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谢玄英思索道,“你记不记得,前天的兵马分属两支,一支骁勇,一支生疏,分明来自不同的苗寨。”
“记得,公子的意思是,劫粮的会是那支弱的?”李伯武已经想明白了,却还是要问,“这是为何?”
“支援不利,自然要戴罪立功。”谢玄英道,“叛军人口不多,精兵强将用来劫粮,未免浪费。”
“原来如此。”他故作恍然。
“新兵对新兵,人不一定要留下,先练练手吧。”谢玄英想起那日的战况,不由阖拢眼皮,“这一仗,恐怕要打很长时间。”
叛兵人数不多,但云贵这地形太难打了。
耗着吧,苗人肯定熬不过大夏。
就是军费不好办。
哪怕是他,军费超过百万两白银,皇帝心里也难免起疑。
战争不是战争,战争是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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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集市开张。
程丹若一大早就起来,自己穿好衣裳,溜达出去查看情况。
时候还早,没什么苗人,倒是当地的百姓愁眉苦脸,拖家带口地出来摆摊,他们昨天被通知,说今天必须出摊,商铺必须开门。
世道还没太平呢!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抢劫啊。
所以,程丹若从街头溜达到街尾,愣是没瞅见一张笑脸。
这可不行。
她招手叫来林桂:“传话下去,这三日的交易,不收门摊税。”
门摊税就是营业税,开店支摊的一旦开张做了买卖,就得给官府交钱。
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足以让众多商家振奋精神——半年没开张,当然想挣钱啊。
日头慢慢升起。
街上陆续出现了苗人的踪迹。他们谨慎地观察着官兵,发现比起过往的凶狠,今天的官兵没怎么理他们,也不翻货物贪墨,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们赶紧进去别碍事。
这样的异常难免令人在意。
有人踟蹰了会儿,想起寨中的食盐,咬咬牙,跺跺脚,大步走了进去。
街上的店铺开了不少,商家摆出了货物,数量不多,都是陈货,但口气热络,不断招呼他们生意。
没有任何迟疑,所有下山的苗人都选择了先买盐。
盐限量,每个人只能买二两。
这也太少了。
“不能多买一点吗?”汉话生硬的苗人开口,买卖还说错了。
“就这么多。”商人也很郁闷,盐可是好生意,他费了老鼻子劲儿才弄到少许盐引,跑来贵州这个缺盐的地方售卖。
可昨天大部分存货,全都被巡抚夫人买走了。她还要求他们限量,每个苗人只能买二两。
二两盐够吃多久啊?!
但商人从来不和官府作对,他瘪瘪嘴,遵照吩咐说:“你们要买盐的话,可以去那边试试。”
他指向了官府旁边的小棚子。
“这是什么?”
“收药材的。”
苗人对这个不陌生,汉人经常会向他们收药,最热衷于一种黑漆漆的根块,如果长得像小孩,那可以卖到十几两银子,非常珍贵。
他们今天也带了一些药材来,就是不知道能卖出去多少。
“走吧。”个子最高的苗女背起沉沉的竹篓,大步走向了收药的棚子。
出乎预料的是,负责收药的是一个女人,年轻而清瘦,穿着湖蓝色衫裙,打扮虽然简朴,但光洁白皙的皮肤还是出卖了她的身份。
她看见苗女,开口说了句话。
苗女:“……你在说什么?”发音是正确而生硬的汉话。
“啊。”对方似乎有点意外,笑道,“我说‘你好’,你听不懂吗?我还以为我说的是苗语。”
“别的地方和我们的话不一样。”苗女放下背篓,手指攥住绳结,“收药吗?”
“收。”她伸手,“拿来我看看。”
草药最上层是一些草本植物,金银花、鱼腥草、白茅之类的,下面是根块,如天冬、天麻、党参,其中有一块长满珠子的根,样子很特别。
程丹若辨别了一会儿,才认出这是珠子参。
苗女忐忑地等待。
“都要了。”程丹若说,“要钱还是盐?”
苗女立即道:“盐!”
这次,她换到了一斤粗盐,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观望的人迅速围拢,他们不清楚为什么这次交易,没有官兵敲诈勒索,盐也给得格外实诚,但这不妨碍他们意识到机会难得。
“皮毛收不收?”
“有熊掌。”
“我有蛇胆!”
“狼肉要不要?”
“老虎的皮!一整张!”
熙熙攘攘中,一个怀抱整张老虎皮的人收获了众人敬畏的眼神。
他昂首挺胸走出来,开价:“五斤盐。”
程丹若:“……”她要虎皮干什么?
“行吧。”她勉强收下,决定送回京城孝敬老人。
有虎皮开头,她又陆续收到了狼皮、熊皮以及银狗皮。
熊猫,土称银狗。
程丹若:“……今天就收下了,以后我不收这些,只收药材。”
其实药材也收得很烂,许多植物的草叶被压坏,根茎破裂,还有的可能专门清洗过,保质期大幅度降低。
亏得她不是正经的药材商,否则低血压都治好了。
和众多苗人聊了聊,又学了两句本地苗语,程丹若才结束今天的收药活动。
天色不早,该吃席了。
第325章 宴席上
安顺周边的苗寨很多, 算得上号的就四个:宁谷长官司、宁溪长官司、宁洞长官司、宁山招抚司。
从大夏给的头衔就不难看出,宁山的人是最多的, 对大夏也最顺从。
不过, 这是以前的事了。
就如鲁郎中所言,小寨子好对付,因为弱小, 不敢反抗, 大寨子却总有自己的心思,要么琢磨着吞并小寨子, 要么打算耍点小伎俩, 不交税, 少交税。
注意, 这不是不让寨民交税, 是土司吞了税款,把征税的锅扣到大夏头上。
今天他们前来赴宴,也各有各的心思。
大家谨慎地走入厅中, 见上首坐着的并不是之前见的鲁郎中, 反而是个女人,穿着红色罗袍, 头戴金簪,怪贵气的。
在西南,女人当家没什么稀奇的, 稀奇的是,众人今早见过她。
她在街边收药。
不像什么大官,但那个姓鲁的对她很恭敬……各寨主的脑海中闪过许多, 互相看看,生疏地行礼。
鲁郎中品级不够, 避开了,程丹若却没动。
等他们行完礼,他才道:“这是程夫人。”
众人不懂这是多大的官职,但明智地保持恭敬,客客气气道:“程夫人。”
“诸位请坐。”程丹若言简意赅道,“今天请大家来,没有别的事,请大家吃顿饭而已。”
她一面说,一面示意上菜。
寨主们对此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热情。
贵州缺盐X100
许多人家买了盐巴,可不会放进菜里吃,拿来抹一抹锅,沾点咸味儿就完事。他们纵为寨主,也只是不缺盐,没放肆吃过。
汉人请客就不一样了。
他们的菜,好多盐!还有酒。
一锅鱼端了上来,熟悉的酸味儿和一股陌生的冲味儿混合,惹得人唾液不断,胃口大开。
他们拿起筷子,刚准备大快朵颐,程丹若却开了口。
“这半年来——”她不紧不慢地环顾众人,“因为叛军的滋扰,阻断了苗汉的交易,我想起便觉痛心。”
宁山寨主忍住诱惑,附和道:“我们也很遗憾。”
“对对。”“以后都恢复交易吗?”“盐能不能再多卖点?”其他三个寨主跟着开口。
程丹若道:“有何不可?动乱只是一时的,相信不久后叛军便会俯首就擒,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对对。”宁溪寨主习惯性地点头。
宁洞寨主犹豫了下,也点头。
宁谷慢了两拍,装得像组织词句,其实偷瞄了眼其他人,才道:“有道理。”
宁山寨主闻着酸辣鱼的香气,咽咽唾沫,打着哈哈:“夫人高瞻远瞩啊。”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夹了块菜。
其他人立即照做,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说。
鲁郎中对程丹若使了个眼色。
她微微颔首,笑道:“大家同意我的说法,我就放心了,请。”
话音未落,就见数个仆役端上了新菜,煎豆腐、红糖冰粉、折耳根,还有和百姓收的自酿米酒。
各寨主一边被新尝到的辣味辣得直抽气,又本能地贪婪这种强烈的滋味,拼命往嘴里塞。
但吃归吃,他们也在疑惑,无缘无故好吃好喝,该不会打算问他们要人吧?
唔,吃人嘴短,多说些好听的话好了,出兵绝对不行。
程丹若没有错过他们的表现。
比起加了油的豆腐、甜甜的冰粉和酸味儿的凉拌折耳根,酸辣鱼是他们吃的最多的东西,哪怕用的是刺多的鲫鱼,他们也宁可吐刺,也想全部解决。
“菜怎么样?”她问,“可还合脾胃?”
这是个安全的话题,众寨主不吝溢美之词。
“美味至极。”“痛快!”“多谢夫人款待。”“对对。”
“辣椒滋味浓烈,但不宜多食,容易腹泻。”程丹若笑道,“诸位也吃点菜。”
“是是。”他们敷衍地应和,并未减缓进食。
程丹若抿了口米酒,不紧不慢道:“说来,我到贵州也有段时日了。这地方多山多水,风光是好,却少田少盐,生活不易。”
寨主们吃饭的动作顿了一顿,朝廷的官员大多鼻孔朝天,尤其是定西伯,只嫌他们上贡少,哪管下头的人死活?
这是他们第一次,从朝廷的人口中,听到这样算诚恳的话。
可话再好听,也就是空话罢了,有本事免税。
“对对。”宁溪寨主笑眯眯地应了声。
其他人跟着开口:“是艰难了些。”“下次还卖盐吗?”“今年的税……”
“咳咳!”
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下来,又只剩呼噜呼噜的咀嚼声。
鲁郎中暗暗摇头,蛮夷就是蛮夷,这礼仪也忒差劲了!
程丹若却充耳不闻,又道:“田少没办法,我没有移山倒海的本事,给大家变出耕田了,不过,这辣椒你们既然吃得好,不妨拿些回去,这东西不耐旱涝,却胜在滋味出众,一两个便能添味道。”
寨主们陡然一愣,面面相觑。
真他娘是天上下红雨了。
他们不是没得过赏赐,通常给定西伯上贡后,伯爵府便会赐还一些物什,什么陈米烂布头,反正没有过好东西。
今天可开眼了,两手空空的来,还给种子走?
“您是说,给咱们粽子?”这位官话没学好,带了股口音,“当真?”
“是。”程丹若道,“给你们一家一盆,看见红果实里头的白籽没有?这就是种子,你们自个儿回去种吧。”
说罢,拍拍手,“把礼物抬上来。”
“是!”外头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一群护卫捧着半人高的盆栽入场,人人身穿精铁盔甲,腰间佩剑,威武堂堂,杀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