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武立即道:“派两个人保护冯将军。”
杜功识趣:“属下去吧。”
李伯武点点头,喊两个人跟他去。
杜功又回到冯少俊身边,向他解释情况:“官兵已经进城了,应该很快能掌控局势——我有个搭档,此前已经跟随盐队离开。”
他本来也该跟着贩盐的人走,因冯少俊在此,想立个功劳才留下经营。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回的功劳可算是铁板钉钉了。
冯少俊笑道:“看来你立了个大功,对了,还未知阁下姓名。”
“下官姓杜,单名一个功。”得到贵人的赏识,原本是杜功的目标,可真的心想事成了,他却远比自己想的更平静。
他为冯少俊转达情况,“苗兵在撤退了,阴兵过来了,嘶——”
冯少俊听他口气瞬时大变,不由遮挡日头细看。
这一瞧,也吓得够呛。
只见麻布阴兵身中数箭,身上血流不止,鲜血染透衣裳,还滴滴答答往下淌。可他们却一无所觉,依旧奋勇上前,阻拦官兵的脚步。
李伯武自谢玄英口中,得知了程丹若的评价,心知他们是在透支生命力,坚持不了多久,便道:“慢慢退,别靠近他们,人的血就这么点,我倒要看看,他们血流光了能不能再站起来。”
他沉稳可靠,下头的士卒便也稳固心神,且战且退。
阴兵的速度果然越来越慢。
不多时,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他们只有百人不到,每一个都浑身淌血,插满了箭簇,还有不少人肠穿肚烂,手脚断裂,腹脏和骨头就这么暴露在外,狼藉一片。
李伯武道:“各位都是好汉,但你们不是我们的对手,投降吧。”
他环视众人,“投降不杀。”
无人理会。
阴兵们冷漠地看着他,好像就是没有感情的鬼魂。直到白伽摇晃着手里的铃铛,缓慢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李伯武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她不过双十年纪,身上穿着同样的白衣,腰间悬挂着银饰,颜色不纯,微微泛着青黑,脸孔被白纱遮掩,露出的皮肤却是一片片雪白的斑纹,不似正常人。
胸口扎着一把匕首,照理说早该死了,可她依旧能动。
她晃动着手中的铃铛,一下又一下。
阴兵们有了动作。
他们拿起悬挂在腰间的葫芦,艰难地将里面的液体浇到了身上。
桐油的味道……李伯武蓦然色变:“后退!”
官兵齐齐后撤。
但阴兵并没有追上来。
白伽放下铃铛,悬挂在腰间,同样自怀中取出了葫芦,浇在自己的衣服上。但除此之外,她还掏出了一个火折子。
“黑色江水流呀,白色高山看。”
“绿色秧苗长呀,红色果儿采。”
轻悠的歌声响起,随风飘远。
“阿郎在山外呀,何时能回来。”
“山神听我说啊,平安让他还。”
白伽眺望着远方的山峦。
泪水沁出,淹没在熊熊燃起的火焰中。
阴兵们跟随她的声音,将火焰接到了自己身上。
“大山我的家呀,阿爹阿娘在。”
“魂随烟往上啊,安息在白山。”
嚯——火焰在桐油和春风的助长下,如同妖魔一般冲天而起,张牙舞爪。
它们烧着了人的头发、衣裳里的稻草棉花、街边的树木,你传我,我传你,以肉身铸成了防线,牢牢封锁住了官兵前行的道路。
然后,房屋也燃烧了起来,木制的屋舍像是苏醒的野兽,咆哮着阻拦。
李伯武深深地看向这群阴兵,他们包括白伽在内,忍受着焚身之苦,却没有一个人吭声惨叫。
他挥手:“退。”
官兵有序后撤,远离这个人间炼狱。
白伽在烈焰中闭上了眼睛。
一霎间,她仿佛回到了童年。
小时候没有太多烦恼,她喜欢在林子里打猎,不用弓箭,这只有大人才有,她用藤草、石块和木架子做陷阱,几乎每次都能套到兔子、野鸡之类的猎物。
而黑劳擅长捉鱼,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回头就能捞出几条肥鱼。
他们俩总是凑在一起开火,吃完了,黑劳帮她搓麻绳,她就采药给他敷伤口。那时的他在练上刀梯,总是摔得鼻青脸肿。
因为他,白伽越来越懂辨识草药,阿爸都说她的本事一日千里,以后肯定是个好祭司。
年幼不懂情爱,也就无忧无虑。
她和黑劳依靠自然的山水,蓬勃地成长。
这是白伽最怀念的日子。
阿爸病得重,但会耐心教她辨认草药,唱歌祈福,小妹躲在家里做针线,用花草编成耳环,最好的一朵送给她,祖母是首领,夜里和他们说着古老的故事,黑劳每次来白山寨,都会给她带一些蚌壳,撬开来一定有珍珠。
可随着年岁增长,一切都消失了。
繁重的赋税,艰辛的徭役,越来越多的人死去了。
黑劳离开了大山,说要搏一个结果。然后,她就永远失去了他。
他们被迫走出深山,以血和性命反抗,曾经占有小半个贵州,转瞬间,又只剩下这小小的普安。
现在,连普安都守不住了,还平白留下了族人的性命。
白伽看向拦在自己身前的阴兵,不,他们不是幽冥的鬼魂,是她的族人。他们在服下神药时,就已经死去,只因无畏的灵魂才坚持作战。
幸好,今天她和他们站在了一起。
前面是敌人,背后是部族。
他们生来属于大山,就该像山一样巍峨。
烈焰缠身,白伽感觉不到痛楚,反而产生了微微的欢欣感。她疲惫的面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下一刻,火舌吞噬了身体。
-
泰平二十四年春,普安逆苗白伽、黑劳作乱,凶恶暴悍,韦自行失天时陷之。次年初,谢玄英围攻普安,白伽自焚伏诛。
——《夏史·列传·贵州土司》
-
太阳出来,雾也散了。黑劳看见了普安的浓烟,一字型的烟气绝非偶然失火,必然是人为的防线。
他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脑海中总是闪过白伽的脸孔。
伽伽……黑劳闭了闭眼,逼迫自己专注精神,看向自己的对手。
数次交战后,双方皆有损伤。官兵的阵型已然松散,露出多个破绽,苗兵也伤得不轻,攻势渐缓。
黑劳一直节省体力,到这时才奋力突击。
寻常士卒根本拦不住他。
“骁猛如此,可谓万人敌。”有人感慨着,情不自禁地回避了他的刀锋。
对于超越常人的力量,作为敌人,必然会萌生惊惧回避之意。而队友则相反,士气鼓舞,又爆发出潜在的力量。
这就是名将的威力,也是谢玄英选择亲自前来的缘由。
以黑劳的本事,想走脱并非难事,可他一入山林,就如猛虎归山,再也寻不着踪迹了。
而他们不死,平叛就不会停止。
所以,谢玄英以自身为饵,迫使黑劳留下。
他拔出刀,在黑劳突破重围,出手砍向他的刹那,扬刀接住了他的劈砍。
“来得正好。”黑劳低喝一声,没有惜力,一招招连环不断地招呼。今天他的刀没有涂黑,雪白的利刃反射出阳光,晃得人眼晕。
当当当,不过两个呼吸,二人便已过上数招。
黑劳的眼睛愈发明亮,神情却逐渐严肃。
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凭借一把钢刀,从老虎口中逃生,只在肩膀落了个疤,其力量与敏捷可想而知。
后来,他去了定西伯府,不断与人比武,取长补短,慢慢练出了一身本事。这大半年里,他没少和武将交手,水平还不如定西伯府的人,没多久就能寻到他们的破绽。
但谢玄英的“破绽”却很难找。
黑劳感觉自己像一只豹子,空有力量和速度,却很难扑倒一只仙鹤。
第361章 流星弩
普安的烟味飘到了南山坡。
黑劳知道拖延越久, 对自己越是不利,当即便定下主意, 纵身跃起, 横刀割向谢玄英的咽喉。
他来势汹汹,却暴露了肋下的空虚,只肖矮身避过, 便能重创。
但谢玄英并未这么做, 刀柄在他掌中旋转,刀背便以一个灵巧的姿态拨开了突然闪现的利刃, 挡下了黑劳积蓄力量的拦腰一刀。
黑劳一击失手, 立即后撤半步, 这才勉强稳住偏移的重心。
他颇为诧异地看向谢玄英, 没想到这招会失败。
谢玄英却很平静。自上回交手, 他就分析过黑劳的路数,他是典型的野路子,有着强悍的机变能力, 招式不落窠臼, 但缺点也很明显——过程如出一辙。
蛰伏、试探、伺机、致命一击。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黑劳的战斗本能源于丛林野兽, 而猛兽捕猎,唯一的目的就是杀死对方,同时避免自己受伤。
方才的这招来得突然, 却不是致命一击的最佳时刻。
所以,谢玄英判断是个圈套,并未出手, 反而回防了自己的弱点。
两人一来一往,都没讨到好处, 也都没受伤。
可优势方在此转换。
黑劳的奇袭一刀调动了全身肌肉和大部分力量,出手失败,意味着他不仅消耗大量体力,还崩裂了伤口。
鲜血渗出了他的轻甲。
谢玄英不动声色,胯部发力,刀尖倏地斜向上撩起,想逼得他再次后撤,进一步撕裂旧伤。
可黑劳咬紧牙关,竟不退,双手持刀劈砍而下,正面硬抗。
“当”,他的力气加上体重,压制住了这一刀。
但谢玄英在看见他肩部下沉的同一时间,就预判出了这次的回击,几乎在兵刃相接的刹那,反手抽出了腰后的短刀。
这是一套子母刀。母刀长,开刃宽厚,刀身坚韧,适合劈砍甲胄之类的硬物,子刀短,开刃窄,更锋利但脆弱。
短刀出鞘,便是朝着黑劳暴露出来的脖颈。
黑劳瞳仁倏地收缩,以最快的速度原地一个侧身翻滚,可刀来得太快,刀尖擦着耳朵过去,直接削掉了他的半只耳朵。
血液喷涌而出,堵塞了他右耳的耳道。
黑劳以刀插入泥土,稳固住身形,正欲鲤鱼打挺翻身而起,长刀已经掠来。
刀锋逼近,他别无选择,迅速拔刀格挡,同时在地上连滚三圈,这才脱出刀光的密网。
可余光瞥见背后,却知更入险境。
后头就是偌大的坑洞,传闻此处曾有蛟龙,化龙时遭雷击而死,尸身坠入山间,撞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地穴,便为龙王坑。
黑劳避无可避,横刀去砍谢玄英的腿。
短刀够不到下盘,只能让长刀回转防守。但他的刀压住黑劳的,便立即倒转刀锋撩起,去扫他的脸孔。
黑劳仰头躲过,却觉脸孔一阵腥热,血淌沁出来,顺着眉骨往下淌。
在这样的生死交战中,哪可能停下来擦脸?他只能快速眨动眼睑,希望血不要流进眼眶,同时迅速反击,逼迫谢玄英放弃继续攻击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