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主们被镇住了。
他们看看红彤彤的辣椒盆栽,上头还绑了红色布条,颇为喜庆,再看看从未见过的威武私兵,个头最矮都比他们高一个头,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
盔甲簇新而闪亮,像是仔细保养过,可仔细看,却不难错过缝隙中凝固的血迹。
“诸位,这份礼物可还满意?”程丹若笑盈盈地问。
空气异常静谧。
她缓缓收敛了笑容:“不满意吗?”
不等回答,神情蓦地一肃,啪一下放下酒杯,“那就换份大礼好了!”
酒杯磕到桌角,瓷器应声而碎,清脆又响亮。几乎同一时间,护卫“嗖”一下抽出佩刀,刀刃擦过剑鞘发生的锐声,刺得人头皮发麻。
“满意、满意!”宁溪寨主忙不迭起身,作揖躬身,“多谢、多谢贵、夫、不是夫人。”
利刃在前,谁敢不满意?何况他们确实很满意。
辣椒在嘴巴里的刺痛感还未退去,可这强烈的味觉刺激是过去鲜少尝到的,忍不住让人再三回味。
遂纷纷起身,表示自己一千一万个满意。
“既然满意——”程丹若微微收敛怒容,“诸位有什么诚意呢?”
识时务者为俊杰,宁山寨主立马道:“我们愿意、呃,出人,出人打仗。”
其他寨主立即隐蔽地投去视线,暗藏控诉:你们人不少,我们可没多少人啊。
谁想程丹若冷笑一声:“要你们的人做什么?大夏幅员辽阔,有的是人,最不缺的就是人。”
她落座,淡淡道,“再说了,军营里每天两顿饭,三天一顿肉的,你们求我让你们进,我都要考虑考虑。”
宁山寨主自以为看破了她的计谋,没想到被撅了回来,一时讪讪。
“坐吧。”她缓和口气,“告诉我,叛军有没有派人和你们联系过?”
“有、有。”率先开口的是宁谷寨主,“让我们跟着起兵,但我们没答应。”
“为何?”
“我们是濮夷的,和他们没啥关系。”宁谷寨主实诚地说,“以前大家就做过买卖,不值当。”
程丹若想了想才知道“濮夷”是什么,其实是就是现代的布依族,西南的少数民族之一,据说与古时的夜郎国有关。
宁谷、宁谷,可见他们占据了一片河谷之地,以农耕为主,人口虽少,其实过得还算不错。
程丹若赞许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其他人。
宁溪寨主也开口了:“我们也见着了,不过只是路过,他们没招揽我们。”
“这又是为什么?”
“我们寨子……”宁溪寨主犹豫了下,还是道,“其实是侗人和穿青人居多。”
穿青人,在此地多泛指与汉人通婚生下的后代,他们会说汉话,也收留流民和其他寨子的人。大概十余年前,他们吸纳了一部分侗族人——他们曾经起义,被定老西伯打溃了,其中一股逃入穿青人的山寨,与之生子繁衍。
因为穿青人身份尴尬,两边不待见,是以规模是四个长官司中最小的,成分也最复杂。
“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要紧的。”程丹若不以为意,“既然宁溪是大夏的长官司之一,就是大夏的王臣。”
她看向了宁洞和宁山的首领。
他们头皮发麻,同为苗人,自家是叛军招揽的重点。安顺被叛军占领时,双方眉来眼去了好几回。
“我们也是,并未答应。”
“对,并未答应。”
他们连连否认,程丹若却不是很信。
“答应没答应,不是嘴上说说。”她问,“对叛军的首领,你们知晓多少?如实禀来。”
鲁郎中找到了机会,适时黑脸道:“若敢隐瞒,视为叛军同谋!”
话说到这份上,除非今天就举旗从乱,否则怎敢隐瞒,大军就在家门口呢!
宁山寨主老奸巨猾,抢答说:“义、叛、叛军的首领一个叫黑劳,一个叫白伽,都很了不得。”
“噢?”
“贵人别不信。”宁山寨主道,“黑劳是苗王的后代,白伽这女人更了不得,是白山寨的草鬼婆。”
苗王不是个官职,而是苗族首领的泛称,黑劳的祖先曾经是苗族的首领,在这一带声望极高,哪怕死去多年,仍有不小的名气。
草鬼婆就更简单了,它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称呼——蛊婆。
第326章 安与剿
终归是熟人更了解熟人。贵州那么大点地方, 都是大夏朝廷封的土官,再不熟, 也比和汉人熟络。
程丹若威逼利诱, 恐吓威胁,总算逼出了一些重要的消息。
黑水地方不好,可有大湖的地方就有鱼, 寨里的人吃鱼长大, 蛋白质丰富,生生练出一副好体魄。
可以说, 黑水人均寿命不长, 但都吃苦耐劳, 骁勇善战, 十分英武。而黑劳更是个中翘楚, 天生的首领。
哪怕口口声声称呼为叛军,宁山寨主的口气中,也不自知地带出一分敬服。
不过, 说起白伽, 又是另一个说法了。
“那个女人会下蛊。”宁山寨主说,“惹不得。”
程丹若问:“什么蛊?”
他摇头。
“被下蛊的人会怎么样?”她换了一个方式。
他还是讳莫如深。
倒是宁洞寨主开口了, 说:“我们寨的药婆说,她能通灵。”
药婆其实也是蛊婆,只不过有的寨子中, 她们被传能下蛊,操控人心,有的却以巫医的身份存在。
“通灵?”程丹若笑了。
上一个自称能通灵的, 姓白的女人,已经被她亲手送走了。
但她并未对此表露出不屑, 真通灵假通灵不重要,重要的是,带宗教性质的首领不好对付。
她暗暗记下这茬,面上却已带了笑意:“很好,你们果然是忠心的。”
四个寨主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程丹若又道:“你们忠心,朝廷自然不会亏待你们。”她沉吟少时,道,“粮食和盐,几个月换一回倒也不难——我看你们收来的草药乱糟糟的,平日家里生了病,都有人瞧没有?”
这又是没见过的路数。
宁洞寨主犹豫道:“我们都是药婆看的。”
“半个月后,我找些大夫过来,你们有什么疑难杂症不好治的,送来试试。”程丹若笑道,“我与外子外放到黔地,也是缘分,不收钱,安心来吧。”
话毕,不等他们反应,举杯笑道,“大夏国祚万年,请——”
四人不管乐意与否,都满脸笑容地跟着举杯:“万岁、万岁。”
这回喝完,程丹若没再吓唬他们,给了写明辣椒种植要点的说明书,想他们不大识字,叫人反复念了三遍。
宁谷、宁溪的两位寨主都只会说不会写,死记硬背了半天,酒都没舍得喝,就怕糊涂了,千辛万苦才记下。
宁洞的机灵,把纸塞给了儿子,让充当随从的儿子背书,宁山最无所谓,瞟两眼就塞进了怀中。
程丹若将其尽收眼底,临别了,额外派人跟了上去。
“两位长官留步。”林桂叫住了宁谷和宁溪的寨主。
两人对视一眼,慢下脚步。
林桂自袖中取出两个小瓷罐,不过巴掌大小,蜡封口:“这是府中自酿的辣椒牛肉酱,夫人命我赠予两寨——种辣椒要好几月,先给家里人尝尝鲜儿吧。”
白送的东西,不要是傻子。
两人忙不迭接过,口中不住道:“多谢夫人美意。”“对对。”
这点动静,没逃过宁洞寨主的眼睛。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瞄了眼醉醺醺的宁山寨主。
他被人搀上马车,满脸通红,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另一边,程丹若摸了摸安顺周边的底,心里放心很多。他们各有各的心思,但不是铁板一块,大有可为之处。
遂安心歇觉。
第二天,刚起床准备吃早饭,田北传来消息:运粮队伍被劫了……
她差点一口茶走岔,忙问:“伤亡如何?劫走了多少粮食?”
田北笑道:“他们以为咱们就一支运粮队,没想到还有屈兄他们,吃了大亏,撤退的时候还给张鹤带人堵了,斩了两三百人呢。”
“当真?”她深觉稀奇,“不应该啊,叛军这么不谨慎?”
“听说是赤江的。”田北道。
程丹若了解赤江从乱的前因后果,并不奇怪他们意志不坚定:作恶多端的前任土司已经挂了,寨民的怨气出了,加入叛军是政治需要,而非百姓的本意。
“你替我打听打听,”她吩咐,“赤江有没有外嫁到别处的女人,最好和现任土酋有血缘关系。”
田北接下任务:“是,属下这就去办。”
程丹若准备吃早饭。
不需要摆排场的时候,她总是吃得很简朴,豆浆包子,外带一个白煮蛋,沾点辣椒酱佐味。难吃,但没办法,总不能在军营里天天吃鱼补充蛋白质吧?
唉,真是娇气了。
她难免感慨,在陈家的时候,吃白煮蛋都算加餐,得和厨房搞好关系才有。
潦草地对付过一顿,她便拿出行囊笔,琢磨该怎么写信。
答应了各寨看病,就得用心筹办。
惠民药局不成,他们要照料伤员,等真的打了仗再调来不迟。且他们都是按照急救培训的,只会治外伤,中医都没入门呢。
还得请真正有本事的人来做。
思量少时,她拟了一封诚恳的信笺,修改两遍,誊抄数份,封口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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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粮队和亲卫军到达永宁时,上下都难藏喜意。
尤其是杜功,他见运粮队伍出乎预料的精良,便在对方的后路上埋伏,赤江的苗兵溃散后,就好像惊慌失措的鱼,一头栽进了他的网中,几乎全歼。
年轻人初有成绩,难免心生骄意,望向谢玄英的眼神都带着热切。
然而,谢玄英赞许归赞许,表情却没什么波动:“做得好,记下他们的功劳。”
并未表露出格外的看重,反而望向屈毅等人。
“公子。”屈毅何等城府,二话不说就先半跪下,“侯爷命我等前来贵州,护佑公子安危。”
“起来吧。”谢玄英不动声色,“来得正好,赵望,带他们下去安顿。”
“是。”屈毅等人躬身应答,一句废话也没有,看得杜功暗暗咋舌。
今天的战斗中,表现最惊艳的可不是他,是谢家的护卫。
苗兵埋伏在桥边,趁运粮队过桥时发动突袭,马匹受惊,不少人翻滚落水。可谢家护卫在水中与熟谙水性的苗兵打得有来有往,完全没让他们靠近粮车,最后更是将他们逼退。
杜功不知道谢家是水师出身,见护卫们骁勇能战,却依旧对谢玄英恭恭敬敬,不由收起心中的得意,不再频频投以视线。
“你们也下去吧。”谢玄英朝他们点点头,“受了伤就去伤兵营。”
“多谢大人体恤。”杜功老实退下。
谢玄英这才拆开屈毅带来的信。
第一封信是靖海侯的,程丹若看过,不多赘述,第二封信却是丹娘写的。
内容有点别扭。
先是问他在永宁好不好,情况复不复杂,听说已经交手过一次,不知道他如何评判敌人。跟着才道,自己研制的药物经过试验,反响不错,假如他受伤,或者有重要的人负伤,务必尽快送回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