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中言语怨毒污秽,哪里像出自高官遗孀之口,反倒像个市井泼妇了。若是现在让她拿着锄头站在洛银河祖坟近前,她顷刻就能刨了他的祖坟,将他先祖一个个都拉出来鞭尸。
骂到后来,李羡尘听不下去了,想上前阻拦,却被洛银河一把拉住衣袖。
他冲李羡尘摇摇头,在他耳畔轻声道:“过会儿可能需要将军施针相救林夫人”。
那林夫人见二人对她熟视无睹,竟还在她面前咬起耳朵来,更加气愤,将手边桌上的茶壶、果盘通通向洛银河砸来。
洛银河也不理她,一边躲开,一边自顾自继续言道:“阿尘当初迎我入府,将军府都当做聘礼给了,如今这府上,在下说话也是好使的。看在阿尘叫你一声师母,容让夫人至此,夫人若是一心要拆了将军府,在下便直接让人把你请出去。”
林夫人见他一派家主作风,还口道:“你就是个以术法媚上的江湖骗子,从前就听其他官家夫人说不知道你用什么妖法魅惑李羡尘,你……我……我还不信来着……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全家都寄希望于你……结果……结果……”
她话说不下去了,伸手指着洛银河,手指发抖,怒目相视,半晌说不出话来。
洛银河叹气,幽幽的道:“是在下害林大人入狱吗?不是。是在下害林大人殒命吗?也不是。夫人为何一直揪着在下不放?因为夫人知道,仗着将军的面子,在下得对夫人礼让三分,夫人和林大人,同一番欺软怕硬的行事做派,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说罢,他脸上挂上一丝极为轻蔑的笑意,揣着手,满脸都是我看你还要如何造作的表情,看林夫人涨红了脸。
再看那林夫人当真气得极了,她怎么也想不到,洛银河全然不留情面,当着下人如此奚落自己。
羞怒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双眼一翻,向后倒去,幸而被身旁的小丫头扶住。
洛银河便敛了那副桀骜的姿态,向李羡尘道:“快,林大人去得突然,她重创后压力激增,若是不发泄出来,经久伤身,先将她救醒,一会儿若是能哭出来,便好了。”
李羡尘刻明白了。林季入狱后期,事态本一片晴朗,众人都觉得他能够化险为夷,始料未及他突然狱中自裁,林夫人短短几日经历大喜大悲,情绪跌宕,这会儿已经神思郁结,失了心神。
情绪一事就如治水,疏重于堵,一味掩阻,早晚会有决堤的一刻。洛银河方才出言挑衅,是在帮她宣泄心中郁结。
李羡尘的医术,得益于军医,加之他经年征战,经验十足。这会儿他手搭在林夫人脉上,不知为何,脸上露出一缕疑惑不解的神态。随即摇摇头,拿出银针,几针下去,林夫人便悠悠转醒。
她睁眼见到李羡尘和洛银河都关切的看向自己,一时间有些恍惚,洛银河声音和缓下来,对她言道:“师母心中有怨,银河知道。和林大人初见之时,他不愿辩白,便是担心家人无端受累,林大人的一片苦心,无非是希望师母和家人安好。”
林夫人怔怔的看着洛银河,又看向李羡尘,默默无声,两行泪下。她此时哭得隐忍,却终究是哭出来了。
哭是相信既定事实的表现。
只有接受面对了,才能更好的生活下去。
洛银河叹息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职业病,见到有人身陷困扰,就总想去拉上一把。
可他看着林夫人,却总觉得哪里违和,细想又说不上来。
思虑片刻,他还是柔声向林夫人道:“夫人……可知林大人身故前,手中所拿玉镯的来历吗?”
林夫人微一迟疑,而后摇摇头。
洛银河起身,向李羡尘使了个眼色,便回后堂去了,路上正见映禅公子往花厅的方向去,二人照面,映禅向他款款一礼,仙姿清雅,气韵不凡。
他自入将军府,低调谦和。
倒……是个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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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琎入狱,除了查出他联合卫道宁,谋害先皇、御前安插耳目打探圣意、收受贿赂;还被工部尚书柳庭煦参玩忽职守,以下犯上;被内阁学士参才不配位;被吏部侍郎参强取豪夺百姓之物。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更有原来曾是相党的官员,也跑出来附议参奏,明明白白的表明自己和梁珏父子划清界限。
咎由自取抛开不论,只道是“世间冷暖皆自知,人情淡莫凉薄如纸”。
林季文字狱一案审理历时近四个月,牵扯出的涉案一干人等三十余,又加之从前施平、周朗风之流,并案以后,总计人数近五十,重则枭首,轻则流放。梁珏自在刑台上晕倒之后,便告了假,抱病府内,闭门不出,相党群龙无首,那些依旧拥护梁珏的,上朝便只得做夹着尾巴做人之姿,朝上竟然难得的清宁太平起来。
自结案起,一月有余,洛银河难得的闲在。除了平日上朝,循例主持应有的祭礼、占卜,入宫陪皇上闲话之余,便是在太常寺的书库中翻阅典籍,偶有朝臣来寻他卜卦问事,林季与梁琎一案不觉间竟恍如隔世。
案件虽结,细想却疑点重重,可皇上不愿再深究,便没人敢再提,日子还是照样的过……
时已立秋,洛银河赋闲在府里,李羡尘不知忙什么去了,他独自一人用过午饭,只觉得秋日里乏累,本想小憩片刻,谁知这一睡,再醒来时日头已经打了斜。
李羡尘不知是何时回来的,正坐在窗前,手里把玩着一柄极为精致的小匕首,怔怔出神。
洛银河对同室而眠也早没了扭捏别扭,大有破罐子破摔之意。
他一起身,李羡尘便回了神,收了手里的匕首,支吾两声才道:“有个嚼舌根的事情,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洛银河只听得一头雾水,懵着一张脸,看他。
他越是想要李羡尘明言,李羡尘倒越发不知如何开口了,想了半天,才道:“诗经里有一篇《君子偕老》你知不知道?”
好家伙,还文艺上了。
洛银河心道,幸亏是知道啊,不然托说这个也忘了,就有点掉价儿了。便道:“君子偕老,副笄六珈?知道啊,怎么了?”
“嗯……”谁知对方嗯了半晌,也没嗯出个所以然。
洛银河难得见他这么扭捏,便试探着道:“我若是猜错了,你可别生气,不会是林夫人……如宣姜的作为吧?”
李羡尘一听,拍了个巴掌,极为诚恳的点点头,言道:“八成如此,而且被我……被我撞见了。”
洛银河脸上的表情就有点精彩了——
《诗经》里《君子偕老》这首诗,表面上赞扬卫宣公妻子宣姜美貌无双,然而其中一句“子之不淑,云如之何?”却是说在卫宣公死后,他貌美的妻子,和他的另一个儿子公子顽生了私情,无论宣姜是否是当时政治的牺牲品,是被迫,还是自愿……
诗里终归是说她,你做了不贤淑的事情,又能拿你怎么办呢?
“哎哟!快讲来听听,怎么撞见的,撞见什么了?”洛银河脸上挂上一丝坏笑,把腿一盘,坐在床头。
此时夏末秋初,他刚起床,头发散着,衣裳还单薄,一件单衣穿得松懈,被他歪歪斜斜在床柱上一倚,领口深处风光一片。
李羡尘看他如此好听八卦,哪里还有那翩翩公子的半点神韵。本来无奈的笑了,想着打趣他一二,怎料眼光转到他身上,笑意生生歇在脸上,只觉得心头热到喉头,赶忙躲闪了眼神不去看他。
见对方神色有异,洛银河也反应过来——是自己太“不修边幅”,忙将衣衫拽拽,坐得端正了些。
一丝尴尬的气氛笼罩着二人。
终归还是李羡尘清了清嗓子,言道:“今日中午,师母叫我去府上,午膳过后,我走得慢了,无意撞见……她和老师的二公子,行为亲昵,不尊纲常。”
呵,还真是和《君子偕老》如出一辙。林季才死了多久,他的嫡妻就跟一个庶子好上了,这会儿林老爷若是知道了,也不知棺材板还压不压得住。
只听李羡尘继续道:“你还记得她来府上大闹那次?我摸她的脉象,虽然激愤,却毫无悲意……”
说着,他叹了口气,摇摇头。
其实洛银河也早觉得哪里不对,如今被李羡尘一言点破——原来是那日她醒来落泪的表情违和。
接受死亡,往往要经历几个阶段,否认——愤怒——惶惑——悲伤——接受,而林夫人,跳过了惶惑。
刚刚接纳亲人离世,眼泪落得不该那样毫无悲恸之意。回想林夫人那几滴泪,与其说是在哭林季,倒不如说,好似是为自己迎来一个新身份的仪式。
果不其然么,这才几个月,就有新欢了?
想通了这一点,他便不由得又在想——
当日林夫人到将军府来闹,他下意识的一句试探,想那林季的尸身以及身边的物什,还都该留证在刑部仵房。那染血的玉镯,他只一提,林夫人便即刻做出摇头不知之势,一句询问都没有。
洛银河当时拿捏不准她是精神恍惚,心思不在,还是一早便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只想着,她毕竟是李羡尘的师母,这种没有实证的猜测,不好乱说。
李羡尘见他微靠在床头,蹙眉不语,刚想开口询问,洛银河倒瞬间回神了一般:“林夫人,突然邀你到府上做什么?”
“她……”李羡尘脸上极快的闪过一丝慌乱,“她……没什么大事。”
磨开洋工了。
“她总不会是要给你说个媳妇儿吧?”看他这样子,洛银河就想逗他。
“……嗯。”
“哦……”
真的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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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整座将军府都是我的!
李羡尘:对对对,我也是你的。
第45章 谁也不要,有你就够了。
按理说这事儿,就是一句话:娶就娶呗,理所应当。
放在这书里的时代,堂堂上将军,二十好几岁,和一个大老爷们儿成婚,不用绵延香火吗?
得啊,而且不是人之常情吗。
可洛银河,乍一听这话,怎么心里就觉得有点……总之是不大一样的小情绪,好像有一根细细的线绳,在他心头狠狠的勒了一下。
妈呀!我可是想方设法要回去的人,现在不仅对如何回去毫无头绪,还在书里心生牵挂?怎么可能?怎么能?
洛银河坐在床上天人交战,面无表情。
李羡尘远远的看着他……清清嗓子,试探着道:“你……别生气,我没同意。”
“谁生气了?”洛银河也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跟炮仗点火一般,腾的站起来,几步就窜出了房门。
出门,走出几步,被秋风一凛,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只穿着一件松松散散的单衣,便又怔在原地。
我这是干什么?
于是,身为心理学者的洛银河跟自己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情绪商量了一下,最终和它达成共识:晚些时候再造作。
下一刻,李羡尘便又见到那个雅人深致的洛先生,面带浅笑,自顾自拿起衣衫,到屏风后去换。
在李羡尘看来,那人这会儿的淡定绝对是装的——他忽而仓惶咋呼,下一刻又眉目含笑,看着忒的瘆人,像极了练功走火入魔,失心疯。
李羡尘有些高兴。
再自屏风后转出来,洛银河神色里那仅有的一丝不自在,也没了。
“林夫人要给你说哪家的小姐?”他面儿上平静极了。
李羡尘摇摇头,言道:“本就是没影儿的事儿。”
他一本正经的解释,让洛银河有点舒心。
心里一畅快,那不着调的心思就又冒了头,他皱眉看了看李羡尘,道:“话头儿都起了,你还是说说吧。”
李羡尘没看出他眼睛里一丝狡黠得意,继续一本正经:“根本就不是谁家姑娘,她给我说的,是映禅。我只是想同你说她与老师二公子的事情,其他事情,提都没想提起,谁知……你竟猜出来了。”
洛银河听了就笑,他并非全然靠猜,那日林夫人来府上闹,他下意识的试探,直觉不妥之后,与映禅一个照面,心里便生出个不着调的美男计来,再一提,映禅欣然答应。
一来映禅日日无聊,二来也不想就这样被养在府上吃白食。
可谁也没想到,一来二去,映禅与林夫人熟络起来,林夫人却记恨洛银河那日对她不敬,非要映禅来分一分李羡尘对洛银河的情意,给她出气。
洛银河瞥眼见李羡尘方才说那番话时郑重的神色还挂在脸上,心没来由的柔了,便顺着他的话问道:“你就……不想要个孩子?你我终归……”
他话未说完,猝不及防被对方一把拉进怀里。将军把下颌轻轻抵在他肩头,在他耳畔低语道:“谁也不要,有你就够了,待到这血肉堆砌的江山更安稳些,咱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潇洒一辈子。”
倒不是第一次抱他了,如果林季案时,是出于感怀和安慰,这次呢?
刚刚的话出李羡尘之口,入洛银河的耳,洛银河就知道自己完了,陷进去了,魔怔了。
若说之前他还有一丝挣扎,这会儿则是彻底缴械投降。
果然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感情抛开世俗,即便对方同是男人,也不过是一人爱上另一人,简简单单。
沉寂了片刻,洛银河终归还是伸手在他背上拍拍,退开他身前半尺,笑道:“若是到那时,你我还在,便如君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