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沉默两秒,“筠筠啊,我接到我们当地武装部的通知……”
顾诗筠麻木回应道:“我知道,我现在就在他部队,下午刚到的,挺远的。”
徐曼华闻言啜了两声,声音明显是哑的、语气明显是哽的,“你怎么昨天不告诉我呢?那么远,你一个人跑那么远,干什么……”
顾诗筠咬着下唇,手中的筷子翻动着大块的肉丝,放在嘴里却苦涩无味,她缓缓说道:“妈,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对面陡然间愣住,有那么一瞬连呼吸声都透不过听筒的屏障,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然后,猝然地——“筠筠,你怀孕了?你怀孕了还乱跑吗?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如果我知道了,我肯定不会让你去啊……”
徐曼华急得团团转,似是心太难安,回头冲顾长青吼了好几声,急不过又骂,骂完了又是哭。
顾诗筠听着,只默默地埋头吃饭,几口下去,胃里总算有了点饱腹感,她艰难开口,说道:“妈,程赟刚走,我总要带孩子来看看爸爸,明天我还要收拾他的东西,我想带回去,每一件都带回去……”
她越说声音越低,说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眼泪流在手边,顺着筷子淌进嘴里。咸的,苦的。
最后,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听到顾长青接过了电话,说了一句好好照顾自己,便挂了。
漫长的夜又开始了。
秦悠然发来了信息,字里行间都是迷之自信地相信程赟没有死,絮絮叨叨一大堆,最后直接来了一句【我也是猜的】
顾诗筠也没有心思去应付回应她。
秦悠然的第六感确实很准,但还没有准到可以对这种生还率基本为0的空战下定论。
她躺在床上,强迫自己入睡,但是分分秒秒都是无用的徒劳。
远疆的阔野起了风。
像是有人在哭,呜呜咽咽,没有止境。
顾诗筠走到窗边,冰凉的铁沁着斑斑点点的锈迹,打开窗户,又是更加冰入肺腑的风。
她沉沉地深吸一口气。
然而刚要关上窗户,突然,就听到远处传来熟悉的口哨声。
一声、两声、三声……
被风吹过来,萦绕在耳边,熟悉至极。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顾诗筠的大脑猝然懵了一瞬, 然后跟大厦倾颓似的,轰隆一声巨鸣彻底占据她仅剩下可以思考的一部分。
这种特制的口哨声音她不会忘, 也不可能忘。因为濒临绝境的最后一声哨音, 那是深入骨髓里的。
“程赟?”
顾诗筠来不及关窗,转头就开门朝楼下跑去,但是刚刚跑到楼下的小门厅时, 轮班站岗的哨兵就拦住了她。
“嫂子,你现在不能出去。”
她急切道:“为什么?我有急事, 很急!”
哨兵为难道:“现在时期比较特殊, 今晚我们所有的战机都在进行备战例行检查。”
然而顾诗筠哪里听得进去, 她满脑子都是刚才哨鸣声,那是程赟的口哨啊!
她被埋在古圭拉整整两天,从吹响到被救出来, 就这么死死攥着它, 一刻都不曾放手。
她没再说话, 眼光长远呆滞, 一直盯着遥不可及的雪山尽头。
苍鹰早已停歇。
远远可闻的转经筒也不知道从哪里被风声吹来。
哨兵以为她要作罢, 哪成想也就是这一秒松懈,顾诗筠头也不回地朝刚才哨声的方向跑去。
但她的速度哪有专业素质极强的士兵快,哨兵眼疾手快,不过几步追上了她,用力钳住了她的两只胳膊。
顾诗筠一惊,回头大声道:“我真的有急事!我听到我老公的哨音了!就是那个声音,我熟得很!我去找找他, 说不定他还活着啊!”
哨兵年纪颇小, 哪里见到过这架势, 一下子就语无伦次满头是汗。
“嫂子, 嫂子!我们这是部队,都有规定的,你乱跑的话,你那个,我这个……”
两个人像拉锯战一样拉扯不断,旅长又亲自交代过,这位嫂子千万不能出事,哨兵哪敢伤着她。
他急得团团转,手又死死不松,嘴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狼狈不堪地喊来了附近正在巡视的纠察。
两个纠察闻声赶来,瞧见一头包的哨兵和满眼泪痕一个劲想往外跑的女人,先问明情况,然后去喊了林彦霖过来。
这几天大家都紧绷着神经,与伽国的僵局也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不仅整个领空都处于防备状态,连接壤的边境都加强了防守。
林彦霖脸上满是疲惫,“嫂子,因为伽国这次的越界偷袭,现在上面命令下来了,我们已经完全处于备战状态,所以你不能随便离开……”
顾诗筠脑袋都是蒙的,她颤颤巍巍道:“我就出去找一圈,就一圈……”
“找一圈?”林彦霖和纠察面面相觑,“你要找什么?”
顾诗筠眼泪汩汩地,手和脚都是麻木难以挪动的痛,她咽着疼痛说道:“我老公有一只口哨,声音很特别,我听见了,我刚才真的听见了,他肯定还活着,你们能不能让我出去找一找?”
林彦霖疑惑道:“你听到了大队长的哨音?”
顾诗筠急不可耐地说道:“对,哨音,很清楚,很明显。”
哨兵满面苦色,补充道:“嫂子说是一个特制的口哨,哨音很特别。”
林彦霖一听,疑惑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金属制的口哨,问道:“是这个吗?”
顾诗筠瞧见他手里那只一模一样的口哨,不觉愣住。
林彦霖道:“我们旅整个飞行大队的飞行员都有,三年前的是一个航展活动,每个人送了一个,刻了各型战机,很精致。”
因为知道这个口哨对她来说的重要性,他说得很轻,只字片语之间都在悄然观察她的脸色。
顾诗筠闻言,表情溘然愣滞,随即便是一晃而逝的失望,眼泪更是止不住地簌簌往下落,“你们都有?……”
林彦霖肯定道:“对,都有,而且刚才我就在外面,没有听到什么哨声。”他转头去问两个巡逻的纠察,“你有听到哨音吗?”
纠察懵然摇头,“没有啊。”
一听他们的双重否定,失望更是呈几何倍增,顾诗筠几乎快要瘫软在地,一旁的哨兵赶紧扶住她,“嫂子,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失望演变成了绝望,本来的期盼结果是自己的幻想,那种从高空猛然坠落的感觉太过真实。
顾诗筠撇开哨兵的手,步伐一轻一重地朝宿舍楼走去,“不用了,我自己走吧。”
-
第二天清晨,顾诗筠便开始收拾程赟的东西。
男人的行李很少,除了几件换洗的体能服就只有几件外出穿的普通T恤和两件外套。
她将东西全部收拾好,放在一边,说道:“先放在这吧,过段时间都寄给我。”
林彦霖点了点头,“好,嫂子。”
这时,谢睿突然敲了敲门,先不是滋味地看了一眼顾诗筠,然后沉声说道:“旅长来了。”
周建义走进来,环看一圈程赟的房间,见已经被顾诗筠收得干干净净妥妥当当,说道:“等这边全部都处理好了,我们会派人送你丈夫回蓉城。”
顾诗筠茫然抬头,“接他回蓉城?”
周建义嗯了一声,“你可以来机场接,有交警铁骑和仪仗队员护送他回家。”
回家?
顾诗筠听着,面上没有任何的波澜。
两面都是沉默。
良久,她才轻声道:“尸骨无存,我接的只是一个灵位吧?”
她淡淡说完,不等周建义开口,便转身离开。
一路上,风都绕过了绝境的深处,等到了机场上了飞机,顾诗筠才觉得蓦然回首全是风景。
回到蓉城,她一下飞机直接去医院请了两个月的假。
院长亲自过批,满眼都是惋惜和同情。
“顾医生,我们医院有VIP产检车,我已经给向产科那边申请了,整个孕期你的产检产科都会派人□□,这个你不用担心。”
顾诗筠拿着假条,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嗯,谢谢院长。”
获批了假期,长时间紧绷的神经不由地轻松了半分。
然而出了医院,又不知道回家的路在什么地方了,满眼的迷茫错乱让她根本不敢相信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明明从知道程赟出事到今天就只有三天不到的时间,却总觉得有半个世纪那么久。
脚步沉重难行,忽地,有人在背后喊住了她。
回头看,是秦悠然。
她正下班,手臂上搭着防晒衣,疾步匆匆地走过来,“喂,顾诗筠,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打车来的吗?我送你回家。”
顾诗筠没拒绝,转身跟上她的脚步。
秦悠然陪着她,走到停车场,小心翼翼地扶她上车,顺手拿过后座的一条薄毯盖在她小腹上,“那边怎么样?”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呢?”顾诗筠平静地扯了扯嘴角,淡薄道:“战机高空坠毁,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秦悠然默默听着,一路都是僵硬的油门和刹车,“我不信。”
顾诗筠怔怔问道:“为什么不信?是林彦霖亲口说的,下面全是雪山深渊和冰川湖泊,就算跳伞了,那样的无人区也不会有人发现。”
“……”秦悠然咬牙默着,手里的方向盘被她把出了千斤重,“反正我不信。”
顾诗筠阖了阖眼,没再说话。
沉默一路,等到了浣南别苑,她才发现顾家父母已经在家里等着了。
她先是愣了愣,想起来之前程赟给了他们进门的密码,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她放下行李赶紧走过去,“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徐曼华眼眶遽然通红,三步并作两步将顾诗筠紧紧抱进了怀里,然后心疼地看着她憔悴红肿的面庞,说道:“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总不能一个人承受吧?这些天我们都陪着你,不管部队那边有消息没消息,都陪着你。”
顾诗筠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中止不住地打转,或颤抖或啜泣,亦或者怔目望着天都抵不住溢满的情绪。
不一会儿,衣服就浸湿了一片。
顾长青走过来,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筠筠,孩子我们养大,爸早些年攒了不少课外班的钱,教培没倒闭的时候我也返聘过,钱管够。”
顾诗筠攥紧了拳,先是哭,又是点头,再又是哭,反反复复循循序序,像是一条看不见河床的河流汩汩不息。
她依然倔强,“可是我总觉得他没死,他还活着……”
徐曼华为难劝道:“你一个人跑这一趟,不就是不信吗?可现在去过了,也知道那边是什么样了……”
恶劣的环境,边疆的风霜,看不到尽头的荒凉和终年不化的雪山,就算头顶的太阳灿烂如斯,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广袤无垠的疆土,在雪巅河流之间要想找一个失踪的飞行员,那几乎等同于大海捞针。
见她哭累了,徐曼华把炖好的鸡汤端过来。
“筠筠,要不要吃点?很清淡,刚出锅的。”
顾诗筠瞥眼看了过来,确实看着很有食欲,可她哪还有胃口吃东西,因为不管吃什么,都是淡而无味形同嚼蜡,甚至刚刚吃下去,下一秒就会吐出来。
看着她飘忽苍白的样子,徐曼华直到劝不过,便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汤,“多少喝点吧?”
顾诗筠闭上眼,推开她的手,“妈,我真的不想喝。”
徐曼华急了,也不管顾长青阻拦,说道:“那你不喝,宝宝还要喝呢,程赟的孩子,你要饿死他吗?”
顾诗筠一听,眼睑的泪痕微微颤动,似是思忖之后的决心,她终于睁开眼,勉强抿了一口。
甜腻的红枣味沁入舌尖,融化了一点点的寒意。
徐曼华:“好喝吗?”
顾诗筠点点头。
然而她刚准备端过碗,阒然冷清之间,突然就听到窗外传来了熟悉的哨音。
“嘘——嘘——”
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一声盖过一声。
“程赟?”
她猛地抬眼,双目怔怔看向窗外。
徐曼华不觉吓了一跳,“筠筠,你怎么了?”
顾诗筠端着碗,眼眶渐渐变得模糊,下颌的弧线也随着面部的啜泣而逐渐变得紧绷。
“妈,你有没有听见口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