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啜音。
程赟从没见过她这么无助,他将下巴压住她的头顶,安抚道:“不怕,不是余震,是我开门……”
顾诗筠恍惚着眼睫,朝他看去。
目光逡巡,似乎完全在按照周围的参照物来确定自己的眼睛没有出问题。
一秒、两秒……
她倏地推开他。
“哦,知道了。”
猝然腾空的怀抱,程赟实在有些没反应过来,温存不过十几秒,眨眼的功夫,啪——没了。
再看女人的脸色,已经满是隔阂和抗拒,甚至还有点小小的陌生。
算了,也罢。
慢慢来吧。
程赟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便起身去收拾刚刚拿进来的被褥和地垫。
顾诗筠看着,疑惑道:“你睡地上啊?”
程赟看了一眼她身后那张巴掌点大的小床,默然嗯了一声。
看着他熟稔地在地上铺开床褥被子,又开始解外套,顾诗筠努力挤出一个十分同情的表情,往床里面挪了挪,“要不,挤一挤也行。”
程赟从容地瞥睨她,见她话语寡断便敛了敛眉眼,轻声道:“不了,床太小了。”
言外之意很明显,只要床够大,他一定睡,至于是睡觉还是睡她,那就另当别论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在这样一种幽静逼仄的环境下,似乎都读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现在形势不佳,来日方长。
“哦,那晚安……”
顾诗筠掖紧了被子,蜷缩起两条腿,将身子背了过去。
几分钟后,便关了灯。
幽静的房间里,听不到外面远扬的风声,就连窸窣落叶的声音都被两个人忽浅忽重的声音所覆盖。
彼此都知道,睡不着。
既然都睡不着,那这种尴尬地氛围必须有人提前打破,而且以后必须要长期住在一起,这种“按头谈恋爱”的过渡期是必经之路。
顾诗筠摩摩挲挲地转过身,手指捻紧被子的一角,然后将脑袋微微蹭出床沿,低声问道:“喂,你睡了没?”
说实话,听到她这声不冷不热也不知道在喊谁的“喂”,程赟着实感觉内心无比的烦躁。
长期驾驶超音速的歼击机,他习惯了火力全开的压制,所以他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但面对顾诗筠,他愿意倾心相待。
没办法,就一个原因。
自己女人。
“没有,怎么了?”
顾诗筠单手撑着脸颊,在夜色里歪头看着他,“你刚说你飞梯队首位哎。”
程赟阖了阖眼,“嗯。”
顾诗筠不解地攮了攮嘴角,问道:“我记得梯队首位一般不都是大队长飞吗?你飞首位,那你们大队长呢?”
话音刚落,似乎就是冗长沉默的开端,然而还不等程赟开口,忽地,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顾母的电话。
一声一比一声急。
顾诗筠哪敢耽误,赶紧按下接听,“哎,妈?”
顾母那声音,跟自带扩音器似的,明明调低了音量,但在这种空荡又狭小的房间里还是近在耳畔。
“筠筠啊,你上次出事到底怎么回事啊!能不能跟妈好好说说!”
余震被埋那两天,虽然没有什么外伤,但却是精神上无法抹去的创伤,顾诗筠已经努力在忘记一切,但忽然被勾起,还是着实内心一震。
她将手机拿远了一些,说道:“妈,回去再跟你说吧,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反正我现在好得很呢,别担心了。”
知道她忙,顾母也没打算再纠缠,但想了想,还是要再催一下,“那……程赟什么时候休假啊?”
这话一出,顾诗筠不觉侧目看了一眼睡在地上的男人,她内心微微慌乱,一口气提到喉咙口,慢慢道:“他……应该快了……”
顾母一听,更急了,“什么叫应该?筠筠啊,你俩结婚两年了,你不过去他不回来,这孩子怎么生?”
又来……
催完婚还要催孩子,但凡涉及到生孩子,老妈的态度从来都是坚持坚持再坚持。
比如——
“你生了我帮你带啊!”
“男孩女孩都可以!”
“但你总要生吧!”
顾诗筠不厌其烦,解释道:“他平时在部队,我怎么生啊?我又不是单细胞生物可以进行无性繁殖。”
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抠了抠手机背面的指环,这个时候、这个气氛、这个场合,还要顶着程赟两道施压的视线,整个人都觉得要被压扁了。
顾母依然坚持不下,“你给他探个口风呗?就现在,快。”
顾诗筠犹豫道:“不用。”
顾母着急:“为什么不用啊?”
面对老妈的咄咄逼问,顾诗筠支吾不定,“明天再说吧,太晚了我要睡觉了。”
顾母更急切,“哎哟,你打个电话问问,我也好提前准备准备。”
顾诗筠烦躁地抓了抓头顶,正准备找个借口敷衍了事挂断电话,程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身边。
他从她手中拿过手机,有礼有节道:“妈,我是程赟,我们确实准备睡觉了。”
作者有话说:
不睡都对不起刚打好的地铺。
-
第39章
“……”
沉默。
冗长的沉默。
老人家的反应可能有些慢。
但总归是反应了过来。
顾母“哦哦”了两声, 掩不住的喜悦几乎要顺着电话信号钻进来了,“程赟, 你也在古圭拉吗?”
程赟道:“对, 这次古圭拉首都特大地震,我是负责给运-60护航伴飞的歼击机飞行员。”
顾母:“喔……”
显然没听明白。
但这不重要。
她脾气一转,俨然一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语气, “程赟啊,你们好好休息, 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 根本不用再多提点就主动挂了电话, 那速度就跟下一秒马上就要转场麻将馆似的。
整个房间又陷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沉寂里,像是刚刚熄灭的蜡烛一样,明明还剩一缕烟, 却烟火不再。
程赟将手机递还回来。
顾诗筠垂着眼, 憋了半天, 才说道:“谢谢啊。”
声音有些颤还有些糯, 更多的是青涩使然的尴尬在里面作祟, 如果此时此刻她的脚是露在外面的,不难发现脚指头都蜷到脚心底了。
程赟失笑看她,“谈恋爱也不用这么客气吧?”
似乎每次对话,承接而下的都是一段冗长的沉默,顾诗筠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反正现在夜色浓郁,谁也看不清她的脸色。
“谈恋爱呢, 又没嫁给你。”
她说完, 将被子盖过头顶, 便翻身睡去。
程赟:?
仔细酝酿这句话, 听着好像没什么问题,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总之,月色笼罩在床头,他看着眼前的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才沉沉闭上眼。
-
第二天早上,民舍的主人留下早饭,便出去牧牛放羊。
沙迦已经提早过来,正在检查直升机。
来来回回多次,沙迦比划了一个手势,确认道:“直升机要做个内部零件的检查,一会儿我送你们回去,再开回来。”
程赟一听,不觉蹙眉。
直升机起飞的时候桨叶高速旋转振动,很容易造成内部零件损耗。
米- 23虽然型号比较老旧,最近几年也开始复产,但古圭拉用的依然还是上个世纪的老古董。
修一修,还能飞。
能飞,就可以。
缝缝补补又三年,就这么几架也服役了好多年。
但今天天气非常好,如果飞行得当,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程赟走过去,与沙迦对了个拳,“航电系统和机载设备检查好了?”
沙迦呵呵一笑,汉语还挺顺口,“没问题,老司机。”
顾诗筠抱着医药包站在一边,待他们聊完,走上前牵了牵程赟的袖子,“他们还有别的军用直升机吗?”
“有。”程赟语气不变,沉声冷静,“在首都博物馆里,二战遗存。”
“……”顾诗筠表情一凝。
那这跟没有有什么区别吗?
不等她再犹豫问询,沙迦已经启动了直升机,冷冽的风在头顶呼啸而来,机身所呈的流线型弧度在晨曦霜雾里显得模糊不清。
不知道为什么,不是程赟的驾驶的飞机,她实在是步履维艰。
沙迦检查了一下语音报警系统的接头方向,确认正确之后回头招手,“朋友们,来吧。”
程赟走在前,顾诗筠拖着松松垮垮的步伐跟在后面,寒风吹在脸颊上,疼得像刀子割过,然而刚刚进了机舱,就有一种强烈的抵触感油然而生。
“怎么了?”
察觉不对,程赟回眸问道。
顾诗筠哽咽半晌,实在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这种感受,只能闷着嗓子用力摇了摇头。
这时,机舱外的风被螺旋桨带起了阵阵起伏不定的波澜,纵使这架米- 23是有些重量的,但人也架不住这种风。
机身微微晃动。
顾诗筠本能地害怕,下意识地抬手攥紧了程赟的胳膊,“地震了?”
机舱门不大,两个人挨得近。
程赟侧身帮她挡住桨叶旋出的风,安抚她道:“没有。”
顾诗筠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开他的胳膊,径直往机舱里面走去。
但一直到直升机起飞,她的心都一直悬在半空中。
闭眼休息了一会儿,她才把视线投向了窗外。
纵使地震已经发生了二十多天,上次的余震也过去了一个多星期,但古圭拉的震区上空,依然满目疮痍。
直升机逐渐平稳。
顾诗筠刚想脱掉外套好好睡一会儿,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将她整个人都差点震出去。
她一惊,抬头就见驾驶舱那边似乎出了什么大问题,但她人在机舱,只能紧紧攥着那根没什么用的安全带。
几秒钟之后,就见程赟从驾驶室大步走来,他什么话都没说,直接迅速地将呼吸面罩和救生衣给她穿戴好。
顾诗筠急切道:“怎么回事?”
程赟眉头紧锁脸色严峻,“直升机出故障了。”
他说完,又起身,“不过你放心,我在。”
顾诗筠心底一慌。
直升机出故障?
那个沙迦不是老司机吗?
老司机开直升机还开不明白吗?
飞行器出了毛病那基本上就是九死一生,全凭老天爷安排了。
她不管不顾地扯住他的胳膊,“不行!我怕一个人……”
她整个人都在颤,筛糠似的颤,不过一瞬间,脸上几乎看不到血色,这种感觉,就像重回余震,孤独感才是致命一击。
程赟回身抱了抱她,“筠筠,一会儿我来操作,救生衣一定要穿好了,知道吗?”
顾诗筠哪里听得进去。
她紧攥他的衣袖,死扯着不放,“不行,我不行……”
程赟反手桎梏住她的肩,抬高音量道:“顾诗筠!你听我说!”
顾诗筠眼神一懵。
程赟咬着下颌,硬声说道:“好好在这待着,蒙着头,闭着眼睛,什么都别看,听话!”
他用力扯开顾诗筠的手,即使难以忍耐也亦然回到了驾驶舱。
左发出现故障,沙迦已然傻眼,他仓惶去关右发,却被程赟及时拦下。
“现在双发停车,都得死!”
沙迦紧握总距杆,勉强操纵着直升机继续往上飞,但他大脑已空,平时又缺乏训练,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借着刚才出驾驶室,程赟已经迅速检查了可见范围内的机身。
不仅仅是左发故障,直升机的尾桨翼也失控了。
刚才那一震,基本上就是来源于此。
程赟克制住自己,冷静从容地看了一眼航电系统,“C53 C53,Mayday,Mayday,Mayday,左发故障,尾旋翼故障,迫降。”
说完,他一把挪开早已经僵成植物人的沙迦,和他交换了位置,坐在了驾驶位上。
附近也有一架正在作业的农用飞机收到了信号,听见不是次紧急的Pan-Pan,立刻将Mayday求救信号转了出去。
古圭拉总指挥部发来信号:“C53,收到Mayday,保持联系,已经在锁定坐标。”
呼啸的风声刮着耳畔而过,程赟紧紧握住操纵杆和总距杆,几乎要在一个零界点就必须做出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