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路之人俨然于此道上已经是个老手,从哪条巷子进去能走到小门,摸着黑都一清二楚。
李怀叙走着走着,便觉自己耳边已经隐隐出现了丝竹管弦之声,再抬头看眼前灯火逐渐明亮的楼台,他心下了然,往领路人的手中塞了个沉甸甸的元宝。
“有劳了。”
“哪里哪里,能为瑞王殿下效劳,是在下之荣幸。”
那人摸着有自己手掌大的银元宝,脸上两坨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刚想要抬手,替他敲响这进门的暗号,却突然,一杆银枪横空出世在他们眼前——
“何人胆敢宵禁犯事!”
—
“小姐,子时了。”
蝉月端着油灯进来,只见到公孙遥仍枕在榻上,睁着一双比月色还要皎洁的眼睛。
她安安静静的,不敢多说话,只蹲到她眼前,替她默默将被子往上提了提。
“蝉月。”公孙遥抓住她的手,“都子时了吗?”
“是。”蝉月小心翼翼道,“小姐别等了,早些睡吧。”
都子时了,人要回来,早就回来了,如今还未回来,要么是如计划之中,被金吾卫抓走了,要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公孙遥将脑袋又往上枕了枕,“我也想睡着,可是蝉月,我睡不着。”
成亲之后,李怀叙可以说几乎是夜夜都陪在她身边,她不知道自己是早就习惯了他的陪伴,还是因为别的,是夜翻来覆去,当真是无论如何都难入睡。
“要奴婢说,小姐何苦主动提出让王爷去那春风楼。”蝉月道。
虽然这些时日,她眼里看得见李怀叙对公孙遥的好,也觉得他兴许真的会是个好归宿,但这完全不妨碍她依旧认为,男人是禁不住考验的。
他对自家小姐好,万一只是他新婚正在兴头上怎么办?公孙遥亲自将他推去那等地方,万一他真的……
“若是真的,我便不要他了。”公孙遥道。
“可是……”
“蝉月,我其实,是想带他去见娘亲的。”公孙遥打住她的话。
蝉月闻言,立时便安静地噤了声。
公孙遥拉过她的手,要她坐在床头陪着自己。
她从前的十几年,日子从来过的孤僻,能说真心话的人少之又少,蝉月是一个,惠娘是另一个。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着急了?”公孙遥问她。
明明才成亲不到两个月,到底他是什么样的人,她能确定了吗?这便带他去看娘亲,她能保证,他知道真相之后,还会同以前一样待她吗?
“可是我想试试。”不待蝉月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
“蝉月,我想信他,不论是娘亲之事,还是今夜之事,我都想全心全意地信他。”
“他若是个禁不住考验的,即便这回他是真的被金吾卫给抓走了,没给我们瞧见错处,下回我带他去见娘亲的时候,他也一定会露出别的马脚。
人这一生这样长,时日这样多,我们该知道的,早迟都会知道,总不能次次面临着考验的时候都想着避开,那不是成了自欺欺人了吗?我想好好地同他过日子,不是一时的,而是互相信任、长长久久的。”
这哪里是两个月前的公孙遥会说出来的话。
蝉月怔怔地听着,好似是听懂了,好似又没有。
但无论如何,她都知道,她家小姐,已经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公孙府二小姐,还是李怀叙真正的妻子,瑞王府真正的王妃娘娘。
“我也不知道,我今夜为何会睡不着,明明也不是担心他,可就是觉得他不在身边,好似少了些什么东西。”公孙遥淡淡怅然。
自成亲后,除了李怀叙被罚跪佛前的那一晚,他们几乎每一晚都挨着睡的。
李怀叙喜欢贴着她,刚成亲的时候还只敢偷偷摸摸地动手动脚,后来便越发大胆和放肆,尤其是圆房之后,他总是不知靥足,每每完事过了水,在榻上还得抱着她才行。
他喜欢自后头拥着她,吻她的肩胛,然后说些缱绻又入不得耳的情话。
她每每听着,都恨不能推开他自己钻到被笼里去,再也不出来。
可就是那样被他的铜墙铁壁包围着,她从不会觉得难受,而是一日比一日心安,一日比一日满足。
人真的是善变的,她想。
从前她有多嫌弃他,如今大抵就有多依赖他。
“蝉月,你陪着我睡吧。”公孙遥往里躺了躺,空出寻常时候李怀叙躺的位置,要她躺下。
蝉月照做,熄灭了手中的油灯。
屋里一时又陷入黑暗,许久不曾再卧在一处的主仆二人,是夜躺在榻上,说了许多的体己话。
夜里睡的晚,翌日醒来的也晚。
公孙遥一觉睡醒的时候,蝉月已经不在屋里了,等她懵懵懂懂起身,打算唤人进来伺候时,蝉月又急急忙忙推了门进来,道:“小姐快起来,淑妃娘娘请您进宫一趟!”
—
大早上这么急着要她进宫,自然不会是好事。
公孙遥赶到宁福宫时,淑妃正扶额在上首叹息。
“母妃?”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遥遥来了。”淑妃神情恍惚,过了好一会儿才握住她的手。
“都是本宫不好,没教好儿子,叫你受委屈了,他如今竟敢做出如此混账之事,你放心,母妃必不会轻饶了他!”
公孙遥听着淑妃的话,多半已经猜到是发生了什么。
可她还要装作疑惑道:“殿下……?”
“你放心,他没进去那什么春风楼,他在门口就被金吾卫给逮了个正着,押在金吾卫的大牢里过了一夜,现今下了早朝,正被他父皇罚跪在承德殿呢!”
又是承德殿?
公孙遥眼睛亮了亮。
看来李怀叙还真是那儿的常客了。
“殿下为何要被父皇罚跪在承德殿?”她依旧装着不懂问,“还有,母妃说的春风楼,又是何意思?”
看着她单纯又懵懂的样子,淑妃实在是不忍心将昨夜之事告诉她。
可该知道的迟早要知道,她只能是拉着公孙遥,将昨夜发生之事悉数告知。
原来,昨夜宵禁过后,李怀叙便偷溜出门,去往了京中近来最是载歌载舞的平康坊春风楼。由人引路,按照那边熟客的规矩,想要自小门进去,潇洒一回。
不想,正碰上金吾卫巡街,将他和那领路人都逮了个正着。
因着他身份特殊,金吾卫不敢擅自做主处置他,只能是等着今早宫门开启后,将他的事情上报给了皇帝,由皇帝自己来处罚这个儿子。
“遥遥,你别伤心。”淑妃说罢事情真相,又来安慰公孙遥,“母妃知道你现下定然难过,母妃也气那浑小子,待他受完了他父皇的惩罚,母妃一定还会替你狠狠地教训他,叫他日后再也不敢胡作非为!”
公孙遥茫然失措地望着淑妃,照着先前她同李怀叙商议好的套路,不多时,眼泪便自泛红的眼尾钻了出来。
“原来殿下昨夜哄我那般早就睡下,是为此事……”
她喃喃低语,满脸爬满了不可置信,两行清泪说下就下,叫淑妃甫一看见,又是心疼了好一会儿。
她捂着心口,仿佛是接受不了此等真相,都不待再开口,出声已经满是呜咽。
“母妃,我想见见殿下,可以吗?”
她捻着帕子的手在随着肩膀不断轻微地颤抖,声泪俱下的同时,脸上的血色也在逐渐褪去,尽显苍白和无力。
她仿佛是真的不敢相信李怀叙会做出此等事情。
她如今既失望,又绝望。
到底此事受到伤害最大的人便就是她这个儿媳,对于她此等要求,淑妃自然没什么好不同意的。
“行,母妃陪你去。”她贴心道。
可公孙遥道:“母妃,我想自己同他好好说说。”
又到底是小夫妻之间的私事,淑妃顿了顿,见她这哭至凄惨的模样,自然又不忍心拒绝。
“行,那你一路小心着点,母妃送你到门口。”
公孙遥点点头,在她的注视下,一步一抽泣地踏上了自宁福宫去往承德殿的路。
已经去过两回的这条路,于公孙遥而言也已经可谓是熟门熟路。
等她熟练地推开承德殿大门之际,跪在地上的那道身影,也同样熟练地回过头来,满眼期待地望着她。
可不过一刹那,他便觉得自己还是不该给她好脸色,又转回了身去。
“好了,王爷昨夜一夜辛苦了,我这不是来看你了?”
关紧殿门的瞬间,公孙遥终于止住自己哭了一路的虚假泪水,蹲到李怀叙身边,戳了戳他的肩膀。
李怀叙抖了抖肩膀。
“王妃娘娘跟谁说话呢,你夫君如今正宿在春风楼花魁娘子的怀里呢,你找谁?”
作者有话说:
老九:她居然主动让我去青楼,我生气了!
—
感谢在2023-03-24 22:57:41~2023-03-25 22:17: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卷卷不吃蒜、喵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一章
◎哼,我生气了◎
这是……生气了?
公孙遥觉得新奇, 往身前侧边又探了探身子,想要看清李怀叙的模样。
可他偏就是不给她看, 故意又将脑袋扭开, 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挺拔又倔强的背影,仿佛明晃晃地在向她昭示,若是她再不去哄他, 马上他就该更生气了。
公孙遥觉得实在有趣。
成亲这么些日子, 李怀叙几乎从未在她面前闹过脾气。要说两人之间发生口角,永远也只有李怀叙哄她的份。如今他这副样子, 实在是太难得了,她简直恨不能叫史官来将他此时此刻的模样全都记录下来。
她忍着略显荒唐的笑意,又与他戳了戳肩膀:“好了, 李风华,我知道, 你从来洁身自好, 不去烟花柳巷那等地方, 但这不是为了揪出那姓苏的吗?你是受了委屈,我都知道, 待你归家, 我定给你摆一桌的好饭好菜,为你接风洗尘, 如何?”
“哼,倒是稀罕。”
跪在蒲团上的身影不卑不亢,连声音都带着岿然不动的坚|挺。
公孙遥听着他的声响,一时却只觉得更有意思了。
“李风华, 那你还想怎么样, 我都答应你, 成不成?”她如他所愿地继续去讨好他。
李怀叙板着脸,照旧不想给她好脸色。
公孙遥撑着脸,终于转到了他的跟前。
“李风华……”
她还想再向他示示软。
可是李怀叙与她相视上的刹那,眼里带的怨忿与委屈,突然便叫她噤了声。
他怎么能……这般瞧着她?
公孙遥默默怔愣在原地,一瞬间,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对他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他瞪着她,眼睛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满腹委屈,好似都无处诉说,只得通过这幽怨的神情传递。
“李风华……”她逐渐收敛起了笑意,想问问他究竟怎么了。
然而李怀叙突如其来的动作叫她措不及防。
她从蹲在地上到被人一下子扑倒在冰凉的地砖上,不过刹那之间的事。
她错愕地抓紧李怀叙的衣袍,还是昨晚她亲自给他换上的那身玄黑。
“我问你,我去春风楼一夜未归,你后来有没有派人去寻过我,打听打听我到底是被金吾卫抓走了,还是真的宿在了那里?”
公孙遥直愣愣地看着他,没有吱声。
李怀叙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但他还是亲口为她辩解了一句:“好,那就当昨夜已入宵禁,你不方便打听。”
他忍着额角跳动的青筋,再道:“那我再问你,你昨夜在家中睡的可香?晨间可有早早地起来探听我的消息,而不是等着宫里传消息来了你才起,才晓得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等质问实在是太戳心窝子了。
公孙遥昨夜虽然睡得晚,但实在也是睡得沉,今早刚起,宫里就送来了消息……
瞧见她心虚的样子,李怀叙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就知道!”
“可是……”
“你根本就不担心我。”压在她身上的人嗓音不仅变得沙哑,而且渐渐咬牙切齿。
“不论我是被金吾卫带走了,还是我真的宿在了青楼,你都一点也不担心我。”
他的质问叫公孙遥哑口无言。
“我是相信你……”她想要解释,然下一瞬,她的下巴就被李怀叙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