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蓦然发觉自己体内所蕴的灵力竟一刹凝滞住了,亦全无灵气可调用。
耳畔荡起的是纪濯然轻软且低的话音,声声都好似叹息一般,“……你呀,同样的小把戏用上八百回,也总是会上当……”
心口处传来的裂痛似火烤一般,傅断水愕然低头,见一柄毒匕的刃尖已没入了自己的前胸——
匕首上所淬的剧毒几乎是在转息间便夺取了他的行动力,让他失力跪倒在了地上,自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股股麻意自心口接连不住地向四肢蔓延,傅断水难耐地还欲试着一挣,视线却骤地一凝,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地上那滩酒潭。
方才他吐出的血溅入了那酒潭中,竟与自纪濯然掌中淌下的鲜血……
融到了一块去。
——远远地,申时报钟之音沉沉敲响。
钟音余绕间,纪濯然见他目露震惊,便顺着他的视线一望——片刻后有些勉强地勾了勾嘴角,“……这是酒不是水,又沾了地上的黑灰,哪怕是寻常二人的血落在其中,该也能相融才是。”
他稍稍一顿,轻声续道:“不过若是你与我的血么……怎样也都会相融就是了。”
“毕竟……
“当年那被国师算出有‘天生皇命’的皇子,实则是你啊……”
鸣钟之音声声敲尽,纪濯然垂眼看着面上血色渐褪的傅断水,淡声道:“说是知交,你与我交心……却从不知心。”
“更还要与我离心。”
说不上来心间是何种情绪正盘踞——似有一块大石轰然落地,又似空空惘然。他轻抿了抿唇,片刻后复又道:“……若不是所谓‘天生皇命’,兴许你我当真能成为知交也说不定?”
——天生皇命。
自从国师来朝,宫中每有皇嗣即要降生,都会由他一测命格,再将写有结果的手札封于木匣之内,交由皇帝一览。而当年宫中有位皇嗣即要降生,同样怀有身孕的他的母妃却设法先皇帝一步获知了国师测算出的结果——
天生皇命。
后也不需多说,她立即便差人偷换了木匣内的手札,将那皇子的命格改写为了克命,生生逼出了一场“疯妃出逃”的戏码,可而后却又得知了那孩子居然不但没死,竟还被收入了宗门——
惊急过一阵,心悸过一阵,她却又迅速冷静了下来,想着她一直忌惮国师,若是有朝一日能借宗门之力,伺机将其除去也好——
于是再然后,他与他便相识了。
——倒也,称得上一声“因缘际会”?
轻若无声地淡淡一叹,纪濯然走向了那已然止住了呼吸的人,俯身半跪下去,将他的头抬至了自己膝上——不知为何,时间像是被拉得极长极软一般,叫他手软无力,似透不过气来,不过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他都做得艰难。
后悔?倒也没有。
他最擅射箭,自然深谙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
只不过……
他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低声叹道:“回想起与你相识的这十数年,当真如梦一场……”
却蓦地听见一道冷声自他身后响起,“——你又如何得知,眼前所见的并非幻梦?”
恍惚似有人弹指,枕于膝上的人忽而散作了团团光雾,点滴散去,原插在那人心口的匕首亦砰然跌在了地上——
而萦绕在耳边的,竟仍是申时钟声的余音!
纪濯然悚然回首,抬眼便见谈风月与秦念久正坐于横架在空的木梁之上,如同拖尸一般架着陷入昏迷的傅断水,双双冷眼看他。
……他方才所见的皆是幻梦?!
极度错愕间,纪濯然只能失语,“你们……”
懒得与这人多言,谈风月凉凉扫他一眼,再不看他,只问秦念久,“他情况如何?”
见傅断水面上重现出了几分血色,呼吸亦舒缓了下来,秦念久眼中掠过一丝厌色,毫不客气地将他甩给了谈风月,“毒已解清,可以走了。”
谈风月略一颔首,抬手拉上了他的手腕,另一手则将傅断水拦腰一掳,不过眨眼便将他们二人带离了此地。
纪濯然遍体生凉地望着他们的身影蓦然消失,似有国师那把嘈哑难听的低笑在耳际炸响——
“……机关算尽,得失难抵。”
“梦幻泡影皆成烟云——”
第一百章
凌空只见一抹浅蓝、一抹雾黑拖负着一抹月白,化作三道残影直向远山中一间茅屋掠去,咚声撞开了摇摇欲坠的木门。
将仍昏迷着的傅断水往草铺上一摔,谈风月轻舒出口气,揉起了微有些发酸的肩膀,心里庆幸。
幸好他们去的及时,没让那太子把他给结果了……就是不知那凡人太子怎么会有能耐伤得了他?
读出了他眼中的疑惑,秦念久将身后布包一解,姿态懒散地靠坐到了一旁的木凳上,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许是用了那夜我画来一试的符?”
那夜玉烟三人与三九一同探塔归来,带回了一张拓有印痕的白绢,由他解出了上面的咒文,画在符上一试……而后他们几人散得匆忙,也能没顾及那张符最终落到了哪儿去。
现在看来,该是被纪濯然悄然取去,用在他这假知交、真兄弟身上了。
……毕竟那时他不还多嘴问过一句此符该如何使用么。
回想起当时几人齐聚,合心协力共讨解决国师之法的景象,回首再看现如今……
便有阵阵胀痛之感猛袭向脑仁。
再想不得“当时”、“如今”,秦念久及时止住思绪,昏昏揉起了额角,“……该是如此了。”
敏锐地捉见了他眼底的戾色,谈风月却只佯装不觉,凉凉拿些讥讽作点评:“毕竟皇族。卸磨杀驴,不足为奇。”
又赶在他接话前匆匆转开了头去,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九一记,“你负伤未愈,不是让你在符中好生休养么,怎么又跑出来了?”
三九站在秦念久身侧,一反常态地并没追着他们问东问西,面上亦没了那股古灵精怪的蓬勃劲头,只颇有些怯怯地望着谈风月,咬了咬嘴唇,小声为自己辩解,“符、符里闷得慌……”
“回符。”秦念久偏头看他,拍了拍他的后脑,“听话。”
瞥见了他眼中暗含的警告之意,三九慌忙低下头,动作却磨磨蹭蹭的,连往他们二人处瞄望几眼,方才满不情愿地钻回了符里去,全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又是如此。瞧着这幕,谈风月微微垂眼,心内无声叹息。
自从国师塔那熊熊烈焰中脱身后,便一直是如此。身边阴魂显然已记起了前尘,却什么都不愿与他说,只如往常般与他相处谈笑,虽然在细处时常稍显疏离,言语中却寻不见任何异常来,唯身上魔气日益趋重,眼底戾色时有时无;三九魂受重伤,该是受惊不小,也该是猜到了他鬼君身有异常,整只小鬼蔫得好比霜打的茄子,再不似往常活泼,处处透着一股萎靡之感……
而他——
他亦不能做些什么。
……甚至不敢多问一句。
心中波澜皆潜藏在暗涌之下,其上唯有粉饰出的太平。小心地维持着这脆薄易碎的“太平”,他们奔波了三日,将谈家人带出了皇都,安置妥当,算是结了一桩后患,眼下又掳来了傅断水——
思绪转到了正事之上,谈风月稍定了定神,看向了床上双目紧闭的傅断水,“时间颇紧,总不能一直让他这么昏着……”
说着,他匆匆就要上前施术,却在错身时被秦念久拽停了脚步,听他道:“不必这么麻烦,我来试试。”
方才救这玉烟首徒时便已清除了他体内的毒素,亦替他疗过了伤,按他的身体素质,想来早该苏醒了才是……这般想着,秦念久朝床边凑近几分,抬手覆在了傅断水额上,微微使力下压,就要将掌心所蕴的怨煞之气注入他额心——
傅断水倏地睁开了双眼,直直对上了他的视线。
……果然。及时收住了汹涌滚动的怨煞之气,秦念久轻嘁一声,甩了甩手,皮笑肉不笑地冲他咧了咧嘴:“傅仙君,装睡可好玩?”
“……”傅断水实不过初醒而已,脑仁仍闷痛,手脚也酸软无力,因而并没急着答他,只艰难地撑起了身体,略略扫视过整间茅屋。
茅屋并不宽敞,其内摆设亦简陋,可以透窗听见有啸风穿林之声,间或夹着几声鸟鸣,该是在山上……鼻间亦嗅不见那股异香,想来应是离皇都颇远了。
傅断水稍收回视线,扫过搁在桌上的长形布包,片刻后才望向了屋中的二人。
谈姓的那位如常般穿着青裳,面沉似水,而秦姓的那位……包裹在他周身的是浓厚得近乎化成了实质的黑雾,快要将他所着的白衣浸成了黑衣——魔气。
不知这二人究竟是敌是友、为何救他、眼下又意欲何为……望着一身魔气的秦念久,傅断水微微一顿,倒没第一时间去摸剑,也没问纪濯然的事,而是迟疑地开了口:“你们二人到底……”
没听他追问纪濯然,谈风月风凉一哂,挑起了眉,“你知道太子为何杀你?”
昏迷时已模糊听见了纪濯然所言,傅断水眼睫一颤,并没挪眼看他,仍是紧盯着秦念久问:“你到底是谁?”
明人不说暗话,秦念久懒懒往后一靠,坐回了凳上,也不瞒他,称得上平静地道:“是与宗门有仇之人。”
此言一出,傅断水的面色还未变,谈风月的目光倒先沉了几分,又听他话锋急急一转,“——也是有求于你之人。”
猜也知道他们救他的目的并不单纯,傅断水径直略过了他所言的前半句,只问:“有何所求?”
一码归一码,这二人虽来路不明,还口称“与宗门有仇”,却在红岭皇都两处对他们宗人不吝施以援手,份份恩情已难算明,眼下于他又多了一例救命之恩,若他们开口求助,他实难推拒。可他们若是……
却没等他暗忖下去,秦念久便再度要笑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扬手一指自己,扼要道:“镇我。”
“……”全然没想到他会求这个,傅断水脑中正纠葛的思绪一断,向他抛去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瞥见了他眼中一瞬露出的错愕,秦念久及时补充,“啊,当然也不是让你下狠手把我给镇死了,毕竟我还有事未弄清……”他边说着,边拿手肘撞了撞谈风月,“怪这老祖学艺不精,以他一人之力已再镇不住我身上异化的怨煞之气,照此下去,我怕是不日便要堕魔……还望傅仙君与他携手合力,暂设灵咒镇我一镇。——拖得一时是一时嘛。”
被他揶揄了一嘴学艺不精,谈风月故作轻松地撇了撇嘴角,眼底暗沉却未褪半分,淡淡接上了他的话,“有劳傅仙君。”
“……”怎说的像自己已经答应了似的……毕竟欠他们一条命,傅断水瞟过桌上布包,终是颔首应了,也没多问详细,只道:“怨煞之气也好,魔气也罢,以灵咒作镇终不过缓兵之计,日后若是再见——”
日后若是再见,而他已堕魔……终逃不过刀剑相向。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秦念久偏转开了头,不再看他,“事不宜迟,待傅仙君休息片刻,便设阵吧。”
……
说是“镇他”,听着可怖,实不过是要设法镇住他身上源源翻涌不绝的怨煞之气罢了,归根结底尚还与驱邪镇煞属同一路数,但又得小心勿要下手太狠,以免教他全然丧失行动力,因而设灵咒时需更巧妙些……
稍权衡过半晌,择出了几种较为适宜的术法叠用,谈傅两位冷面郎君并肩而立,再不拖沓,即刻扬手施咒——
只见有三十六道盈盈金光破地而出,自秦念久的足边乍然绕上他的天灵,道道打入他的体内,自他胸腹穿过,如日月交绕般徐徐转动。
几乎是在金光穿身的瞬息,原遍浮在他周身的黑雾弹指淡化了去,遁于了无形,还了他一幅常人本相。
谈风月透过金光看着他,一瞬竟恍惚似回到了在青远闲度风月的时日,心不由得狠狠一坠。
傅断水亦看着这不知该称仙友或是该称妖魔的人,轻抿起了唇——少了身外挥抹不去的雾黑魔气,有圈圈金色光轮不住地绕身而转,映得他一身柔白锦缎浅浅生辉——这人,不再似将要堕魔之人,倒像是个小仙了。
可惜只得那一瞬。咒法落下,转眼便又有丝丝缕缕新生的魔气悄然蔓生了出来,不过为金轮所镇所锁,显得稀薄且淡弱了不少。
“两位仙君联手,也只能镇到这个地步么……”身上魔气暂被镇住了,脑仁却裂痛更深……秦念久垂眼看着掌心处浅浅流泻出的稀薄黑雾,无声一叹,揉起了额角,“倒也凑合。少说也能再撑上三四月呢。”
又转而伸手点了点正穿绕在他身上的金色光带,无不自嘲地低笑了一声,“这弄的,跟金轮法王似的。”
却无人接他这玩笑。谈风月只望他不语,眼中忧愁难明,而傅断水则蹙眉看着他,愈将薄唇抿紧了几分,忽地偏身撤后半步,拔剑向他。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薄且锋利的页银扇缘已抵上了他的颈侧。
秦念久倒没觉意外,只万分随意地以指尖将逼近的剑尖拨开了去,“傅仙君欲要屠魔,总也得等我真成了魔再屠吧,不然岂不是滥杀无辜?”
银扇就险险抵在颈上,傅断水却并没收剑,只沉声道:“一码归一码,方才便想问了,为何我在一旁桌上的布包中……感受到了叶尽逐与叶云停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