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僵尸王破道已被他们诛灭;宫不妄仍无知无觉地守在青江祭阵旁,内里流转的是她师弟的鲜血;而国师——待宗门人抵达皇都,死罪不好说,活罪怕也是难免……
上一世,这一世,终是难得圆满。
思及国师所身负的诸多罪状,他低低一叹,又略显迷惑地微微偏过了头,问谈风月,“说起来,我一直觉着似有哪里说不太通……你说国师为何边要助人皇续命,边又要暗行残害皇嗣之举呢……这不有些矛盾么?”
谈风月先前也有着同样的疑惑,幅度极小地耸了耸肩,“若说残害皇嗣,并非国师所为呢?”
“……”秦念久讶然看他,“不是国师?”
谈风月轻扯了扯嘴角,“皇嗣死伤,总有个获益较国师更大的人吧——”
意识到了他所指的是谁,秦念久愈发讶异了,“这……”
谈风月仍恃着那副事不关己的腔调,淡淡道: “我虽没当过国师……但想来要当国师,总得是要起誓背出宗门,为朝廷立命的。既有誓言在上,怎还能干出有害皇家的事来?怕是就算人皇授意他这么做,他也难下得手去……”
“……”有蛇羹一事在前,皇嗣一事在后,觉出了那太子不似表象般温文亲和,秦念久稍瞪大了眼,“……傅断水清楚此事吗?”
话一问完,又觉得自己此问多余,那傅断水怎么看都是个恪守规矩的正派门人,怎会放任友人残害手足,还与其同流合污……
谈风月亦觉得是如此,风凉一哂,正要说些什么,便听见房门忽被叩响了三下。
门外是傅断水凉薄的声线,“二位仙友可在?”
……这人怎么总跟有言灵似的,提他他便到!秦念久忙想坐直身子,却被谈风月不轻不重地将他按了回去,听他头也不抬地道了声,“进。”
傅断水推门而入,抬眼便看见这两个邪修亲昵无隙地倚在一起,难免稍梗了一下,紧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小叶子朝里张望了一眼,亦连忙慌乱地捂住了眼,两道声线齐齐道:“打扰了打扰了!”
……确实挺打扰的。想他日里每每与这阴魂稍亲近几分,不是有三九来横插一脚,便是有这样或那样的人来打搅……谈风月于心间无奈微叹一声,秦念久则忿然狠拍了他一记,自他臂弯中挣了出来,端正坐直了身子,冲玉烟三人僵笑道:“——何事?”
叶云停仍捂着眼未松,小心翼翼地自指缝中瞄了他们一眼,见他们两人皆是衣冠齐整,不过是倚靠在一起罢了,方才挪开了手,“……呃,宗门回讯,说会召集各宗长老商讨出一个对策,再来讨伐国师。预计三日后抵达——”
没撞见什么不该看的场面,傅断水的面色也恢复了如常,淡声接道:“近段时日有劳二位仙友了。”
听出这三人特意前来知会他们此事,是在为他们两个“邪修”考虑,好让他们能择日避走,秦念久啧啧心叹,不免对那傅断水又高看了几分——这貌似冰冷的玉烟头牌,也不是全然不近人情的么。
……所以,究竟要不要与他提一嘴太子的事呢?若他不信,以为他们是在挑拨离间可如何是好——
话已带到,傅断水并没在意他面上显露的纠结,只当他是在犹豫何时避走,便淡声道:“我还有要务在身,就不多打扰二位了。”
说罢,也不欲多留,对他们抱手施了一礼便要转身离开,却见谈风月对他做了个留步的手势,与此同时,秦念久亦脱口“哎”了一声,“等等——”
傅断水依言顿住了脚步,“怎么?”
心说就当是为了报他这特地来“通风报信”的好意吧,谈风月难得多事了一回,意有所指地与他道:“宗门人来前——傅仙君还是去查查那八皇子的眼睛为好。”
“是是。”秦念久跟着点头附和,“查查为好。”
“……”不知这二人在故弄什么玄虚,傅断水微微皱眉,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们一眼,也未多言,只略一颔首以示知晓,便先行离去了。
不知他会不会当真去查,也不知他查出结果后会如何——左右他已好心提醒过他了。谈风月又是微微一耸肩,而后转头看向了那两个仍呆站在他们房中的小叶子,“……你们两个,还有何事?”
不知是全没听出他话中的逐客之意,还是听出来了也装作没听见,叶尽逐冲他们二人咧嘴一笑,快步拉着叶云停走了过去,“无事无事——这不是……你们都快走了……咳。”
毕竟他们二人往日里相处的多是宗内同门,一个个说好听了是肃正识礼,说难听了就是些小古板,总比不得这一对邪修外加那契符里的小鬼有趣……将那句“下次得见还不知是几时”咽了回去,他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地与他们道:“上回那幻化之术——叫什么……幻光灵决对吧?我们已练得较熟了……哦哦,还有那能教异怪显出本相的术法,我们也已查阅到了,还需再稍加练习一番……”
叶云停边点头边听他说着,十分配合地将袖一挽,抬手就要掐诀,“喏,就是这样——”
“……”谈风月头疼地按了按额角,秦念久则慌忙抢在他掐出咒诀前起身拦下了他的动作,“不急不急!呃……”
他干干笑着一推谈风月,将话引开了去,“不如先让谈仙君看看你们的幻术练得如何了?”
……这阴魂。他虽实为怨煞之身,却有陈温瑜的壳子罩着,身上还有一重他特意为他设下的灵咒镇着,若是傅断水要施显形咒也就罢了,真不知他虚这两个初学显形咒的小叶子作甚。谈风月无奈地看他一眼,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跟着站起了身,顺着他的话微一颔首,“嗯。”
……
第九十四章
抬手,有流瀑自檐上疾冲而下;翻手,有缤纷落花掺随其中;覆手,朵朵落花转眼又化作了一地脱兔……
契符里的三九早些时候还嫌待在这府里烦闷,此刻却兴致高涨得很,以两个纸角立在桌上,直看得目不暇接,哗哗拍着另两个纸角迭声夸“好看”、“厉害”,又不停地嚷:“再变个葫芦!再变个、唔……变个冰糖!”
他死时不过七八岁,未曾见过太多物事,绞尽脑汁地想着还有什么可变的,“——再、再变个糖葫芦!”
叶尽逐与叶云停跟他一并探过一回国师塔,已同他颇为相熟了,听他这般瞎指挥也不恼,一一将他所指的物件变予他看。
谈风月亦陪上了十二万分的耐心在旁站着,一一将他们幻化出来的东西看过赏过,不时凉凉提点上一二,“水气不足,瀑流不顺。”
“木气过盛,花色过艳。”
“金气欠缺,糖葫芦——”
他话音一顿,似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懒坐在近处的秦念久则神色略有些怪异地看向了那两个小叶子,“……你们是没见过糖葫芦么?”
哪有人变糖葫芦,就是大葫芦瓢上挂层糖的?
“……咳咳。”叶尽逐颇有些难为情地挥散了手中的葫芦瓢,欲盖弥彰地将手抱在了胸前,“小小失误罢了……”
叶云停亦是一攥手,将掌心捧着的碎冰糖捏散了去,带着几分期待几分忐忑地问谈风月要一个总评,“如何?”
还问如何呢,这人也忒没自知之明了些!三九一扭纸符作的身躯,抢着应声:“可厉害了!”
饶是谈风月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小叶子天赋属实上佳,尤其这叶云停在术法咒诀上的悟性极高,较那叶尽逐还要更胜一筹……他点点头,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了,“天赋、悟性、勤奋,都占齐了。日后也不能松懈。”
又转向了叶尽逐,“你倒是还欠些火候。”
叶尽逐闻言便撇了撇嘴,却也没不服气,老实地认了下来,“是。”
秦念久在旁看得闷笑不已,心说这老祖还真有几分老持稳重的师尊模样——
又见叶尽逐意犹未尽地轻轻掸了一记三九那脆薄的契符之身,奇怪道:“可不是说这术法对鬼怪并无效用么,怎么它却看得见?”
……试问先人们谁有那个闲心变化幻术给一张契符看?谈风月也摸不清这是为何故,只能模棱两可地猜测道:“兴许是因为他寄身于契符中,靠的是‘感’而不是用眼看。又兴许是因为他是鬼侍童子,身份特殊吧。”
听他这么说,立在桌上的纸符立刻扭了扭纸角作得意状,一番逗趣姿态惹出了满屋笑音。
——谈风月却只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唇角。成果展示完了,点评也点评过了,有疑问的也敷衍着答清了,他只暗舒了口气,又瞥了那自顾闷笑的阴魂一眼,再度暗示两个小叶子道:“那便没别的事了吧。想来你们该还有些功课要做……”
“有的有的!”叶尽逐忙道,“上回我们受罚要抄的《妙庄法华经》还剩小半部——”
可怜他们原先在那太子纪濯然的劝说下逃过了一劫,搁置了这要抄经的处罚,奈何宗门长老不日便要来皇都,以他们大师兄那是非分明的性子,定会将他们的过错报上去,因而这大部头的经书不抄完是不行了……
谈风月闻言可谓大为舒心,心道可算能赶他们走了,面上则故作悲悯地“哦?”了一声,催促道:“那你们还不赶紧——”
话音未落,便见叶云停动作麻利地自袖中依序掏出了笔、墨、纸、砚,还有两沓厚得吓人的经书,“喏,都带过来了!”
“……”谈风月一时失语,轻抽了口凉气,“……”
瞧见这幕的秦念久差点没失笑出声,费了极大力气才勉强忍住了笑,上前拉了那老祖一把,“罢了罢了。”
看出这两个小叶子根本就没打算走,他忍俊不禁地拉着谈风月,小声与他道:“就当让他们留在这儿陪三九解闷好了。”
而三九早已四角并用地攀到了叶尽逐肩上,幸灾乐祸地笑个不停,“快抄快抄——我来帮你们磨墨!”
似乎全没留给自己说话的余地,谈风月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小叶子在三九的指挥下哼哧哼哧地搬来了小凳,又置桌案,最后将笔墨纸砚皆在上面摆齐了,一撩后摆就闷头抄起了经文,“……”
“老祖宽宏——”秦念久仍带笑拉着他,将他拽至了一旁按他坐下,好声与他道,“老祖大量——”
……怎弄得像自己气度多小似的。谈风月凉凉瞥了这阴魂一眼,终是没说什么,看他突地又错身过去,问那两个小叶子要来了多余的一套纸笔,而后喜滋滋地回身将那纸笔往他们手侧的小案上一摊,“正好正好,省得麻烦谈家人要纸笔了……”
一见他这架势,谈风月便明白了过来,不冷不热地道:“又准备给你那‘死鬼卿卿’写信?”
“哎!”秦念久歪歪偏倚在凳上,满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今非昔比了,哪能再这么写——”
说着,他随意将笔润过,落笔便是正经无比的“鬼差老兄”四个大字,又在后面龙飞凤舞地续上了那句“见字如晤”。
“怎么说国师这事也算告一段落了……”秦念久瞄了那两个小叶子一眼,稍将声音放低了些,埋头落笔,“——先交待一封算数。”
“……”谈风月坐在他对面,垂眼看看那逆着的“鬼差老兄”四字,又抬眼看看那正奋笔的阴魂,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也不再与他计较那“死鬼卿卿”的事了,只摇摇头,便侧身去斟了两杯热茶来,又将其中一杯挪至了秦念久手边。
屋内四人一符,有三人都正伏案奋笔,笔尖划擦纸页的唰唰声不绝于耳。
三九一会儿趴在叶尽逐肩头,一会儿又扒上叶云停的手臂,习惯性地不时小声问问他们哪几个字该怎么念,是个什么意思……叶云停倒还耐心,会一一讲予他听,叶尽逐却总是忍不住要出言揶揄他几句,两个小孩心性的对在了一起,一来二去,难免就会拌上两句嘴,演变成一人一符斗嘴斗个不停、叶云停在旁无奈相劝的景象,要谈风月冷冷清咳一声,他们才会霎时偃旗息鼓,老实地埋首回去接着抄经——
“……”再一次叫停了那边吵嚷起来的两人一符,谈风月捧着热茶无声长长一叹,颇觉心累地捏了捏鼻梁,转头欲看看那阴魂还在写些什么,怎像写个没完了似的——而后又是无言一顿,“……”
只见秦念久按于掌下的纸页已写了满页,上面洋洋洒洒的尽是对他的胡吹乱捧:……幸而偶遇佳人。此人样貌冠绝时辈,道行高深莫测,为人温文识礼,实乃百年难遇之良人……
词藻之滥用,措辞之浮夸,实在是叫他不忍再多看一眼。
就在他一个无言失语的间隙,秦念久那厢已然落下了最后一笔,拂干墨迹后又仔细审阅了数遍,颇为自得地连连点头。
“……”谈风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配合地跟着点头,“天尊文采不错。”
秦念久跟他相处了许久,别的没学去,脸皮厚的本事可是学了个十成十,全无异议地一昂首,“那是——”
又笑道:“毕竟我就这一位友人了,定是要知会他一声的,来日有缘相见——”
意识到在什么个情况下他才会“有缘”与鬼差相见,他话音一顿,连“呸”了三声,尴尴尬尬地将纸笔往谈风月面前一推,“唔,你与鬼差该是难见面了……来来,多少在纸上问候一声?——”
也是,周全一番礼数总是好的。谈风月便也没扭捏,依着他接过了笔与那叠纸页,粗粗掠过一眼,好不容易才在满纸墨字间寻见了一处空余,提笔写下了一句:久闻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