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坦然道:“当初我帮你们父女二人,其实只是举手之劳,你追随我至此,便已经还尽,不必再与我同行了。”
杏娘摇头道:“天地之大,我哪里还有别的去处?当初王爷救下我们父女,固然是举手之劳,可是之于我们父女来说,却是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周庶人再劝,杏娘始终都不肯听,只得顺从她的心意,就此作罢。
不过有了这日的一场闲话,再之后两人的关系倒是亲近了许多,周庶人向来自诩博学多才,然而真正到了地方上,行路之时,他所读过的万卷书,又怎么比得过杏娘所行过的万里路呢!
她是吃过苦的女子,知道四时庄稼,了解平头百姓,等二月底野菜冒尖儿,还专程掐了新芽给周庶人煎菜饼吃。
周庶人起初颇觉新鲜:“你们在民间的时候,都是吃这些的吗?”
杏娘摇头:“现在是丰裕年份,田间地里才能找得到野菜,困苦年月的时候,树皮都被人吃尽了……”
周庶人为之愕然,若有所思。
行路难,而这一路的见闻,又哪里不难?
京师乃天下最为富庶之地,越往难走,百姓便愈发困苦。
卖儿鬻女的,衣不蔽体的,伛偻的老者,沟渠中溺死的女婴,多有触目惊心之处。
而除此之外,还有捉不完的跳蚤,臭气熏天的旱厕,怪癖难懂的乡音,为祸一方的乡绅……
而除此之外,其实也不是没有好的地方。
最最起码的就是,周庶人脱离了先前困住自己的精神牢笼,来到了一个崭新的,野蛮荒芜却又生机勃勃的新的世界。
他逐渐开始觉得这次流放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一扫先前在京师时的诸多骄矜浮奢之气,从前看都不会看的菜饼,这时候也能吃的津津有味。
甚至于还找到了自己能够胜过杏娘的地方:“这是穿心莲,医学典籍上有载,食用可以解热去毒……”
又指着另一种:“那是马齿苋,能清热利湿。”
杏娘钦佩的看着他:“王爷真是厉害,这都能知道!”
周庶人被她看得后背发热,赶忙摆手:“也都是从闲书里看到的,先前只是知道,直到出门见到了,才把文字跟实物对照到一起去。”
话赶话的说到了此地,他倒真是涌出了一个念头。
他不是一直都想著书立说吗?
诗词虽然文雅,足以传世,然而较之医书典籍来,却未免要稍显虚浮了。
在这之后,周庶人便开始着意将心力放到了这方面,此后每每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也时常致信当地长官替自己搜罗医书,亦或者亲自去名医药馆拜访。
消息传到京师,皇帝颇觉欣慰,不枉他老人家特意将这小子打发出去,你看看,这进步不就来了?
又特意下诏嘉许,令沿途官宦尽量配合周庶人的合理要求。
侍从听闻这道旨意,欢喜异常,对杏娘道:“咱们王爷眼见着就要熬出头了!”
又朝杏娘作揖,奉承道:“娘子此番的情谊,王爷都记在心里呢,此番回了京师,必然是要与一个侧妃名分的。”
杏娘却摇头道:“我追随王爷至此,并不是为了名位。”
又说:“只怕现在皇爷传召王爷回去,他也不会回去的。”
侍从面露不解。
杏娘注视着厅内周庶人忙碌于案牍之间的身影,神情温和:“王爷他啊,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周庶人的路途还在继续,然而出京时他心里的那股不平乖戾之气却早已经消失无踪。
他脱掉了带出京的丝绸衣裳,如杏娘一般改穿粗衣,二人一道上山采药,亦或者勘察各处县志记载,择有用者详细记录下来。
长久的风吹日晒之下,周庶人的面容不复昔年玉郎之态,臂膀也结实了许多,身形上倒有些像燕王了。
他养了一只鹦鹉,极通人性,他出门采药时,时常跟随在侧。
又为了这只鹦鹉,周庶人在身边带了一只铃铛,晃动铃铛让其作响,喊杏娘来喂鹦鹉。
时间久了,周庶人连开口的功夫都省了,铃铛晃动一下,那鹦鹉便自顾自的大叫起来。
“杏娘!杏娘!!!”
杏娘抓着一把豆子从外边进来,满面无奈。
周庶人坐在椅子上乐不可支。
上一年冬天,他们从京师出发,直到第二年夏天,才抵达云南。
彼时皇帝的圣旨早就传到,受命戍守此处的沐英前来与周庶人叙话,倒是也邀请其入府上居住,最终却被周庶人婉拒。
“老实说,最开始离开京师的时候,我是有些埋怨父皇的,但是到了今时今日,倒真有些想明白了……”
周庶人道:“人生一世,还是应该留下些什么的。”
沐英失笑:“看起来,这回五哥感悟良多啊!义父若是知道了,只怕会很欣慰的。”
周庶人笑而不语。
他在云南继续着自己的工作,拜访名医,核实旧籍,亲自上山采药,闲暇时候还去本地医馆坐堂看诊。
没有人知道这个年轻人竟然是当今天子的第五子,从前蜚声天下的风流才子周王。
直到一场瘟疫袭来。
周庶人连同沐英稳定云南各处,又召集本地名医商讨对策,抄了几家坐地起价的奸商,一边用可行的药方救治灾民,一边用强硬的行政策略稳定人心,双管齐下,短短一月之内,瘟疫就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唯一令人措手不及的是,杏娘死了。
这个跟随周庶人一路南下,陪伴他度过了最艰难年月的女子的生命,也悄无声息的终结在了这个春天。
侍从不知道该如何去劝慰周庶人。
沐英知道杏娘长久以来与周庶人相伴,感情非比寻常,特意让夫人前去为其操持丧仪,以亲王侧妃之礼安葬,以全周庶人之心,却也被周庶人婉拒了。
周庶人平静的说:“我如今只是一个庶人,杏娘怎么能如此逾越,用亲王侧妃礼来安葬?”
他找了铁锹出来,自己在居住的院落外边挖了坑,亲自写了墓碑,将杏娘葬在了住所的不远处。
沐春很担心他:“五哥……”
周庶人笑了笑,反而安抚他:“我没事。”
他仍旧往医馆里去坐堂,得了空便去翻阅旧时医书,也时常背着背篓上山采药,好像杏娘的离开,对他没有影响一样。
直到这年秋天周庶人生辰,沐春夫妻带着孩子前来拜访。
周庶人很高兴——这两年他跟沐春夫妻相处的极好。
这一高兴,难免就喝多了,他起身的时候太急,脚下一个踉跄,撞翻了搁置在旁边案上的笸箩。
沐春听见一声清脆的响铃声,继而就是“扑簌簌”一声振翅响动,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倏然飞到了窗前,响亮的叫了起来。
“杏娘!杏娘!!!”
空气好像有瞬间的凝固。
周庶人原地呆住,回神之后,放任自己跌坐在地,失声大哭。
“杏娘……杏娘!”
第176章
杏娘对于周庶人而言, 并不仅仅是一个妾侍,也很难用亲人来形容,非要说的具体一点, 大抵是他情投意合的至交,甚至可以说,是支撑起他精神世界的一颗巨树。
从周庶人离京开始, 到周庶人在云南扎根,杏娘自始至终都陪伴着他,两人彼此依偎搀扶, 就如同两棵纠缠到一起的藤木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就难分彼此了。
如今杏娘辞世, 之于周庶人而言, 头顶的天仿佛都塌陷了一半。
但生活总归还要继续。
周庶人无意还京,而是继续留在云南修书采药, 这场瘟疫所带来的影响还没有彻底终结,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云南的百姓终于知道,那个相貌俊朗、时常在各家医馆坐堂的年轻大夫, 原来有着这样尊贵的出身!
原本以为本地最高军政长官是皇帝的义子,就足够令人震惊了,但那位周大夫(周庶人对外的称呼)居然是皇帝的儿子!
先前他们还让他看过病呢。
本朝深耕云南数年, 沐英身负皇命, 自是兢兢业业,然而周庶人这一回作下的功业, 便几乎要将他的风头盖过去了。
谁叫他是皇帝儿子呢。
一位亲王亲自来到此地,穿粗布衣裳, 免费为人看诊赠药,闲暇时候背着背篓四处往偏远地方行医,这回又解决了今年春天的这场大疫,这样的人物,谁会不崇敬他?
皇爷有这样的儿子,想来一定是位英明的皇帝了!
倒是有人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他现在可不是王爷了……”
市井之中便有人问:“周大夫不是皇爷的儿子吗?那怎么会不是王爷?”
那人便说:“他是被废黜掉名位,贬谪到云南来的,说白了,还是觉得咱们这儿是穷乡僻岭,所以才把人打发来呢!”
不过这说法并没人相信。
因为有人问他:“那周大夫是犯了什么错,才被贬谪云南的?”
那人支支吾吾的讲了缘由,什么内外勾结,什么心怀不轨,如此云云。
众人登时大怒:“你放屁!周大夫怎么会是这种人?!”
还有人说:“这么点小事,当爹的怎么可能这么对待儿子?你居然敢如此污蔑周大夫!”
七嘴八舌的把人骂走了,有实在气不过的,还趁人转身扔了把烂菜叶。
周庶人听闻此事,却是啼笑皆非,再回想自己当年在京中的旧事,真如同大梦一场。
……
皇帝起初将人送去云南,是想着能叫孩子成器,活出个人样子来,做宗室楷模,起初还怕这小子没吃过苦,半路上偷摸溜回来丢他的脸,哪成想到最后他几次发书催促对方折返,人家却不肯回来了。
皇帝又气又急,跟太子说:“他这是什么意思?跟我怄气?”
太子无奈道:“爹,当初不是你自己把五弟打发出京的吗?现在如你所愿了,怎么又不满意了?”
皇帝眉毛竖起,眼睛一瞪,就要发作。
太子愈发无奈,只得给面前这头老狮子顺毛,抖了抖手中的书信,道:“五弟自己不也说了吗?京师虽然有名医无数,但草木之葳蕤却难与云南相较,且彼处多瘴气虫疾,受害百姓不计其数,待到将这两桩事情了结,他必然回京来给您和娘请安。”
皇帝这才悻悻作罢。
他与皇后夫妻一体,他既知道此事,皇后必然知道。
而皇后既然知晓,难免又要间接的透露给周王妃听。
这些年周庶人在外边颇受了些历练,昔年的风流俊逸消失大半,更有些英武结实的燕王之态,脸上也平添几分风霜,看起来跟老了七八岁似的,周王妃却是越活越年轻了。
想也知道,糟心的丈夫走了,满后院更糟心的莺莺燕燕散了,王府里边就他们娘俩过日子,帝后又因为周庶人被发配去了云南,有意补偿那母子俩,太子妃也好,其余几个妯娌也罢,全都格外体贴几分——
就这么个情况,周王妃这日子能不滋润吗?
心事全无,精神状况愈发健康,也就是寻常之事了。
皇帝说是将周庶人打发去云南,实际上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故而这几年周庶人在外边都经历了些什么,周王妃其实一清二楚。
晋王妃心思细致,听闻周庶人与杏娘感情甚笃的事情之后,还特意来劝她,周王妃不过一笑置之。
她是真的不在乎。
将男人这个选项在生活中划掉之后,她的人生仿佛都开启了简单模式,又何必非得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跟杏娘,又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甚至于周王妃还衷心的希望周庶人在云南好好干,做出一番事业来,下一任的周王已经被皇爷钦点,正是她的亲生儿子,周庶人在那边儿做得越好,留给儿子的余荫不也就越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