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冉接到电话的时候,才刚刚结束了一场拍卖会,跟收藏他画的人合影客套一番,走到角落里接电话,笑说,“他就那样,挺可爱的。”
“恋爱脑我不懂。”吴启话锋一转,“你拍了多少钱?回来要请我吃饭。”
“一百三十多吧,慈善拍卖我又拿不到钱,拿什么请你吃饭。”宋清冉又问,“李世州最近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有,他是真犟,手里肯定没有多少钱了。”吴启说着说着,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不过接触一下,发现跟那谁一点都不像,赵言二十岁的时候都老成成那样了,像成了精的黑山老妖,李世州这就是一块死心眼的木头,以后长成了也就是个大树精,遮风避雨打家劫舍良心之选。”
“滚蛋,你才木头。”宋清冉没好气地说。
吴启哈哈一笑,声音又低沉了下来,长叹了一口气,“不过他父亲好像就这两天了,我怕他撑不住,你回不来吗?他状态不太妙,强打精神,又紧张兮兮,弦绷得太紧了。”
“我老师马上做手术,成功率不高,这时候我没法走。”说着,宋清冉沉默了一下,“而且……这种事我回去也没用,只能靠李世州自己。”
又聊了两句,宋清冉把电话挂断,有看了一眼时间,国内应该是半夜,李世州肯定已经睡下,不好再打电话打扰他,发短信发微信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又把手机放回兜里。
宋清冉又忍不住地想,要是李世州的父亲离开了,对李世州的打击一定很大,不知道他能不能挺得住,所以他得尽快回去,哪怕只能陪着他。
那种深爱的、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人,突然离开所带来的切肤之痛,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消退,疤却一直以极为丑陋狰狞的形态匍匐在那里,习惯接受疤的存在则要更久的时间。
38
等宋清冉赶回来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他回到家的时候风尘仆仆,十分憔悴。国内的中午,正好是他在国外的后半夜,他无比困倦疲劳,却又无比心急,被折磨得整整瘦了一圈,眼底有很重的黑眼圈。
吴启这些日子一直昼夜颠倒,每每睡到中午。他被宋清冉的回来的声音吵醒,便用五分钟睁眼,五分钟坐起身,再用五分钟出房门,用树懒一样的速度恹恹地跟宋清冉打招呼。
“你回来了。”吴启坐在客厅,闭着眼睛说。
“李世州呢?”宋清冉第一句话便问,“这几天我给他打电话一直打不通,一开始不接我电话,后来直接关机了。”
吴启实在睁不开眼睛,干脆直接躺在了沙发上,打了个呵欠说,“等你回来了黄花菜都凉了,我跟他也有段时间没联系了。”
宋清冉心中一沉,他把行李箱放下,去卧室拿了件厚外套夹在怀里就又要急匆匆地出门,“你回去继续睡吧,我现在去他家看看。”
他刚走出门没两步,就又一个转身回来了,把打算睡回笼觉的吴启摇醒,“你知不知道李世州家在哪?”
“哥哥……你男人家在哪你不知道?”吴启睁开眼睛,看见宋清冉在用手反复揉太阳穴,便叹了口气,无奈之下主动说,“我送你去。”
天空是广阔的灰色,车窗外飘零着细细的小雪花,打着旋儿地落下。
吴启开的这辆车是宋清冉很久之前开的,改装过消音器,排气管发出的声音很大,却因为路滑,就在马路上慢腾腾地开。
吴启在等红灯的时候,又幽幽地说,“不过我算是明白你之前为什么说他招人疼了。他那次还主动给我打过一次电话,那个小可怜样儿,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说‘吴哥,你帮帮我……’,要不是朋友妻不可欺,我都想……”
“开车也堵不上你的嘴!”宋清冉粗暴地打断他的话,烦躁地继续给李世州打电话,仍然关机不通。
他到了李世州家,先是很轻地敲门,里面没声音,又很用力地把门锤得“咚咚”作响。这是栋老旧的楼,走廊的墙皮脱落,都是阴冷处出现的霉菌的难闻味道。
~
宋清冉穿着一件板板正正的白色衬衫,挽着袖口,露出黑色的水晶方形袖扣,衬衫外面套着裁剪合身的昂贵外套。即使再疲惫不堪,他看起来也是光鲜并且得体的,站在这里与脚下冰凉肮脏的水泥地格格不入,这仿佛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李世州仍然没来开门。
这种老式住房的隔音都不太好,宋清冉想踢门,让声音更大一些,李世州在里面的话,肯定能听见,却又怕扰民。
但是隔壁的门还是开了,从里面出来了一位样子风尘的年轻女人,画着很重的妆,涂着大红的嘴唇,脸很白,粉底很厚,脚上是黑色的细高跟,身上是刺绣的吊带裙。她表情嫌恶地出来,见到门口的宋清冉,又立刻换上了另一幅妩媚动人的表情,柔柔地问,“你找那屋里的帅哥?”
宋清冉点点头,您好,请问他在吗?”
“应该在吧。”女人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我这阵子我没听见他开关门的声音,其实你不用敲门就能进去。”说着,她伸出手,搓了搓手指,眼睛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宋清冉,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宋清冉立刻从钱包里拿出了一百块钱给她。
上道。“女人微笑着把钱收下,探了下头,浓重的香水味扑到了宋清冉面前,她说,“他家备用钥匙在地毯下边,那帅哥记性不好,总把自己锁外边。”
说完,那女人便风一样地缩头回去,宋清冉弯下腰,掀开地毯捡起钥匙,插进钥匙孔缓缓旋转。
他把门打开,李世州的家里光线极暗,明明是中午,他家却一点阳光都没有。
阴冷阴冷的。
宋清冉走了进去,回手关上门,钥匙放在鞋柜上,试探着叫,“小州?”
38下
房间的门都紧闭着,客厅的垃圾桶里堆着几个空的方便面桶,散发着难闻的馊掉了的调料汤味。
屋子里面一丁点人气都没有,空旷寂静。~
宋清冉慢慢走到卧室前,敲了敲门,轻声说,“李世州?你在吗?”
仍然没人应。
宋清冉犹豫了一下说,“……那我推门进去了。”
他旋转着金属门把,动作很轻地把这扇门慢慢推开。门缝一点点变大,里面暗极了,黑压压的,透着死寂。宋清冉走了进去。
他看见了躺在发皱的床单的上李世州。
就像在墙上生长出的,未见过光的暗绿色苔藓。
李世州只穿着一条灰格子内裤,闭着眼睛,紧锁着眉头,下巴上是早已长出了青黑的胡茬。他对宋清冉的闯入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死了一般,脸上却带着病态的红晕。
~
宋清冉站在床前,又叫,“小州……?”没得到反应的他缓缓蹲了下来,得以平视李世州的脸。
他又伸手摸了摸李世州的脸颊和额头,坐在床边。李世州滚烫惊人,呼出的气息都是热的,“小州……你醒醒。”他拍了拍李世州的脸,突然间回过神来又连忙拿出手机要叫救护车。~
李世州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向宋清冉,他抬眼看了一会,眼神算不上清明,看见了是宋清冉就挪了下身体,用脸颊蹭了蹭宋清冉腰。
他哑着嗓子,软软地叫了一声,“哥……你又来看我了。”
又?
宋清冉心中疑惑,现在却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他拉过了李世州的手握住,急切地说,“小州你在发高烧,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去医院,你跟我去医院。”
“医院?”李世州喃喃,他话音刚落,却像是突然受了惊吓一样,猛地甩开了宋清冉的手。
他睁大了眼睛,向上弹了一下身体,坐了起来,他两只手死死地捂住耳朵,指节突出发白发青。
然后他像四脚动物一样,仓皇着向床脚爬,眼睛直勾勾地,表情狰狞,脚趾蜷起勾住床单。李世州声音尖锐地大喊,“我不去医院,不去医院。”
他看起来是那么脆弱,警惕敏感的神经寄住进了腐烂的躯壳,那样不堪一击。
“小州?你怎么了?”宋清冉不可置信地问他。
“不去医院!”李世州近乎尖叫,嘶吼出来,“我不去!”
“好!”宋清冉几乎立刻出声安抚,片刻间他声音转而轻缓,“不去,小州,咱们不去医院。就在这,我陪着你。”
李世州听见这话,就兀然放松下来。两只手似被人抽空了骨头一样,颓然垂在身体两侧,他表情茫然地坐在角落,靠着墙,愣愣地看着前方,傻了一样,身体也软塌塌的。
宋清冉把拖鞋脱了,上了床,慢慢地移动到李世州身边。他不知道这样的动作会不会再次引起李世州的失控,所以很小心。
而李世州没再做出什么激烈反应,不抗拒他的动作。眼中的警惕尖锐立刻消失了,又变成那副了无生气的样子。
“宝贝,你吃饭了吗?”宋清冉边说话,边靠近,最后抱住了李世州的身体。
房间里冷极了,李世州明明只穿了一条内裤,赤裸着上半身,后背肩膀上却都是汗,凉凉的汗。他听见声音转过头,看着宋清冉缓缓摇头。
宋清冉还要再说什么,李世州却躺了下来,脑袋枕在他的大腿上。
李世州的脸颊是潮湿的,嘴唇干燥发白起皮,头发乱糟糟的,几缕头发贴在他的额头。
两条腿缩在胸前,他环抱着自己。又去汲取身边的热源。他冰凉的双手钻进了宋清冉的外套,手掌贴在他的后腰。
想到了某种可能,宋清冉弯下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就像哄小孩一样,手一下一下抚摸李世州的后腰,“宝贝,我给你做饭吃好不好,吃完饭才能吃药。你想吃什么?”
特别俗的梗,躺平任打。
突然想感叹,李世州遇见他宋哥真是太好了。
39
李世州不说话,左脚搭在右脚上,两条腿勾缠在一起,他在黑暗中探索着宋清冉,抓住了就固执地抱着不撒手。
宋清冉便不再动了,静静地跟他呆在一起。他靠在床上,等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就四处看看。床头柜上放着一张被星星点点的油浸了的纸巾,纸巾上放了一块小小的烤饼干。
“哥?”李世州突然叫了一声,声音将安静打破,他跪坐起身来。
宋清冉闻言看向他。
李世州的表情蓦地变得奇怪——像是麻木,像是惊讶,也像是难过委屈,最终又混杂在一起,变为茫然。宋清冉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披在他的身上。
这件衣服是温暖的,沾染了他所熟悉的味道。李世州低下头,两只手缩了缩,把衣服裹在躯体上,鼻尖在衣领上蹭了蹭,嗅了两下,他又露出了满足舒缓的神色。
手臂和小腿却仍然暴露在空气中。
宋清冉看见了他的手臂上遍布着青青紫紫的淤痕。
那些伤痕一个叠着一个,显得触目惊心,血从齿痕出渗出,又干涸成暗褐色的痂。
那是人在绝望的时候,想要以自残的方式来追求痛感,追求活着。
“哥。”李世州用气声唤道。
“嗯。”宋清冉应道。
~这屋里真是太冷了,发阴,光进不来。外面不是晴天,阳光不晃眼,宋清冉便将窗帘一把扯开了,灰蓝色的光线透过玻璃投在宋清冉的脸上。
他的眉目真的淡极了,皮肤白的能看见下面藏着的青紫血管,表情温柔地看着李世州,不怎么真实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