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明明不应该!”贺鹏远忽然将握紧的拳击上桌面,“这是有丧伦常之事,就算是……”
“既然是不该,又为何会有?”莫綮瑛冷冷一句反诘,说得贺鹏远哑然无语后,轻唤地自语道:“这就是人心人情啊,真爱上了谁又有法子能说不爱便不爱?若能,世间又何来为情所苦呢?”
他静静地说着,娴静的神态却隐含着一抹酸楚,淡淡沁人贺鹏远的心底,让他涌起一阵近乎迷惑又疼惜的情绪。
他伸出手想握住莫綮瑛的手,却在接近后莫名地犹豫了,空气瞬间凝滞住。窗外陡地吹进风来,在寂静屋内掀起一阵轻微的啪啦声响;两人同时回头一看,才见到桌上摊开的书本被风吹起,正兀自翻动着。
“啊,我忘了收书了。”莫綮瑛说着站起了身,快步走到案前收起书本放回架上后走到窗边,手文在窗櫮上对外微笑道:“起风了,已经是秋天了啊!”
看着他低语的淡笑,姿态微傲却带些洒脱,贺鹏远彷佛被牵引般地起身走了过去,与他一同站在窗边,眼神却是紧盯着身边的人儿无法稍移。
风吹得发梢飞扬、衣衫飘荡,更衬出他一身清瘦嶙峋。身边的人有令他温暖熟悉的温馨感,却也带着令人悸动的陌生,亦是令人怜惜。
“大哥,今日在宫里所见之事,请别跟他人提起。”静谧了半晌,莫綮瑛突然开口请求道。
他知道贺鹏远并非说长道短的个性,他只怕他对素有往来的朋友不会提防,万一走漏消息对任何人并非好事。
“我明白,只是——”贺鹏远此时也已冷静下来,带些喟叹地道:“你与他往来,我着实担心你。”他虽能明白错不在卫无攸,只不过他还是难以接受与他有所往来;因为他无法不去想他与凤帝的关系,更担心瑛儿会受到影响。
“大哥……”莫綮瑛沉默一阵,彷佛挣扎地用手指把紧窗棂,“若今日是我爱上一个男子,你会如何想?”
“你?”贺鹏远一怔,心头倏地一紧,凝视着他疾问:“与谁?”
“只不过是设想。”莫綮瑛忽然转头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后,彷佛下定决心般地清晰道:“若我说,我爱上了大哥呢?”
他嘴上玩笑般的笑得轻松,眼神却是直直的对上贺鹏远,彷佛再认真不过。
“瑛儿!”贺鹏远骤地一震,喝道:“不许胡说!”他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这种事情岂是可以玩笑的!
一声斥责令莫綮瑛浑身一震,脸色顿时刷白。他早知道……早该知道他会这么说,怎么还会笨得去问出口!
“瑛儿,大哥不是故意凶你。”见他受伤的表情,贺鹏远暗悔不该大吼,于是放软了语调:“可这种事玩笑不得,你清楚的不是吗?”
说着,他伸出手想象以往般拍抚安慰他,却被莫綮瑛别开脸闪过他的碰触;大手登时顿在半空,进退失据地僵着。
沉默无语已取代方才的柔和温馨,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深深的鸿沟。
“我很清楚这事玩笑不得。无妨的,大哥就当作是说笑吧。”莫綮瑛似不在意地道,直将酸溜吞入心底后方抬头,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轻道:“我有些累了,想回房歇息一下,可以吗?”
就当作是说笑?这意思究竟是--贺鹏还不能细想,只是无语地点了点头。莫綮瑛垂首越过他,彷佛不想再多待一刻地迅速离去。
风吹起衣衫拂动,贺鹏远怔怔地站在窗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渐渐昏沉的暮色笼罩上来,还抚不平心中的波澜。
第四章
“这就是你捡回来的乞儿?”
“娘,他不是乞儿。”少年有些战战兢兢地拍了拍他的手,要他出来打声招呼,“瑛儿,快过来见过娘亲。”
他用力的摇头,只是不发一语地躲在少年身后戒备地看着那妇人,小手紧握而颤抖着。
“不用了。”妇人带着些许不耐地盯着他,眼神满是鄙夷,“你别惹麻烦,等他成人就打发地出去!”
妇人皱眉睨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出去了,而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门外,直到少年将他抱了起来,“我不会扔下你。”
听见这句话,他才反手紧抱住他。
***
那日之后,贺鹏远才渐渐明白了莫綮瑛所说的话。
虽然他并没有与卫无攸深入交游,只不过在他来找瑛儿时略作谈话。但即使是这样偶尔的会面,他也已能稍稍理解到为何瑛儿会与卫无攸论交。
虽然他言谈间稍嫌带着过于不涉实务的文人论调,但言之有物、合理合情,行止亦是无处可挑剔,非他想象中的佞幸之辈。
虽然还是无法释怀,但他也不想再与莫綮瑛提及当日的谈论,所以对于凤帝与卫无攸的事情,他使妥协的睁只眼闭只眼不再提起。
日子平稳地过了,随着过往的点滴逐渐拾回两人之间的情感;至于过往,也没人刻意去提起。
只是,人不烦事,事却不由人。
这日晚饭过后,贺鹏远正在内堂与莫綮瑛下棋,才过了半盏茶,徐恪勤就揭帘入了内堂,双手恭谨地递上一张请柬。
“左丞相送来了请柬,邀将军务必过府一叙。”
贺鹏远抬起头,接过帖子无奈地问:“这回又是什幺理由?”每到他空闲时,左丞相就想尽各种法子邀他上丞相府,而且每回理由都不同。
这样看来,左丞相定是希望在年关前促成亲事,所以了发急吧!
“左丞相说新聘了戏班子,邀将军明日过府观赏。”
“上回是请来南京有名的杂耍团,上上回是请了个新厨子,上上上回是觅了外族舞妓。”贺鹏远叹了一口气,无心再下棋,“我才回京三个月余,怎幺就成日的邀呢?接下来说不定还邀我去赏画呢。”虽然他压根儿不懂画。
莫綮瑛知道他抱怨的意思,微微一笑不搭腔的端起茶水啜饮;反倒是做了好一阵子“观棋不语真君子”的方之禹忍不住好奇地开口:“听说左丞相二女儿知书达礼,容貌称不上绝色,但也是中上之姿,更何况这门亲事门当户对,贺大哥不喜欢吗?”
莫綮瑛闻言神色微沉。
而贺鹏还没发觉莫綮瑛的异样的皱了下眉,“未曾谋面,何来喜欢之说?更何况传言未免有锦上添花,说不得准。”
“这倒奇了,左丞相没引见过吗?”全京城大概都听说了左丞相对贺鹏远的欣赏,怎幺到现在还没让他见过自己的女儿?
“将军每回去只略坐一下,尽了意思就走了。”徐恪勤代答。
“我又没问妳。”方之禹瞪他一眼。怪人,有时他问了半天话也答不出半个字儿,现在他不自己凑没趣了,他反倒找自己说话来着。
徐恪勤也不答,径自转头问道:“将军去吗?左丞相府里的人还等着回信。”
“礼数上自然得去,不过……” 一阵轻咳打断了贺鹏远的话,他神色立时一凛,豪不犹豫就伸出手越过棋盘轻拍莫綮瑛的背脊。
等到咳声停止,他担心的眉结才松开。
“怎幺?遇冷便咳这毛病还是没好吗?”
他还记得往常入冬之际,年幼的莫綮瑛就会因为天冷而犯咳几天;只不过离家之时他以为他这小毛病早已好了,怎幺又犯了起来?
“许久没犯了,没想到京城这幺冷。”莫綮瑛心头暖烘烘地笑了笑,不在意地道:“不过咳两声,不碍事的。”
方之禹在一边听得一头雾水,他怎幺不知道莫綮瑛有这毛病?
而听他这幺一说,贺鹏远却放不下心。照顾与担心瑛儿早已是他生命中极重要的一部分,重逢后更是事事牵挂,所以看见这种情状只是更加担忧。
“抓几帖阳和汤,睡前让人熬了送来,后几日也照送。”他转头吩咐着,拍抚的手从背部落到手臂,跟着握住他的手叮嘱道:“就要入冬了,这里可不比南方,你要多穿件衣裳。”
虽然两人时有这种在他人眼中过于亲昵的行径,然方之禹粗枝大叶、莫綮瑛刻意造成,加上徐恪勤暗地里推波助澜,所以贺鹏远根本不觉得有异,只觉得两人这般相处是再自然不过。
“我会的。”莫綮瑛笑着点头,也不挣脱地问道:“大哥明日去吗?”
他这一问,贺鹏远突然说道:“不如你同我去吧?”一来他们极少一道出门,可乘机带他去瞧瞧;二来有个人一同进出,应该比较容易脱身。
“左丞相是邀大哥呢!”莫綮瑛怔了怔,淡淡地别开眼,“无端多了个客人,可就不方便见美人了。”
“我一点都没这幺想。”听他似乎有点不高兴,贺鹏还怕解释:“徐总管,就这幺回吧!”
“是。”徐恪勤福了福,走出门前又想到什幺似的回过头,“方公子,有一封你的家书。”
“噗--”方之禹一口茶顿时呛住,咳了半天才道:“在、在哪儿?”家书?他不是已经写信回家了吗?惨了,怎幺才一晃眼就过了一个半月?
“搁房里了。”徐恪勤回答后就离开。
方之禹也赶忙跳起来窜出门去,奔回房里看家书,并准备写个万言状认罪。
***
走了两人,内堂仍是维持着原状,却添了抹令人难耐的静默。
“瑛儿?”贺鹏远试探地唤了声,待莫綮瑛回头才问:“你不高兴吗?”
莫綮瑛敛下了眼眸,若有似无的叹了声方摇头。
他以为自己还有时间,但一切却不容他如此想。所以他的心情既无法用不高兴来形容,却也无法用无奈一言以厂之。
“你不肯说?”贺鹏远叹了口气,自语道:“以往有什幺事,你都会同我说的。”
虽然他明白长成了一个成年男子后,就不免会把一些事放在心底藏而不言,就连他自己也不例外;但,他却还是希望瑛儿在自己面前能毫无隐瞒。
“大哥不喜欢现今的我吗?”莫綮瑛淡淡地问,睇着他的眼眸里却有着一抹焦心,“还是你希望我别长大成人?”
有时,他会觉得贺鹏远确实正视了成长的他,然而眼中却有着迷惑;但有时,他也会想他是否只是把自己当成了个孩于,一切全出自于亲情。
他可以对其它人谈得理智,可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却不知该如何自处,甚至会因为害怕而失去主张。而他更害怕,自己真有一天会不顾一切的将一切说出口,毁掉这安稳的情境。
“不,并非如此!只是有些时候我会觉得你不像以前那般需要我照应,所以难免有些……小小的失落吧!”说到这儿,贺鹏远略感尴尬地咳了咳,“其实你也大了,自然是不需要我--”
“我需要大哥。”莫綮瑛截断他的话,反握住他的手低柔道:“而且,我也喜欢待在大哥身边。”
他的情,早已从那个刮着风雪的大街、从无数次温暖的拥抱,与数不尽的温柔关怀里,细细缱绻成缠绵;即使明白会被如何看待,也明白绝对不可能顺遂,但却无法可解。
除非到了斩断情丝的时候,否则他不退,也绝不后悔。
一句情深意切的“需要”令贺鹏远震了下,迟疑地唤:“瑛儿?”
“大哥,你可记得我们相识了多久?”
“约莫有十几年了吧。”贺鹏远一怔地答道。
“十四年。到十一月二十八,就十四年了。”莫綮瑛轻声却笃定地回答,复喃喃自语地问:“我与你,可还会有另一个十四年?”
贺鹏远心头泛疼地一缩,嘴张了又合,依然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在他眼前的莫綮瑛,时而流露的情感总是令他心悸、心疼,却又迷惑;但他却不想去想原因,彷佛只要他一想,现在的一切平和便会被破坏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