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遍了附近所有许正可能躲藏的地方,垃圾场、锅炉房、茂密的灌木丛后面、空心水泥管内部,他叫着弟弟的名字,可是许正不在任何一处。
他最后找去的地方是情报研究所的废楼。
又到了夕阳满天的时候,大街小巷又响起了叮铃铃的各种川流不息的自行车车铃。
天空还亮着,只有接近地平线的天空被逼成了血一样的红。
这一日一夜,漫长得好像一个世纪,许平再次站在满地碎玻璃的月季花坛前,竟然有种昨是今非的荒唐感。
他以为自己在这里承受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最大的痛苦,转一圈回来,却发现人生真正的苦难不过才刚刚开头。
他在院子里绕了两圈,沿着楼梯走上去,打开每一扇门,每次都只找到失望。
最后的一个房间在五层的楼梯角落,阴影中一个小小的白漆木门,落了很多灰,连颜色都变得暗蒙蒙的。
这是许平最后的希望。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手握门把虔诚地许了一个愿——如果许正在里面,如果弟弟愿意原谅他,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每天被卢嘉揍一顿,他也会甘之如饴。
许完这个愿,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推开门。
屋子里非常昏暗,只有一面墙上开了一扇作文本大小的窗,被灰尘蒙了,光线照不进来。
地上堆了各种杂物,坏掉的桌椅、旧报纸、废弃的纸箱毫无秩序地叠在一起。
一面墙上还挂着半张歪掉的大字报,上面写着“打倒???(被撕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许正不在里面。
许平关上门,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一直重复着,不见了,弟弟不见了……
楼梯背后有一架钢梯直直往上通向屋顶天台,许平爬上去推开铁门。
傍晚的风吹过他的脸颊,整个城市都沐浴在橙红色的夕阳之下,他可以看到很远很远,越过自己的家,有长长的铁路,有高耸的冒着白烟的工厂烟囱,青砖砌成的古旧老式门楼,无数的电线杆像蛛网一样遍布着城市的每个角落。
许许多多的人像蚂蚁一样在这里生活着,出生、长大、上学、上班、工作、结婚、生子、变老……
他们的悲欢离合在这里,爱恨痴嗔在这里,活着在这里,死也在这里。
弟弟大概也在他脚下的某一处,只是许平找不到他了。
他对着夕阳下的城市大喊:“许正,王八蛋!你出来!”
只有风呜呜地吹过天台的栏杆。
许平从来没有这么害怕绝望过。
他把弟弟弄丢了。
他终于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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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八.
所有的星星都将是带有生了锈的轱辘的井,所有的星星都会倒水给我喝。
——小王子
你有没有丢失过某样重要的东西?
你知道它还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只是你再也找不到它了,它和你的缘分尽了。你伤心你难过你大发脾气,可是不见的东西就是不会回来。
大人们总觉得小孩子是笨蛋,觉得他们的哭闹是假的,他们的行为是需要被纠正的。
作为长大的代价,他们忘记了儿时心爱的一切,忘记自己曾经多么真切地伤心过。
许川站在铁道一小六年三班的教室门口,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眼睛因为通宵搭硬卧火车无法安睡而泛着血丝。
正是课间休息时间,很多带着红领巾的小孩子在走廊上说说闹闹地跑来跑去。
他看着许平戴着毛线帽背着军绿布书包从闹哄哄的教室里走出来。
班主任李老师说:“许平,你爸爸来接你了,你跟他回家吧。”
许平低着头没说话。
许川接口道:“谢谢你啊,李老师。”停了停又问:“许平最近成绩还好吧?”
李老师答:“他成绩挺好的,就是最近跟班上的一个同学闹得不愉快,两个人还打了一架。”
许川揽着许平的肩膀道:“小孩子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育他。”
李老师笑笑。许川点头告辞。
他带着许平匆匆回家,路上父子俩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三天前,许川收到电报,说许正丢了,让他速回,他跟团里请了假,马不停蹄地从青海的山沟里往回赶,就这样到家已经过了两天。
这些天的晚上,他几乎没合过眼,火车轰隆隆地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光和影从他的脸上不停地流过。同车厢的男人呼噜打得震天响,许川怎么也睡不着,他睁大眼睛,看着隧道里的昏黄矿灯像流星一样从窗前闪过。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真是太累了,几乎每一天都疲于奔命,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想,自己的命运变成这样到底是为什么。
父亲被关进牛棚,家里被红卫兵抄家,曾经论及婚嫁的女朋友跟他划清界限,他娶了带点痴傻的刘玉,大儿子出生了,二儿子是个傻子……
他早早被现实压得弯了腰。那些年轻时的梦想,如今剩下来的只有一地破碎的残渣。
这么些年来,他几乎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大儿子许平身上,他聪明懂事,学习成绩很好,连从不跟自己主动亲近的许正都只听他哥哥一个人的话。
他对这个儿子很严厉,许平的辛苦他不是看不见,可是他从不安慰他一句。
他是个自私的父亲,不是不爱这个儿子,只是他没有办法。
就是在这样的压力下,许平每天照顾弟弟,没出过一丝差错,连许川这个父亲也觉得十分欣慰。
可是这次许正丢了,在电报上说不清楚,他急匆匆地赶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当面问问许平,许正到底是怎么丢的。
许川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对面前站着的许平淡淡地道:“说吧。”
许平想,要从哪里说起呢,这件事如此庞大复杂,千头万绪,到底哪里才是许正走失的源头?
他的眼下挂着两个深青色的眼袋,自从弟弟不见,他整晚整晚躺在床上睡不着觉。
他一直在害怕着这一刻,他的努力用功爱护弟弟,都是做出来给人看的。他短暂的12年的人生如果说有什么意义,那么就是要眼前这个全世界最重要的人为了他而骄傲,可是现在他却要亲手打碎自己的一切,像画皮一样把美好的外表脱下来,露出里面见不得光的丑恶,告诉爸爸那个张牙舞爪青面獠牙的恶鬼才是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许平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六天前,我因为班会拖堂放学迟了……”
他讲述得很慢,很仔细,没有遗落一个细节,像凌迟一样让每一个字割开自己的皮肉,让看不见的鲜血慢慢地流出来。他讲述自己看到弟弟被卢嘉殴打拍照,讲述自己被辱骂被用砖头开瓢,讲述他跟许正之间的那场争执,那些耳光那些踢打那些责骂,讲述他被许正推倒摔裂伤口,还有最后说的那句永不该脱口的话——
“你去死好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他的灵魂像被看不见的利斧劈成两半,一半被紧紧地束缚在自己的肉体里,那些伤心、失望、愤怒、内疚像火一样煎熬着他,他一动也不能动,牙齿紧咬,肌肉紧绷,半边身体都似乎丧失了知觉;另一半则像风筝一样远远地飘在天空,他扮演一个好哥哥扮演得太久,内心深处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假的变不成真的,他终于让爸爸失望了,他终于在最重要的人面前露出了最丑陋的一面,他再也不会流泪了,再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痛苦畏惧了。
他讲完了最后一个字,低着头静静地站在爸爸的面前。
他穿着一条卡其布的裤子,一件蓝色的上衣,头上的绒线帽还是妈妈在世的时候给他编的,戴得久了被磨得秃了毛。
许川说:“你把帽子拿下来。”
许平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露出青色的头皮和白色的纱布。
许川说:“你走近点儿。”
许平上前一步。
许川抡起右手,重重扇了他一个耳光。
许平被打得踉跄几步,扶着桌子才站稳,耳朵里一阵嗡嗡的轰鸣。
许川又说了些什么,许平只觉得自己满脑子都像是在跑火车拉汽笛,什么也听不到。
他甩了甩脑袋。
他隐隐约约地听到许川在说:“你……我……打你……”
他想也没想就说:“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许川又重重抽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次他连这些零星的词也听不到了。
他像看哑剧一样看着他爸的雷霆之怒,看着他口沫横飞暴跳如雷地怒骂,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痛,他捏着手里的帽子想,我以前为什么会那么害怕让他生气失望?
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许平走神了,他想起妈妈给他织这顶帽子时的样子,文静又秀美,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痴傻。
他想,爸爸真喜欢妈妈,他连打我的时候都要我把帽子摘下来,他怕妈妈在天上伤心。
他觉得很高兴,他想,卢嘉的妈妈是骗人的,王八蛋的妈果然是茅厕里的臭王八!爸爸才不是为了什么出身问题跟妈妈结婚的,我也不是捡来的小孩……
他想,如果那天没有下课拖堂就好了,这样许正就不会跟他闹脾气,他也不会跑去看小人书,在卢嘉带走弟弟之前,他就可以先带着许正回家,他们会避开这场劫难,无伤无痛地长大。
他看着面前的父亲,虽然已经中年了,却还是非常英俊,轮廓像刀劈斧凿出来,身材高大,脊背笔挺,如果不是智障弟弟的拖累,也许早就再婚了也说不定。
那个时候爸爸大概会生新的孩子,他们会健康活泼、聪明伶俐。
可是他们都不会是许正。
妈妈死了。他永不再有第二个弟弟。
这样的话,许正就太可怜了。
许平突然打断爸爸:“爸,你不要再婚。”
许川一边怒火万丈,一边莫名其妙。
许平说:“许正一定会回来的,如果他不回来,我就去找他,如果他死了,我就把自己这条命赔给他。”
许川的一生经历过太多波折苦难,炼出了一身铜皮铁骨,他以为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击倒他,但是许平的这句话却一拳打得他心脏都蜷缩起来。
他红着眼眶瞪着大儿子,露出疯魔一般似哭似笑的表情。他想骂他,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根本不懂得怎么做一个哥哥!可是他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抓着胸口想,我得一个人静一静。
许川低着头挥挥手,让许平滚回房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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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九.
我不求行在舒适的路径,也不求轻省的担子;但求力量与坚忍,能攀上乱石满布的道路。
——马丁•路德•金
许平一个人扑在床上睡着了。
房间里摆着两张头并头的单人床,每年冬天,爸爸都会把两张床拼在一起,在寒冷的冬夜,兄弟俩会缩在一个被窝里互相取暖。
许平血液循环不旺,冬天里手脚都是冰凉的;许正的身体虽然小,却散发着火炉一般的温暖。
在北方冬天下雪的夜晚,即使烧了煤炉子房间里也提不了几度,脱掉衣服钻进冷冰冰的被窝的那一刻,必须有极大的毅力才能制止自己哆嗦着像落进油锅的鱼一样跳起来。
每当这种时候,许平就会假装作业很多,磨蹭着不肯上床,直到许正把被窝暖热了,他才迅速地脱掉棉袄钻进被子,紧紧地搂住弟弟。
即使在睡梦中被吵醒,许正也不会抱怨,他睡眼惺忪地翻个身把高自己一个头的哥哥搂进怀里。
每次许平都会问他:“冷不冷?”
许正一边诚实地点头说冷,一边把哥哥冰凉的手塞进贴身的秋衣。
温暖哥哥的手脚,是小小的许正的工作之一。
白天偶尔会对许正不耐烦的哥哥,在寒冷的冬夜是最温柔的,既不会叫他走开,也不会骂他是笨蛋,即使做了小小的错事,也会立刻得到原谅。如果心情好的话,还会主动问他在学校的经历,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中午吃了多少饭诸如此类。许正总会想很久才慢慢开口回答,这个时候许平多半已经昏昏欲睡了,他呼出的气轻轻喷在许正的脖子上,像有人在用狗尾巴草在搔他的痒,让弟弟的半边身体都忍不住酥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