小跑寻来的笔砚,挽袖提笔——
落笔,符成。
谈风月静望着他画符,忽发觉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这阴魂以朱砂画黄符。
……先未觉得,现下看了,才发现这阴魂画出来的纸符较他所画的还精致尤甚——当真是教他后悔为何在青远时没叫他替自己画符分忧。
不等他再多看几眼那符,秦念久动作利落地将手一翻,惯性地扬手就要将那符贴在他的额上,又在即将贴上之前顿住了动作,犹疑道:“是这么用的吗……”
就在他起念的一瞬,只见谈风月忽然身形一滞,深深皱起了眉。
觉出了他神情有变,傅断水及时将手置于了剑柄之上,无不警惕地注目看他,“怎么?”
谈风月蹙眉不展,也未答他,只伸出手来,随意捻了个决。
众人只见有幽蓝灵气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却一近他的身就溃散了开来,像是被阻隔在外了般,毫不能为他所用。
他松开眉头,声音冷冷,“……我调集不了灵气掐诀施术了。”
不但如此,像是被完全切断了与灵气间的联系,本蕴在他体内的灵力也一霎滞住了,全然无法调动。
玉烟三人愕然之际,秦念久忙甩开了那犹如烫手山芋般的纸符,焦急地拉起谈风月的手,“可于你经脉有损?!”
谈风月摇摇头,还以了他一个要他安心的眼神,“只是用不了灵气罢……唔。”
他微微一顿,复又皱起了眉,不明所以地看向了自己的手,试着掐出了个上清决——“现在又可以了。”
果然如他所预料的那般,以阳气为引施出的术法并不能造成多大的损伤危害,且照这“一试”的结果看来,这术法的效用也并不能持续多长时间。只是……
叶尽逐震惊无比地大步上前,“只需以阳气为引即可施展,那岂不是寻常凡人也能用了?!那——”
纪濯然的目光落在了那飘落的薄薄黄符之上,随后同样面有忧色地看向了秦念久,“你方才是如何使出这术法的?”
意识到了这国师所创的术法意味着什么,秦念久轻轻倒抽了口凉气,“我不过是动了个心念……”
此言一出,在场玉烟三人俱是沉默,面色也跟着渐沉了下去。
世间修者尽是依赖灵气以施术、以修行的,哪怕一息与灵气失联,都可能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险境,何况这术法施用简单,代价亦轻,就连寻常凡人皆可使用,若是国师在此基础上,研制出了更为强效的术法……
傅断水不再迟疑,将传音鹤符拿了出来,“我这便通告宗门。”
第九十三章
夜有微雨,直至午后方才止息。轻风挟雨气、携日光,一路拂过屋瓦,淌过窗棂,流送至屋内,将秦念久正捏在手中把玩的契符吹得啪啪作响。
碍于谈府中满溢的紫气,三九不得现身,只能藏于契符之中,拿四个随风乱颤着的纸角轻绕着他鬼君的手指,“——那我们还要继续住在这儿吗?”
秦念久仰头枕在谈风月腿上,姿势十足悠哉,心情却称不上太松快,轻轻一抖手中契符,随口应他,“这府里景好人好,好吃好住的,有何不妥?”
三九便颇有些委屈巴巴地道:“在这儿住着,我都没法出来玩儿……”
可怜他来了谈府许久,逛不得,探不得,连谈府是个什么模样都没能太瞧清,成日只能闷在符中待着,当真憋屈得很。
“再忍忍,暂且先住着吧。”秦念久倦倦掸了他一记,模棱两可地道,“该还有数日,便会有宗门人赶来了——”
昨夜试出了那咒术的效用后,看傅断水有要通告宗门之意,他们二人便识趣地带着三九先行离场回了谈府,早早歇下了,也不知宗门那边是如何答复的……想来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置之不理才是。
谈风月倚在床架上,闲闲拨弄着秦念久披散的黑发,事不关己般地笑笑,“既然知道会有宗门人来接手此事,天尊怎么还不想着要跑?”
“……老祖还有闲心问我。”秦念久抬眼瞥他,挥手将自己的头发从他手中抽了出来,“现在跑了,还怎么弄清你那白衣友人宗门的事?”
国师祸乱皇廷、助人皇续命一事确实不需他们再插手了,自有宗门人来解决。可……宫不妄对所谓的正道宗门厌恶无比,国师所研制出的那术法也是专冲着克制宗门修者而去的,实在不难猜出他们观世宗的覆灭与各宗门人脱不开干系,这个节骨眼上若是走了,待宗门人将国师擒而诛之,真相不就再不得大白了么。
如此,别的不说,就连日后再见宫不妄,怕是都要于心有愧……
这般想着,他略显怅然地微眯起眼,在谈风月腿上枕稳了些,拖长了话音道:“等他们来了,我便与三九暂出城去避一避。还劳老祖你自己去把事情弄清楚——”
当年之事扑朔迷离,是仇是怨都难理清,更不知其中还有何隐情——问国师,国师不愿答;问傅断水一类的宗门小辈,也问不出什么来,的确不如直找宗门长老试探一番……谈风月再度拿手抚上了他的发,以指作梳,轻划过那深黑柔韧的发丝,“好。”
应完一声,又见这阴魂眉眼间仍蕴着层薄薄忧思,便点了点他的面颊,“都已说定了,天尊还在愁些什么呢?”
“……愁是不愁,就是觉得你那白衣友人与他的宗门——唔……”捋不清萦绕在心间的究竟是何种情绪,秦念久垂眼摆弄着手中的契符,斟酌着挑了个较为相符的形容,“——怪可惜的。”
谈风月抚在他发丝上的手微顿了顿,“何出此言?”
“那宗门虽小,却个个都天赋不俗……没能跃登仙位不说,还落得了个宗门尽灭的下场,皆成了鬼怪……”想着于宫不妄梦中所见的那三人,秦念久抿了抿唇。不知为何,他原不甚通晓人情的,却似是能感那观世宗人所感,悲那观世宗人所悲一般,心内满是嗟叹,“……怎么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