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寄月唇角往下压了压。
其余人都不自觉给荀引鹤让开了路,但是那些目光总是会落到他们身上,江寄月有些不自在,荀引鹤却浑然不觉,问她道:“一来一回大约需要耗费些心力,我那儿有些书姑娘可要拿去打发时间?”
算了,不多想了,既然他已经安排好了,那就由他带着走吧,江寄月依言回答了。
两人声音都不大,却可以答得一来一回,那话题抛出来总不见落地,反而有越抛越往上的感觉。
小娘子突然后知后觉,拉着周昭昭:“你说荀相的姻缘会不会就是江姑娘了?”
周昭昭没怎么念过书,原本听着江寄月与荀引鹤聊天觉得困极了,都差点打哈欠,一听这话一个激灵,意识到来活了,忙道:“你这样一说也对哦,师父说荀相的姻缘在寺里,方才阿月去求签,又让阿月在寺里多逛逛,你说无缘无故的,逛什么逛?”
两人的目光一对,小娘子捂着嘴后退一步:“这就是因祸得福吗?”
前脚刚被混账前夫抛弃,后脚就天降姻缘了?这人生转折得跟戏本子一样,拐得让人有些跟不上啊。
周昭昭倒是谦虚起来:“也不能说因祸得福吧,毕竟只是聊了几句而已,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是阿月也爱看书,遇上同样博学的荀相不至于冷场罢了。”
她抬抬下巴,让小娘子看另一个同样落了水,却只能沉默地裹着披风跟在身后,却一句话都插不上的姑娘看。
周昭昭道:“所谓天降姻缘,也不过是把契合的人送到你眼前,然后你恰恰有能力抓住她而已。”
小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而此时的山房内,荀引鹤正单膝跪地,替江寄月脱了鞋袜,手指握住她纤细的踝骨检查她是否扭伤了,所喜是没有的,荀引鹤便帮她把罗袜穿了起来。
江寄月倒有些不自在,想到寺里的那阵仗,道:“你怎么把事情闹得那样大?都要让人议论死了。”
荀引鹤道:“无论我娶谁都会起议论,反正舆论掌控权还在我手里,她们想谈便谈些吧。”
江寄月“唔”了声,道:“你确实不用担心,我今日才知道有好些姑娘喜欢你,听不得别人说你一句坏话,就要替你辩驳别人,你无论做什么事,她们都会向着你的。”
荀引鹤道:“我无论做什么都会向着我?”他无奈摇了摇头,道,“明明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们又能喜欢我什么?不过是杜撰出一个虚假的形象去满足她们的需求罢了,人,不就是这
样把一个个神造出来的吗?”
“嘘!”江寄月忙用手指点住他的唇,“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你如今还在山寺里,在菩萨的地盘上,你乱说什么,砸了菩萨场子,菩萨可不会高兴。”
“都是假的,我理会他高兴还是不高兴做什么?”荀引鹤越说越不敬。
他若是真的信佛,也不会用法积寺表演所谓的天赐姻缘了,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他用了点银子就让那和尚睁眼说瞎话地改了江寄月抽到的签文,连和尚都如此不敬佛,他又敬什么?
是为了杀了人后再拜佛,衬得自己再虚伪点吗?他明明已经够虚伪了,不要再给自己添一笔债了。
江寄月其实也不是个信佛的,只是进了山寺,看着那些虔诚信徒供奉的长明灯与金身塑的佛像,总觉得该给他们一些尊重,至少不要在他们的信仰之地说这样的话。
但荀引鹤话说得放肆,好歹也只是私下与她说说,江寄月便不想管他,只道:“以你这样说,倘若有天她们发现你并没有那样美好,你的形象轰然倒地,她们也会反过来骂你了?”
荀引鹤道:“我听说若某地干旱,总求不来雨后,村民会把龙王请出来用柳枝抽打他,嫌他无用,等真落雨后,才会接着跪倒祭拜他。我便如那尊塑像。”
江寄月有些揪心,道:“既然如此,你不害怕我们的事被揭发出来后,你被人指摘吗?”
荀引鹤道:“都是不认识的人,我在乎她们什么?”
江寄月道:“那我们现在又在做什么?”
荀引鹤道:“我并不介意被千夫所指,相反,我觉得只有被千夫所指后,他们放下在我身上一切的期待后,我才可以摘下面具,不用虚伪,得到真正的自由。就像刚才在放生池边,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管那个姑娘,可是那不符合我的形象,我只能管,只是那时我心里想的是,我想立刻牵住我的姑娘的手,带她走。”
“我不在乎他们,所以无所谓他们喜欢还是憎厌我,我只在乎你,所以我不想要你讨厌我。”
江寄月抿唇,道:“那你安排这么多,单纯是为了我?”
“也可以说是为了我。”荀引鹤道,“如果听别人说你坏话,我就会很生气。”甚至忍不住动杀心,就像对待沈知涯那样,“少听他们说一句,我的心也可以多静点。”少杀生,多积德。
江寄月笑了下,道:“好吧,你这样说我就轻松很多了,不然我就会负担很重,害怕自己不值得你用心。”
荀引鹤道:“我也没有你想得好。”事实上,他的真面目直到此时都瞒着江寄月,不敢给她看,“你会明白的,我娶你是我高攀了,只是希望那一天来临了,你不会不要我。”
江寄月讶然:“你在说什么话。”如此地位悬殊的婚姻,明明该担心的是她才对。
“可是我真的有些不安,”荀引鹤慢慢道,“卿卿,你离开我两天了,可有想过我?一个人在外面住着,还习惯吗?”
江寄月没有听出来荀引鹤的试探,于是她老老实实地回答:“第一个晚上是有点害怕的,因为遇到了个……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男人,那个晚上是很想你,可是第二天找到了要做的事,忙了一天,晚上就能睡得很好了。”
她同样没有注意到荀引鹤听着这话时,眼眸里的笑意一点点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庞大的恐慌。
才第二个晚上,就习惯了与他分开吗?
第73章
“是吗?”荀引鹤的语气依然那么悠闲, 似乎当真是不用上心的闲谈,“卿卿在忙什么啊?”
侍枪只能远远看着她, 不能进她屋ᴶˢᴳ子, 自然不知道江寄月在做什么,荀引鹤倒是知道江寄月是有纸笔的,应当是在兑现诺言, 画云松送给他。
荀引鹤这般猜着,却还是放心不下,问一问江寄月。
江寄月道:“在画画。”
荀引鹤心落回了肚子, 温言道:“画什么时候送我都可以, 别总是闷在房里,白天还是可以出来晒晒阳光, 走走的。”
江寄月就看着他不说话了,脸上露出了些尴尬, 荀引鹤有了不大好的预感,道:“卿卿这
画, 不是画送来给我的?”
“嗯……”江寄月显见的心虚, “云松是在画啦, 就是画成了连环画, 但我还画了你喜欢的垂耳兔, 很可爱的。”
荀引鹤心一沉:“连环画?好端端的, 你画连环画做什么?”
一般画连环画的都是些底层的画师, 卖了可以换钱, 而不是为了艺术或者打发时间。
果然江寄月道:“我喜欢连环画,而且如果可以, 想要挣钱。”
荀引鹤道:“卿卿觉得一万两银子不够花吗?”
“那么多银子自然是够的, 但那毕竟是你给的银子, 不是我的。”江寄月道,“我想要挣自己的银子。”
你给的银子。
自己的银子。
荀引鹤脸上还挂着温润的笑,内里却升出了寒气,事到如今,还要分得这样清楚吗?
荀引鹤笑着牵起江寄月的手细细地看着,她走上出来的急,没有把手上沾染的墨水洗掉,掌侧有点脏脏的,他买给她的那些好看的衣服也没有再穿了,身上穿得灰扑扑的,袖子窄窄的,若不仔细看,还当她是个需要劳作的。
可是她没有任何的不适,还与他闲适地说笑着。
她离开了他两天,就把他留下的痕迹都剥掉褪去,一点都没留下,是过不惯那样的生活,还是单纯就是不喜欢他?
荀引鹤牵着江寄月的手微微用了力,江寄月‘嘶’了声,道:“相爷,你轻点。”
荀引鹤回神:“抱歉,弄疼你了吗?我给你吹吹。”
“不用,哪有那么娇气。”江寄月把手缩了回去,原本自然的动作此时却刺痛了荀引鹤的目光,他空了的手还悬着,半晌,才慢慢握拳慢慢也收了回去。
江寄月问他:“你刚刚在走神吗?”
荀引鹤道:“嗯,在想如果你打算卖连环画换银子的话,我该与书行的掌柜说一声了。”
江寄月道:“你有书行啊?”
荀引鹤笑,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诱惑:“我不仅有书行,还有其他铺子呢,比如香料铺子,绣庄,等你嫁过来了,都给你管,劳你挣银子给我花了。”
江寄月道:“我到时候还得慢慢学,才能帮你打理铺子呢,不过书行的事倒也不必了,昭昭说了,范廉会先帮我去交好的书铺里问问的。”
“是吗?”荀引鹤低垂着眼眸,重新把江寄月收回去的手又抓到手中,一根根玩着她的手指头,恰好把那瞬间自眼眸中闪过的深意掩了过去,“你交了个好朋友。”
毕竟明面上荀引鹤只是带江寄月来换衣裳,成衣送到后,他就不能在山房待着了,他走了出来,发现老太太竟然坐在外面与周昭昭和那小娘子说话。
老太太见他出来,招他走过去,道:“我听她们说你与一个小娘子相谈甚欢?她在哪?”
荀引鹤道:“在山房换衣服呢。”
荀老太太往山房那儿瞧了瞧,笑道:“刚才不见你,你便是一直都在和她说话?”
荀引鹤道:“嗯,恰巧谈起一本书,我们都看过,便说得深了。”
荀老太太道:“前些日子见皇后娘娘,娘娘还说你是个闷的,现在看来,倒不是闷,只是没遇见想说话的人罢了。”她又道,“等她换完衣服,让我见见。”
小娘子在旁激动地扯周昭昭的袖子,一脸‘我都说能吧’的激动样,周昭昭尽职尽责地也一脸惊喜地配合小娘子,表示她俩都是当代月老,亲眼见证一段奇妙姻缘的诞生。
法积寺这段姻缘因为前些日子的新闻插翅般传了开去,一圈下来,直接进展到两人都准备定亲了。
也有人隐隐觉得不对劲,说荀引鹤与江寄月门第相差那么多,何况江寄月还是二嫁之身,荀家能同意她进门?也不看看荀引鹤的兄弟娶的是谁?
立刻有女人跳出来反对,荀引鹤若只是想娶个贵女,八百年前就可以娶了,何必等到如今?荀家那个门第,除却皇室宗亲,娶谁都是低娶。你们自己想攀附高门,想左拥右抱,就不要以己之心度人,相爷的存在可不就是为了打你们这些所谓‘男人都是这样’的人的脸的?
若她们的夫君胆敢反驳一句,立刻就会被女人们阴阳怪气,就不敢多话了。
这么多年,荀引鹤就是别人家的夫君,是男人面前无法移走的大山,他们怀疑指责他的一切话,都会变成女人眼里不思进取的嫉妒借口之语,他们也就习惯了绕开荀引鹤不谈,于是这个话题就这么被控制住了风向,并没有激荡起流言蜚语。
江寄月回院落后,倒是应付左邻右舍的好奇心应付了许久,沈母还住在这时,就与她们说过,江寄月出身书香世家,父亲也是做学问的,因此饱读诗书,很有才华。
因此大家也都没有怀疑什么,即使是好奇,也都是抱着善意的好奇。
毕竟这姑娘已经够惨了,大家看她能过好,也都替她高兴。
如此一来,江寄月的画倒是慢了。
这天晌午她外出买饭,蝉鸣嘶叫的午后,路上人少许多,她撑着伞遮日,沿着墙根走,为了少晒点阳光。
突然,伞被人狠狠一打,原本就无风,江寄月也只是拢着伞柄,并未多用力,伞面突然被一打,那伞就倒了,与此同时,江寄月听到了几声不怀好意的粗犷笑声。
是两个醉鬼,因为靠近过来,江寄月就闻到了浓重的酒味。
江寄月紧张地后退,可她本就是沿墙根走的,根本退无可退:“你们……”
她的视线穿过男人的间隙,焦急地找寻侍枪的身影。
侍枪哪去了?
左手的那个男人喉咙里发出调笑声:“早就听说巷子里搬来了一个很有姿色的小娘子,说的就是你吧?哥哥几个看你很久了,孤身一人,也没个男人照顾,晚上会很寂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