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羡尘自然不知道洛银河说的是他还在书里,只道是他觉得身边危机四伏,笑道:“你放心吧,即便四面楚歌,我也有能力护你周全,最不济,三十六计走为上。”
洛银河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李羡尘,依旧难以置信,怎的自己就偏偏对一个书里的人物动了情呢?
不正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吗……
他一走神,眼神就有些凝滞,李羡尘见他这副懵懂生情的模样,心里腾起一股很强烈的欲望,只想把眼前这人生生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可又不能唐突他——五分不舍得,四分不愿意,含着一分不敢。
终于深吸一口气,帮他将敞得有些开的领口拢了拢,指腹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轻划过他颈间,道:“你若总是这样在我面前晃,我可不知定力能支撑到几时。”
这还不破功?洛银河终于觉得自己被调戏了,转身道了一句:“我去看书。”头也不回的逃开了。
李羡尘可得意了,情之一事,如人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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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得几日,便将近中秋。也正赶上万寿节。
皇上万寿,除了宫里的寿宴,宫外百姓会热闹半个月,久而久之,皇上的万寿节,老百姓们也称半月喜。
从前,显朝战乱不断,万寿节即便热闹,也只是有些杂耍艺人这一堆,那一伙的卖艺,后不知自哪年起,长街之上,便有秦楼楚馆中的艺伶人轮流献技。
如今,太平盛世,这风俗已经成熟之极,长街上花台高筑,白日里是艺人杂耍,晚上则是相当有规模的歌舞技艺表演,穿插各馆出的彩头,猜谜作诗。再到后来,也有文人公子登台抚琴吟唱,展露才华,哪位才子拔得头筹,礼钱花红颇丰。
都城的街市两旁,种着许多银杏,金秋黄叶,秋风吹过,叶子沙沙的响,远远看去黄灿灿的蜿蜒到道路尽头,给花台增添了几分贵气。
今日,正是这半月喜的第一天,也正赶上朝会,洛银河觉得,朝臣们的心都浮躁了,朝会上只是敷衍了事的言几件寻常的琐事,下朝之后,便总是听见张大人约李大人喝酒,顾大人约梁大人听曲儿。
李羡尘走在洛银河身侧,问道:“今日你公务多不多?”
近来公务都不多,今年的仲秋和万寿都没有祭礼,最占时间的,便是皇上自从被洛银河催眠了一次之后,便迷上了这所谓能在神明帮助下窥见内心的仪式。
时不时召洛银河入宫,赶上心绪不定之时,也不管是何时辰,有次竟然三更半夜的让秦更来砸门,搞得李羡尘还以为出了什么边塞紧急军务。
洛银河道:“只要皇上不召……”说罢,无奈的笑笑。
李羡尘道:“那便去春衫桂水阁照看照看生意吧。”
自从上次李羡尘将春衫桂水阁买下,二人便再也没露过脸,反倒是又给添宇找了个事,每月月底,需得带着府上的账房,到阁中查对账目。
预料之内,这馆子的大掌柜挂了李羡尘的名头,几个月来收入节节高升。掌事凌怀安每日高兴笑的比春花还灿烂,有了大靠山,又能多挣钱,谁不得意呢?
花灯初上,洛银河和李羡尘没带随侍,到了馆阁之中。
不来则以,一来才发现,二楼临街的厢阁,除了凌怀安为二人预留的一间,其余的都已经坐满了客人。
洛银河几个月没见凌怀安了,乍一见,便又想起他当日打量自己颈间被李羡尘造作出来的殷红一片,也不知脸上该是什么神色,隧而朝他挤了个笑意,没说话。
二人在二楼厢阁中坐定,凌怀安亲自伺候了一些茶果点心,小菜佳酿,见李羡尘倒也无心听他交代生意,便退了出去。
夜色渐浓,戏韵流芳,歌舞生平。
几段舞蹈琴乐之后,花台的戏楼上,上了一出折子戏,虽并不是什么名段金曲,可那小生小嗓声情并茂,让人听着娓娓道来中,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凄凉。
洛银河本对戏曲尔尔,也忍不住多听两句,只听他唱:“娘亲本非红尘客,奈何风花误,流连情深处,谁知自古君王多薄幸……”
唱得是出帝王情史。
洛银河定睛看那唱戏小生,总觉得他面熟,但这会儿他上着妆,又难以分辨。
花台戏楼前,人群本有些稀疏,这会儿被那小生这不知名的唱段吸引,人流渐而越聚越多。
洛银河正听那小生如怨如诉的唱述,李羡尘忽然低声道:“你看。”
顺着李羡尘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富贵儒生打扮的中年人,手摇折扇,站在台下不远不近地向台上驻足观望,身后跟着两名仆从。
只看背影,洛银河便认出来了——皇上竟然微服出宫,来凑热闹了。
这会儿,台上更热闹了,上了一位花衫,她扮相极美,仙姿缥缈,手持拂尘,口中唱词念念不忘红尘缱绻,自怨跳脱不出尘世眷恋,毁了修行。
再看皇上,竟怔怔出神,看得痴了。待那花衫一段唱完,皇上向身后一人低声吩咐几句,那人便应声到后台去了。
不一会儿,那花衫姑娘重新登台,向皇上的方向盈盈下拜,起身在台上双脚一蹬,飘然下台,到了皇上身前。伸手在皇上腕间轻挽,便拉着他往花台上去。
想来是皇上着人给了不少赏钱。
皇上这会儿一副风流文士的做派,由她拉着,穿过人流,几步登了台。饶有兴致的想看这花衫伶人接下来有何把戏。
那花衫姑娘从后台捧着一只锦匣上来,又从怀里掏出一块丝绢,言道:“小女子多谢先生的赏,请先生蒙上眼睛,从这锦匣中摸个纸条出来,上面写了什么,小女子便做什么。”
这游戏,本是青楼中恩客和姑娘们喝酒助兴玩的游戏,纸条上写的内容或平常,或香艳,大有玩着玩着,便玩到纱帐中去的。
皇上自然是知道,微微一笑,言道:“这里可没有红罗帐,你的纸条里都写了些什么?”
那花衫姑娘也只回以一笑,并不说话,福了福,便要将帕子系在皇上眼睛上。
一直跟在一旁的秦更觉得不妥,正要出言阻拦,却被皇上一个手势拦下。皇上由得那花衫姑娘一双妙手,将自己双眼蒙住,只觉秋风习习,帕子上都浮着一股柔缓的暗香,不由得心旌荡漾。
他伸手入锦匣,抽出一张洒金的纸笺,交给身旁的姑娘,也不忙去解开蒙住眼睛的丝绢。
“请这位贵人和奴家玩一次鬼捉人,贵人若是在奴家数完十八个数之前捉到奴家……奴家……今夜就只给贵人一人唱曲儿。”说着,她声音越发的小了,低低浅笑,羞红了脸。
美人在前,即便是门面差事,也得陪她将这游戏结束了再说,加之台下的看客跟着起哄,这会儿若是打退堂鼓,也太扫兴了。
皇上便问道:“姑娘可准备好了吗?”
那美人“嘤”的轻笑一声,步子极轻的退开几步,道:“好了。”就开始数数。
这数字数的快慢,其实也全在于姑娘对恩客的眼缘,合了眼缘,十八个数即便是数上一天,也是十八个数。
二人在这花台之上捉起了迷藏,那花衫姑娘极有欲拒还迎的手段,把这二人的游戏玩得倒是富了观赏性。
皇上这会儿眼睛看不见,只得寻着那姑娘的脚步声和软语之音去找她,虽然连扑了几个空,反倒越战越勇,他忽而听到身子左边脚步低响,便寻声去追,他去势极快,大有一把将姑娘抱在怀中的意头,谁料,姑娘没抱到,却抱上了花台上的一棵台柱。
秦更眼看着皇上这副模样,想笑又不敢笑。
只是下一刻,他笑容就凝在了脸上——那台柱被皇上骤然一撞,竟而要倒,皇上松手之后还浑然不知。
秦更只得大喝道:“主子当心!”一边向皇上身侧冲去。
李羡尘和洛银河坐在春衫桂水阁的二楼,即便想去救,也怎样都是来不及的——
眼看台柱倾塌,圣驾危矣!
第46章 少拿损耗心力糊弄孤。
说时迟,那时快,皇上听见秦更惊呼,一面扯下蒙眼的丝绢,一面听声辨位。
同时,李羡尘和洛银河从厢阁二楼窗上一跃而下。
再看台上,那花衫姑娘与秦更同时扑上去救护,除此之外,竟连那小生扮相的伶人也冲上前去。
但这些人都不及一人迅速,那人只眨眼的功夫就到了皇上近前,一下将皇上扑倒,就地一滚。台柱砸下,他将皇上护在身前,被倒下的圆木直砸在背上,这下极重,只怕若是位置不好,脊梁骨便会断了。
紧接着,半边戏台轰然塌陷……
台上台下混乱一片。
李羡尘几步抢到已经塌成坡面的台上,和秦更等人联手将半截圆木从那人背上挪起来,却不敢贸然动他。
皇上此时被他护在身下,眼神中除了惊魂未定,还有几分意料之外。
再看救驾那人咳了几声,用袖子抹掉嘴角的血沫子,便想挣扎着起身。他伤的不轻,幸而脊椎没断,饶是如此,也努力了三次,才在周围一干人等的帮助下勉力站起。
但看那人面貌,一双柳叶吊眼中满怀关切之色,看向皇上——皇上也正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他。
正是在城郊折葵苑隐姓埋名的四皇子。
洛银河在一旁冷眼旁观。
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恰巧,不过是有心之人的精巧安排。
皇上由秦更搀扶着起了身,他终归算不上年轻人了,一遭变故,让他看着有些许狼狈。正待探问这犹如天神降临,化解自己危机的儿子的伤情,却见四皇子,忽然双腿一软,向后仰摔过去。
李羡尘忙上前去搭四皇子的脉息,言道:“公子须得赶快救治。”
皇上微一皱眉,冷冷扫了愣在一旁的小生一眼,低声向秦更道:“把人带上,回去医治,”转而又对李羡尘道,“善后一下。”
这时洛银河终于看出来了,那小生油彩之下的面容,竟是太子——此时,他正呆愣的跪在地上,目送皇上一行人回宫去。显然是没想到,亲爹能微服出宫,更没想到,他瞎驴撞槽,撞翻了台柱,险象环生……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龙武军,李羡尘带人将事情妥善处理好,天色便极晚了。待到再好生将太子送回东宫,回到将军府时,已然过了子时。
添宇和墨为方才得了凌怀安的传讯,知道街市上闹了这样一出,终于见两位祖宗回来了,稍稍松心,分别伺候二人更衣梳洗。
方才闹闹哄哄,一直不得闲,直到此时洛银河才得了片刻清净,将事情仔细回溯一番。
这事在他看来,再明显不过,正是四皇子有备而来,意在东宫。方才他去探查倒塌的台柱,虽然台子坍塌半面,现场已经乱了,但那台柱原木根部无端一大片水迹……
若是往阴谋论的方向去想,有人以冰做支撑,待到时机差不多的时候,这台柱已经是碰则已,一碰便一发不可收拾。
机巧的机关配上苦肉计。
不知四皇子身后有无军师。
皇上子嗣单薄,传闻二皇子神思异常,三皇子早夭,五皇子尚武太过耿直,若是太子势败,按照显朝立长的祖制,皇上终归还是会想起自己的四儿子。
至于太子……
第二日晚上,城门都已下钥,洛银河正在书房看书,便有府里一个小厮前来传话,道:“太子深夜到访,此时正和将军在书房,请东家也前去一叙。”
书房内,太子和李羡尘随意而坐,洛银河扣门进屋,正待行礼,太子像火烧屁股一样,一下子弹起来,几步就到了洛银河身前,抓住他双臂,神色恳切,道:“洛大人这次一定要帮帮孤!”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又说林季一事他职责所在,没想到最后闹出人命。说着,竟要向洛银河行大礼。
洛银河自然不能受他大礼,侧身避开,将他身子扶正,道:“太子殿下莫要急。”
太子其人,一切行止中规中矩,算不上有大才华,却也不会有什么过多的纰漏。大显皇室,立长不立嫡,是以,太子即便生母身份成谜,也能稳坐东宫。
只是今日,他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去将生母的身世编成戏文,在这万寿节的当口,跑到街市上亲自唱出来……
可不是疯了吗?
想来皇上,昨日乍听戏文,定然是想起自己曾经的风流韵事——
当年他与流月观中的一名坤道一夜风流,不仅毁了那女道长的修行,还使人家怀了太子。
当然,皇上是认真风流的皇上,事发之后,他曾想将太子生母接回宫中生活,可她执意不肯,在宫外偷偷生下太子,交由宫里的嬷嬷送进宫,便留书一封,自称罪人,与皇上此生不复见,云游赎罪去了。
皇上为此,伤怀了好一阵子。
也正是如此,此事,还未事发,便被弹压下来,有人猜太子生母身份卑贱,也有人猜她身份犯忌,但皇家从来都没对这些流言理会说明,只说太子乃天赐之子。
这件事情,只怕除了皇上,和那如今不知所踪的太子生母,只怕全天下知道细节最详尽的,便是看过小说的洛银河了。
一曲帝王情史,在皇上心底漾起波澜,他本来存的是追忆似水年华的心思,哪怕那美好的念想只存于戏台上。
直到劫难之余,他看出那孝子小生,竟是太子亲扮,千万猜忌疑虑一股脑全涌上心头。自己这倒霉儿子,不好好稳坐东宫,却跑到坊间自降身份,亲自演绎身世之谜,是何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