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诸王倒是早有预料。
毕竟他们是眼看着陈王府被抄家的,虽带了十万两银子离开,但衣食用度这些东西,哪里是马上就能变出来的呢。
倒是物伤其类,有心想要帮扶一二,可是想到宫中的天子和皇孙,到底不敢主动伸手。
都只能悄悄地在心里边念叨,陈王兄勿怪,弟弟我啊,实在是怕惹火烧身!
又过了些时辰,却听人说太子妃遣人往宜春宫去送东西,诸王或多或少的松了口气——小比崽子不是东西,但大嫂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嘛!
这才紧随其后,有所表示。
……
宫外诸王在加紧联系兄弟感情,宫内天子则传召了亲信重臣们一一加以叮嘱。
自己的施政方略,对于某个政策的具体执行,身后之事无需过于隆重,一切皆以简薄为上……
这些事情,继位者是不能说的,甚至于连表露出这个意思都不行,只有他这个即将大行的皇帝,才能公开言说。
重臣们侍奉天子几十年,感情不能说不深,能扶摇直上到如今这高位,终究要感激天子赏识。
如今见到昔日不可一世的天子躺在塌上,垂垂老矣,有气无力,难免泪下。
天子自己反倒十分坦然,甚至于笑着宽抚他们:“都道是天子万岁,可从古至今,又哪里有一万岁的天子?生老病死不过是人间常事,朕又哪里能例外呢!”
依次说过话之后,便将他们遣退,单独传召了一直戍守在殿外的定国公进来。
“最后还是想见见你啊。”
先前说的太久,耗费了太多心力,一直都在继续,倒还不觉得有什么,方才短暂的歇息了片刻,此时却觉得难以为继。
定国公马上便道:“臣这就去传御医……”
天子艰难的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不必了。”
他笑了笑,说:“坐下来,咱们两个最后再说说话吧。”
定国公从天子的言行与神色之中,隐隐预感到了分离。
数十年来谨言慎行,此时却也忍不住抬起头来,罕见的违背臣下之礼,对上了天子的视线。
天子温和的注视着他,称呼他的字:“伯成啊,一晃眼,真是好多年过去了。”
他环视大殿四遭:“当初,好像也是在这里,定北王带着你入宫觐见先帝,先帝让你来给我做伴读……”
一股难言的悲恸涌上心头,定国公颤声道:“是啊,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天子沉默了片刻,忽然间问他:“你还记得大姐姐的样子吗?”
定国公道:“记得的。”
天子却慢慢道:“我好像忘记了。”
很快又说:“不过,用不了多久,我大概就能见到她了吧。”
定国公听此言辞,大感不详:“陛下……”
天子却有些疲惫的合了下眼,几瞬之后,才重新睁开:“我是真的有些累了,从前想到死亡,会觉得惧怕,现在心中却只有平静。”
“伯成,尽情的为我高兴吧,不要哭哭啼啼,作妇人情态。”
说到此处,他眼底像是烈火一般,忽然间绽放出一种堪称为热切的光彩:“那个小子,真是很像我啊——即便是死,我也无憾了!”
定国公坐在一侧,眼见着天子骤然间迸发出如此激烈的情绪,心脏便骤然漏跳了一个节拍,再见这光彩终结之后,天子的眸光便如同一块燃尽了的炭火一般迅速冷却,更是骇的面无人色。
他一把抓住天子的手,用力握住,焦急的叫了声;“陛下!”
天子艰难的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勉强反握了他的手,气若游丝道:“伯成啊,侍奉我这样喜怒无常的君主,这些年,你其实也很辛苦吧?”
定国公怆然泪下。
说不辛苦,必然是假的。
定国公府宁氏一族,几度与天家结亲,荣华已极,可其中所承载的风险,又岂是外人所能知?
先前那桩吴王案,便险些让定国公府倾覆,以至于定国公的女儿宁氏至今都在带发出家。
可若说是怨恨……
又何至于此!
定国公嘴唇动了一下,正待言语,却觉反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猛然一松。
窗外仿佛有一声雷霆入耳,霹雳声中,一代天子就此薨逝!
定国公呆坐了半晌,终于愕然回神,松开天子的手,跪下身去,毕恭毕敬的向他叩首,继而起身打开了门户。
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滚滚流下,他木然走出门去,向恭候在外的公卿们道:“山陵崩了……”
朝臣们错愕几瞬,继而乌压压跪下一片,哭声渐起。
宰相们跪在地上,流着眼泪问定国公:“陛下可有遗诏留下?”
这短暂的功夫,侍奉天子多年的近侍总管便持了加盖封印的檀木盒出来。
众臣检验过封印完整,这才将其打开,宣读于下。
“……皇孙代王,系庄敬皇帝嫡子,天命所归,人品贵重,天资粹美,可堪承继宗庙,今以其为嗣君,承继大统……”
众臣对此早有预料,倒不觉得奇怪,一边使人飞马去请新君,一边开始着手操持大行天子的丧仪。
不想就在此时,近侍总管却取出了第二道遗诏。
“故庄敬皇帝之第二女定安公主,得高祖英武之授,有开疆拓土之功,提三尺剑卫民,有上古之贤风,因嗣君曾以镇国公主号行于天下,今改其旧封,立王号以矜其功,是为英亲王……”
定国公听到此处,不由得微露笑意,旁边的老臣见状,赶忙扯了扯他的衣袖,以此提醒。
大行天子才刚刚辞世,这时候若是叫人抓到把柄……
定国公领了他的情,收敛起笑意,心里想的却是,果然是陛下会做出来的事情啊。
定安公主,不,现在该称呼英亲王了啊。
要是从前,朝臣们大抵还会反对,毕竟从没有公主得封王爵的旧例,但是现在……
错非皇孙揭破身份,本朝几乎就要有了一位女帝,有此事兜底,出一位女亲王,又有什么奇怪?
定国公心下唏嘘怅惘,五味俱全。
近侍总管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自古圣君必立后与之配,以承宗庙,母仪天下。定国公之女宁氏,系出名门、贤淑有容,宜彰女道于六宫,作范仪于四海,今以宁氏许嗣君为皇后……”
定国公愣在当场。
自己的女儿成了皇后,对于定国公府来说,这是好事吗?
当然是!
向来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作为大行天子在时最显赫的门第之一,若无意外,新君登基之后,定国公府必然要遭到打击,甚至于举家倾覆也不为奇。
可若是定国公府的女儿成了新帝的皇后,那宁氏一族也就顺利的改换门庭,成了新帝的铁杆心腹。
可以说,大行天子的这道遗诏,保全了宁氏一族。
可是……
定国公心内惊骇——他有好几个儿子,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
那就是因吴王被赐死而带发出家至今的前吴王妃!
陛下怎么会定下这样的婚事?
虽然吴庶人已经被赐死,但从礼法上来讲,他却是新帝的叔父,而自己的女儿,毕竟曾经是他的妻室啊……
这如何使得?
遗诏宣读结束,因为宁氏不在此地,便由定国公这个父亲替她接旨。
定国公唇舌涩然的谢了恩,将那道立后的圣旨接到手里看了又看,见确实是天子的笔迹,却还是满腹惊疑。
再一抬眼,便见近侍总管已经到了近前,徐徐道:“定国公是否心有疑惑?”
定国公嘴唇动了动,却是无言以对。
叫他说什么呢?
这是大行天子的遗诏,即便是新帝也不能违背,他身为臣下,怎么可能主动站出来,授人以柄,用来攻讦自己的女儿?
只是曾经做过吴王妃的女子,又被选为新帝的皇后……
定国公在为家族前途而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得不为女儿的未来而感到忧虑。
却听近侍总管肃然道:“大行天子立下这道遗诏的时候,亲口告诉奴婢,若朝臣有异议,便将这段话说与他们听。”
群臣慌忙跪地:“谨听命!”
近侍总管遂道:“定国公之女宁氏,昔为吴王妃之时,恭谨侍上,有古代贤女之风,待到吴庶人伏诛之后,又出家为上祈福,有忠孝之义。”
“而朕以其为嗣君皇后,却不为其贤良,亦非为其忠孝,独为其有定北王之慷慨遗风,虽为女子,尤有横刀立马、北定大漠之志。”
“嗣君为朕皇孙,宁氏为定北王之孙,以其与嗣君志趣相投,故而成其姻缘,唯望二人缔结婚姻,互为勉励,勿忘乃祖之志也!”
长长的一席话说完,群臣静默几瞬,继而齐声称呼万岁。
定国公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身来的。
他如同木偶一般随着人流重新进入大殿,看着匆忙赶到的嗣君料理诸事,看着宫人内侍们在大殿中进进出出,最后却只是呆呆的将目光放在了大殿右侧的某个位置上。
当年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少年时候的天子。
物是人非啊。
怆然泪下。
第105章
天子大行, 新君继位,接连两件大事,几乎消耗掉了满殿公卿们的全部心力。
也是等到丧仪终于结束, 回到家中之后,他们才终于有闲暇松一口气,开始在心里边思忖:接下来该当如何应对这位年轻的天子呢?
根据先前的诸多言行所拼凑出来的这个新君, 可是个相当难缠的角色啊!
于军政大事上,能稳稳把控北关不使大权旁落,于心机谋算上, 能力压诸王,从大行皇帝手里得到储君之位,深得认可,而于心狠手辣这一道……
观陈王全家人的下场, 新帝在这方面, 只怕并不比大行皇帝逊色多少。
诸王是纯粹的脑子不行,毕竟太行的那几个都被大行皇帝送走了, 但朝臣们却是个个精明。
大行皇帝在时,将权位看得多重啊,当日东宫故去, 大行皇帝对待东宫留下的三个孩子虽有怜惜之情,却无过分的殊宠,要说是因宠爱而使皇孙假托公主之名远赴北关, 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可若当真是推翻了大行皇帝遣皇孙北去的这个官方盖章认证事实, 那事情可就有趣了。
这岂不是说,是皇孙假死, 远走北关,之后几经周折操作, 几乎从天子手中骗到了储君之位?
能够走完这一整套流程,且不被天子发现,又得到了朝中大半官员的默许,已经是神乎其神了,可还有更神的事儿在后边——
他居然敢回来!
居然敢把自己做过的事情在大行皇帝面前掀开!
怎么敢的啊……天子可是连亲儿子都照杀不误的!
更离奇的是天子还真就是认下了此事,不仅如此,还主动出手替他抹平一干首尾。
一战封神了啊兄弟们!
不过想想也是。
已故的庄敬皇帝是个极聪明的人,太子妃更是八面玲珑,生的三个孩子里,两个女儿冰雪聪明,唯一的男嗣又岂会是个蠢的?
如此一想,也就释然了。
大行皇帝是个百年难遇的神人,新帝连他都能搞定,又会是个什么角色?
朝臣们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
什么都甭提了,先老老实实的把人供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