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倏然失笑,却也不提此事,而是瞥一眼朱允炆,道:“怎么能在人前这么跟弟弟说话。”
朱棣毫不畏惧的轻哼一声,从容以对:“因为我觉得,弟弟好像有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呢。相较于视若无睹,最后酿成大祸、兄弟阋墙,还是在最开始就以兄长的身份指明他的错处,纠正他的过失,这才是正确的吧!”
“皇爷爷,您觉得呢?”
第155章
因为我觉得, 弟弟好像有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呢……
姑且不说别人,只说朱允炆,听得这话入耳之后, 真就跟被人当众扇了两记耳光一样,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去了!
他先前抢在哥哥前边冒头表现到底是为了什么,聪明人大抵都有所想象, 可想象毕竟也只是想象,这种事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截了当说个清楚明白的吗?!
还要不要脸了?!
原身作为东宫庶子, 大抵早就习惯了嫡长兄的万众瞩目,也习惯了屈居人后,但朱允炆打小就顺风顺水,此时再听朱棣打着嫡出兄长的旗号语出轻蔑, 不屑至此, 又如何能按捺得住心头恼怒?
他下意识想要出言驳斥,反唇相讥, 话将将要涌出喉咙,却生生停住了。
因为他发现,他根本无从反驳!
本朝立国之初, 皇帝便册嫡长子为东宫,此后也立策以嫡长子继承制通行于世,对东宫倍加信重——这样的大背景之下, 他皇甫英, 一个东宫庶子,怎么可能跟嫡长兄掰腕子?
即便真的反驳了, 也只会自取其辱。
嫡长子继承制,这沿袭自周朝的制度对于前世的他, 堪称是神兵利器,好风借力,将他送上至高皇位,也令诸位年长于他的皇叔,尤其是他最恨的朱老四饮恨。
可是风水轮流转。
前世他被这制度所成就,今生却要被这制度所束缚,前世他可以借着东宫嫡子的名义登基,而今生的皇甫英,比他更加名正言顺!
拴住了前世朱棣的链子,此时也拴住了他。
两相对照,怎么能不让人心生恼恨?
朱允炆僵立在原地,一时愤恨于皇甫英的不留情面,一时又悔恨于自己一着棋错,以至于受此奇耻大辱。
他本就不是什么能够忍辱负重的人物,死前刚经历完靖难之役,穿过来之后又接连碰壁,此时当着诸王的面儿被人如此羞辱,偏还无力予以反击,痛苦的身体都在打颤,连带着眼泪也不由自主的掉了出来。
朱棣立在他不远处,余光瞥见他这情状,脸上不显,心里爽的想要凌空飞升,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痛快!
这可真是嫡子轮流做,今年到我家,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他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通,又觉得有些遗憾:
原本的皇甫文是个性格稍显温诺的人,朱允炆今日诸多行径,未免冒进,皇帝可能觉得他是想在众人面前踩着长兄露脸,也有可能觉得他是被妖人夺舍,顺势将其划分到危险人物当中去。
只是这会儿朱允炆这个脆皮被自己这么一刺激,当场就没出息的掉了眼泪,显然并非畏惧,而是纯粹的自尊心受挫,倒是极大的打消了他被妖人所夺舍的可能性。
就是单纯的想要卖弄和清澈的愚蠢罢了。
至于自己先前所说,朱棣并不后悔。
因为原主就是这样的性格,这样的脾性。
聪慧,开朗,胆大,略带几分稚嫩的张扬。
他应该要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该当做出何种反应的。
作为皇长孙,他要在适当的时候,譬如说现在,帮助皇帝减速刹车,及时叫停,不要让这场皇族内部的风暴继续扩大,最后影响到外朝去。
虽然朝堂几乎是皇帝的一言堂,但今晚这种事情一旦传扬出去,影响实在太坏,以至于即便是这样大权在握的皇帝,也要先给秦王扣一个必死的罪名在身——是他先无人子之道,所以朕才在惊怒之下如此处置掉他!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诸皇子尽数考验结束,今日这场血腥的盛宴,也的确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而作为皇族第三代之中最年长的皇孙,他也有义务要照拂年幼的堂弟们。
皇帝的本意只是筛选出被替换掉了的人,顺带着敲山震虎,让后来者夹着尾巴做人,而不是想一股脑打压死自己的儿子们,再让几个最大不过七岁的孙儿持刀杀人,受惊卧病。
就如同现在的皇帝是皇甫家族的大家长一样,如果不出意外,将来他也会成为皇甫氏的大家长,既然如此,又怎么能不展露出令人放心的宽厚和仁慈?
至于说朱允炆的那几句话,就更好解释了,不气盛的那还叫年轻人吗?
真要是什么都能应对得当,滴水不露,那才真是奇怪呢!
而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也正如朱棣所预料的一般。
皇帝定定注视着面前的长孙许久,见他神色冷静,不为所动,既没有面露惧色,也不曾因为自己久久不曾回应而显露迟疑,心下实在满意,眼底不由得闪过一抹欣慰之色。
最后他微微颔首,脸上的皱纹一道道舒展开来,环视一周,扬声道:“英哥儿最得朕心!”
然后他吩咐亲卫:“将那个畜生的尸体弄走,不要继续放在这里,坏朕的心情!”
近侍领命而从。
也是在这时候,李世民才发现盲点:“哎?秦王齿序第二,周王齿序第五——周王都娶了王妃,生了孩子了,秦王还没娶妃?”
朱棣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元达就很懂的开了口:“这你都不明白?”
他道:“白绢上不是说了吗,配给他的女主是个小宫女,以后肯定是要兜兜转转做秦王妃的啊,既然如此,秦王怎么能娶妃?”
刘彻凉凉的道:“赌上我的人头,秦王一定还是个处男!”
李世民惊讶道:“他起码有二十五了吧?”
刘彻坚定道:“别管多大,或许是他自己有病,或许是外界条件不允许,总之是处男就完了!”
李世民:“……”
李元达:“怎么说呢……有种非常离奇但又异常靠谱的感觉。”
朱元璋板着脸没说话。
朱棣咳嗽一声,适时的做出了解释:“最开始许的秦王妃病故了,之后又许了一个,偏生遭逢丧事,在家守孝,原本是明年就能成婚的,现在看看……”
刘彻“嘿”了一声:“哦呼,逃过一劫,恭喜恭喜!”
朱棣:“……”
朱棣无奈道:“算是这么回事吧。”
……
好好的一场家宴变成这样,也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皇帝只是想筛人,并不是纯粹的心理变态想要折磨人,如今检验的结果已经有了,便也不再留人,大手一挥,放这群饱受摧残的儿孙们归家歇息。
只单独点了两个人:“太子,还有英哥儿——随我来!”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在朱棣身上略略停留了几秒钟。
尤其是朱允炆,死死的盯着朱棣的后背,只恨不能用眼神凿一个窟窿出来。
要知道,被皇帝单独留下问话这种待遇,从前唯独只有东宫能够获得。
但现在却又多了一个人。
皇长孙。
这几乎等同于当众宣布皇太孙的人选了。
太子妃心绪稍安,不想皇帝却忽的点了她出来:“太子妃。”
她微吃一惊,忙行礼道:“儿媳在此。”
却听皇帝道:“你怀着身孕,难免辛苦,只是再如何劳累,也不要疏忽了对于子嗣的教导。”
彼时东宫就只有两个儿子,皇帝又对皇长孙满意,此时话里的“子嗣”,显然指的就是皇次孙皇甫文了。
太子妃心下了然,知道这是皇帝在对儿子先前所言做出回应,朱允炆更是紧紧地攥住了自己衣袖,满腹惶然与羞怒。
皇帝却没看他,只是同太子妃道:“楼氏不贤,不能教导皇孙,废掉她的名位,让她迁居到西山行宫去住吧,你再做主替太子选几个人侍奉便也是了。”
打从皇帝点了儿子与丈夫一道随行之后,太子妃就知道今日大胆冒头的庶子怕是要吃瓜落儿,只是没想到皇帝出手竟如此果决,直接就把东宫次妃楼氏给打发走了。
朱棣倒是能理解皇帝的做法。
他爹这辈子的白月光就是老妻大儿,但其余孩子也不是狗娘养的,都爱惜着呢,朱允炆今日虽然冒失,但如若不是被妖人夺舍,在他老人家眼里也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儿,敲打敲打就完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还能为这杀一个宝贝孙子吗?
只是他这个皇帝在态度上也得有所表现。
皇次孙公然表露野心,他却不作回应,往小了说是在动摇皇长孙的位置,往大了说,他的庶子们有样学样怎么办?
孙子不能轻易打杀——嗯,那就搞掉孙子他妈吧!
很好,这很皇帝。
……
宫宴结束,帝后带着太子皇孙离去,诸王就此离宫。
先前在宫宴之上时还不曾察觉,等离席之后,周王妃才发觉后背寒凉,俨然是生了一背的冷汗,刻骨的冷。
她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被逼着上前提刀的丈夫呢!
周王妃动了动嘴,只觉得唇舌都有些发麻,前边燕王与周王兄弟俩挽手同行,她则与燕王妃一道并肩走在后边儿。
燕王妃有些担心的看着她:“弟妹怕是有些惊着了,待会儿回去,别的都不管,先热热的喝一壶姜汤才好,不然明日只怕是要作病的。”
周王妃艰难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多谢四嫂,我记住了。”
又有些后怕的去看儿子,一时泪水涟涟:“好孩子,你饿不饿,吃饱了没有?”
她懊悔极了,早知今日是这般情状,倒不如效仿燕王府将儿子留在府上了!
那孩子已经有些累了,不无困倦的打个哈欠,小手拍了拍自己肚子,奶声奶气道:“饱了……”
然后就合眼睡了。
周王妃见状,也便放下心来。
保母在旁低声道:“那边儿刚发作起来,皇长孙殿下便让奴婢们捂住皇孙的耳朵了。”
周王妃真心实意的落下眼泪来:“难为英哥儿自己还是个孩子,处事竟如此周全!”
燕王妃遂道:“既然如此,何妨备些东西,明日再入宫来谢他一谢?”
表达亲善和感激的同时,也从东宫处探一探口风。
老实说,燕王妃不太相信这次的事情,东宫事先一无所知。
周王妃闻弦音而知雅意:“好,届时咱们妯娌几个一块儿过来便是了。”
燕王妃含笑颔首:“那就这么定了。”
后边她们妯娌俩在叙话,前边儿燕王与周王也不是全程缄默。
燕王好歹还上过战场,周王却是个纯粹的风流才子,哪儿干过这种事?
更别说今天拿刀捅的还是他们的亲兄弟!
周王弱声道:“四哥,你怕不怕?”
燕王摇头道:“不怕。”
周王带着哭腔道:“我怕!四哥我腿软!你快扶我一把!”
燕王:“……”
燕王又是好笑,又是不忍,倒真是撑住他的手臂,叫他将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兄弟俩慢慢的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