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企山缓缓睁开眼,原本精明的双眸里,一片晦暗:“直沽没粮食,尚富贵更没出海。北地那几艘海船,你没听成直说,赵二十一娘将海船交给了甘岷山,将船拆开肢解了,北地要自己造船。”
他眼前闪过先前看到的骡车,晦涩地道:“那些骡车拉着麻袋装的粮食招摇过市,是做给百姓看,安稳百姓的心。麻袋里面装着的,定是些沙子泥土罢了。”
郦琼听得糊涂了,不解道:“既然北地没有粮食,赵二十一娘是在虚张声势,那等到百姓家中存粮吃完了,去粮铺一买,不就得漏了馅?”
韩企山半晌都没说话,他枯坐在那里,看上去一下老了十年。
郦琼等得急了,差点没跳起来时,韩企山终于开了口:“钱串子送来的粮食。”
对啊!还有钱串子送来的粮食。
按照原来的计划,在金国到处筹措的粮食,准备在将燕京搅得大乱,赵寰孤立无援。金兵伺机出动,趁机夺回燕京,卖粮大赚一笔,还能顺道安抚百姓,赢得民心。
郦琼终于也明白了过来,失声道:“出力出钱出粮,亲自送了上门,北地等于是坐享其成,白白得了这么多粮食!”
韩企山如石像般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郦琼慌乱不已,喋喋不休道:“燕京不能留了,得赶紧走,赶紧走。趁着韩州官衙那边的关系还在,从韩州回大都去。赵二十一心狠手辣,要是被她抓住,还不得被活剐了!”
想到杜充的惨状,郦琼头皮发麻,猛然停下脚步,盯着韩企山,眼含希冀道:“相爷,你曾说赵二十一娘不过女流之辈,妇人眼皮子浅,此事肯定是碰了巧,背后定是有高人主使。说不定是那寒寂和尚,对,寒寂姓萧,肯定是他。既便不是他,也是张浚他们!”
韩企山慢慢抬眼看向郦琼,道:“谁能指使得动亲卫队,调得动京畿的骑兵营?”
郦琼呆在了那里,心怀侥幸道:“要不就是云照山他们出卖了我们,还有那西夏也不可信,将我们拿出去卖了换好处,求得北地答应西夏俯首称臣。”
韩企山摇头,苦笑着道:“从赵二十一娘去天宁寺赏梅起,这件事就暴露了。”
饶是郦琼身经百战,此时都吓得六神无主,语无伦次道:“那我们眼下该怎么办?走!我们得快些逃走!”
空荡荡的街头,他的马车来回奔走,安然无恙回到了菊花胡同,从头到尾无人阻拦。
韩企山吭哧吭哧笑了起来,笑得涕泪横流。可怜他一生自负厉害,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完颜氏都得待他毕恭毕敬。
到头来,他却输于了妇人之手,她看着他跟那跳梁小丑般,东奔西顾。
“走不了啦。”韩企山面若死灰,倒在暖炕头上,哑着嗓子喃喃道:“走不了啦,早就走不了啦!”
郦琼不信邪,也不管韩企山了,抬腿朝门外奔去。
奔到大门前站定,郦琼拼命稳住神后,方拉开了大门。
门外,闪着寒光的箭弩对准了他。
*
皇宫大殿内。
寒寂坐在杌子上,守着红泥小炉。炉子上煮着茶,他将手放在炉边取暖,不时翻动烤着的栗子,嘀咕抱怨道:“你这大殿太冷了,怎地不多放几个熏炉,真是小气!”
赵寰却无事人样,坐在案桌后翻看着公文,头也不抬地道:“饱暖思□□。”
寒寂差点没被口水呛住,斜乜着赵寰念了句阿弥陀佛。
赵寰白了他一眼,道:“我是在说云照山成直他们。”
寒寂瞪了她一眼,道:“那云照山才疏学浅,偏生心高气傲。还有那成直,心胸狭窄,以为甘岷山处处排挤他。甘岷山求贤若渴,他要真厉害,哪能没出头之日。唉,好不容易从大都逃回来,过回了人的日子,就开始生事了,真是令人不省心!”
赵寰道:“正常。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厉害得很,所以我才要时刻保持冷静。”
寒寂神色复杂望着赵寰,认真地道:“贫僧从没佩服过人,你除外。”
赵寰笑眯眯道:“那我与你的菩萨比呢?”
寒寂脸刷地拉下来,壶里的水滚了,他提壶倒茶,恼怒地道:“不与你说了,成日没几句好话。”
赵寰哈哈大笑,寒寂板着脸,起身去给她茶盏里加水,看到相州来的公函,不禁好奇问道:“那钱串子审出来了?”
“审出来了。”赵寰抬手拦住,拿出了坛酒,道:“我不喝茶。”
寒寂见赵寰又在喝酒吃糖,他念着这些时日她几乎不眠不休,忍了又忍,便将劝阻的话咽了回去,道:“钱串子审出来,底下州府搞鬼的官员就能被揪出来了。不过,那虞推官还真是厉害,听说钱串子就是个滚刀肉,油盐不进,连死都不怕,她是如何这般快审出来的?”
赵寰倒了杯酒抿着,想到虞卿的来信,笑道:“钱串子三代单传,虞推官吓唬他,说要将他阉了。”
寒寂噗呲笑了出声,道:“虞推官也是个促狭的。钱串子,唉,他真是让人不知如何说才好,小命都不要,偏生看重那命.....”
出家人,自然不能说荤话,寒寂将那两个字飞快吞了下去,疑惑着道:“那钱串子犯了这般大的事情,还盼着能传宗接代,他也不蠢啊!”
赵寰脸色淡了几分,道:“倒也不是为了传宗接代,钱串子是男人,男人了不得,命根子就是他耀武扬威的底气。”
寒寂叹了口气,道:“世上还是蠢货多,你别与他们计较,以后娘子们能赚得家用,在家里有底气了,情形就会好转。”
赵寰道:“你可知道广西府这一带的习俗?”
寒寂听过广西府的一些习俗,此处盛行男主内女主外,女子在外做活养家,男子在家中抚养孩子,没孩子的就在外面游手好闲,靠女人养着。可是,女人在家中,大多没有地位,一切由男人说了算。“注”
兴许,真如赵寰所言那样,男人的底气,皆来自男人的脐下三寸。
门帘掀开,周男儿进来禀报道:“赵统帅,赵府尹求见。”
赵寰忙道:“快请她进来。”
寒寂眼睛一亮,喜道:“赵府尹她们真厉害,这般快就稳住了局势。”
赵圆珠很快进了屋,上前见了礼,见寒寂也在,与他双手合十打招呼,笑道:“大师这次可出了不少力。”
寒寂忙谦虚道不敢,亲自倒了杯茶递给赵圆珠。她道谢后,接过捧在手中,将燕京城的事情一一说了,“钱串子送来的粮食,已经到了城门口。张相郑相他们都亲自去盯着了,陈推官也在,我见人手已足够,就进宫来回话了。”
赵寰点头夸赞了句,看向寒寂问道:“郦琼他们我自会处置,韩企山是前辽人,就交给你吧。”
寒寂拧眉思索,片刻后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云照山金贵他们?”
赵寰笑道:“他们是大宋人,交给大理寺刑部去审,按照律法处置,叛国之罪,该抄家抄家,该砍头砍头。”
寒寂了然,照着赵寰以前的性格,肯定要将他们给剐了。
如今北地不同以往,赵寰再也不能随心所欲,亲手毁掉自己定下的律法。
赵寰道:“至于郦琼,他是大宋叛将,投靠了金国,跑来大宋作乱,我打算将他送到义庄去。”
义庄是放无主尸身之处,将活人扔在死人堆中,等待着死亡的逐步到来。
寒寂不敢想那滋味,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道:“将韩企山也一并送去吧,他们两人,也有个伴。”
赵寰朝寒寂挑了挑眉,笑着道:“行,一切按照大师的吩咐办。”
寒寂神色讪讪,别开头不去看她,懊恼地道:“都是你,害我不能修成正果。”
赵寰念着他这次出力不少,只笑而不语。
赵圆珠垂下眼眸,道:“在御街上,我看到韩企山的脸在马车里一闪而过,起初还以为看花了眼。后来去了菊花胡同,亲眼确定了是他。”
赵寰见赵圆珠心情低落,微皱了皱眉,没有打断她,听着她继续说了下去。
赵圆珠定了定神,道:“韩企山想要见寒寂大师,称有话对寒寂大师说。我猜到了他想说何事。他觉着自己与寒寂大师都曾是辽国人,辽金宋本互为敌人,他替完颜氏做事,寒寂大师与赵统帅交好,不过各为其主罢了,想要为自己的所做所行找借口。我替寒寂大师回了他,金国贵族拿百姓都当奴隶,寒寂让前辽的百姓,如今活得像个人样,比在前辽活得还好。他也配与寒寂大师相提并论!”
寒寂双手合十,默默念了几句经,道:“多谢赵施主的称赞。”
赵圆珠神色渐渐激动起来,道:“那韩企山还妄图要见赵统帅,先前赵统帅早就吩咐过,见他们就是给他们长了脸,直接弄死就是,我就一口回绝了。韩企山说,兀里昧没了阿娘,所有人都能欺负他,完颜宗弼喝醉了酒也打他,过得连奴隶都不如。我知道,韩企山说这些,是故意要恶心我。”
兀里昧是完颜宗弼占了赵圆珠后,生下的儿子。
赵寰倒了杯酒递给赵圆珠,她扬首一口气喝了,被酒呛住,咳得惊天动地,眼泪顺势流了下来。
“完颜宗望,完颜晟,完颜宗弼,所有的完颜氏,我都恨之入骨!”赵圆珠抬手随意抹去了脸上的泪,恍惚笑道:“孩子,哈哈哈,母亲!自从知晓有了身孕之后,我没一天不盼着,将肚子里的他打掉。完颜宗弼知道我的心思,差人将我看得很紧。孩子生下之后就抱走了,交给乳母照看,我一眼都没看过他。我们离开大都那天,兀里昧被来救我们的人带了出来,他摇摇晃晃上前,抱住了我的腿。”
当时情况紧急,赵寰他们的人,争取要将所有的大宋人都带走。后来,赵寰听说那些生了孩子的帝姬嫔妃,一个都没带孩子离开。
赵寰没有过问,也不忍问。
赵圆珠平静地道:“我将他推开了。我知道不该恨他,我也不恨他。但我无法面对他。”
寒寂看得心酸难忍,双手合十默默念起了经。
赵圆珠自己提壶倒了一杯酒吃了,她擦去嘴角的酒渍,脸上又爬满的泪,道:“韩企山说我心狠,完颜宗弼没有任何对不住我之处,他说我已经嫁给了完颜宗弼,哪怕是帝姬,完颜宗弼也配得上我,我却不知感激。这次他来到燕京,完颜宗弼还特意交待他,要替他看看我。真是天大的笑话!完颜氏毁我江山,虐杀我大宋子民,我的同胞亲人,他居然说我已经嫁给了完颜宗弼,嫁!哈哈哈哈!”
赵圆珠再也撑不住,失声痛哭:“我明白韩企山是想借助我手逃走,可是他们真如此以为,抢了个女人去,给她吃给她穿给她喝,再生个孩子,女人就该死心塌地,感恩戴德。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般无耻,这般无耻!”
寒寂看着赵圆珠的滔天愤怒,再看向一旁神色哀哀的赵寰。
这时,寒寂方能真正理解,赵寰为何要经常吃糖。靠着那点甜,她才没有大开杀戮。
开辟江山辛苦,守住江山也辛苦。最最辛苦的却是,因着她们是女人。
第113章
燕京百姓在热热闹闹准备过年, 北地官员们心惊胆战,惟恐刑部与大理寺找上门。
衙门直到大年二十八才封衙,中书省, 以及大理寺与刑部却没有歇息, 连夜提审犯人, 争取早日结案,将涉事官员全部一网打尽。
各部的官员名册接连送至赵寰案头,前去向她请示的官员们, 进了宫殿大门后, 就连走路脚步都放慢了。
张浚赵开郑氏等一众官员,在书房正襟危坐着着,无一人敢开口说话。
赵寰从案桌后抬起头来, 目光淡淡扫过去,张浚头皮顿时一紧,干巴巴说道:“赵统帅, 给底下州府的文书已经拟好, 待你批阅之后,驿站会急递送出去。”
“张相可是说这份文书?”赵寰拿起手边的文书扬了扬,张浚起身上前探看, 忙答了是。
“拿回去重做!”赵寰将文书扔了出去,沉声道:“我强调过许多次, 朝廷的告示, 文书, 必须明示,禁止用词模糊, 让底下官员去猜测!好比法律条例的援引,须得解释清楚, 不能让官员囫囵判案!”
屋里雅雀无声,张浚额头的细汗冒出,双手拿起文书,连声应是。
赵寰冷声道:“对官员的考核中,涉及到当地的民生。何为民生,放开对商人铺子的管控,由百姓的钱袋决定。关乎百姓的生存,粮食,盐,油,药材的价钱,要严格限制价钱。一旦波动,立刻上报燕京。若疏忽职守造成了损失,严惩不贷!”
张浚赶紧应是,犹豫了下,道:“赵统帅,药材的价钱,下官以为,可适当放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