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寰坚决道:“不能放宽!诸位都清楚,药材的价钱本身就虚高。百姓中一直有句话在传,百姓活不起,病不起。活不起,吃不起饭交不起赋税。病不起,看不起郎中,吃不起药。谁家中有个病人,再厚的家底都拖不起几年。”
燕京之乱,赵寰以雷霆万钧之力,布下天罗地网,将乱贼细作悉数缉拿。
中枢新进的官员,尚未能领教过赵寰的手腕,原来心气高的,经过这次之后,全都偃旗息鼓,变得老老实实了。
张浚飞快瞄了眼坐在那里的赵寰,她一如既往地沉静,却让他比之以前,又多了层敬畏。
倒并非帝王的九五之尊,而是她身上的聪慧与胆识,对待天下苍生的仁。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千百年来,君王莫不以此为戒。
知行如一的,却如凤毛麟角。
细细商议了几句后,大家告退,各自前去忙碌。
在偏殿已经等候着的赵青鸾与寒寂,叶郎中几人,随后一起进了屋。
平时说笑惯了的寒寂,若非亲自提交划到义诊铺子的账,如何都不会进宫。
叶郎中对燕京以及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了解不算多。她尚是初次进到赵寰见朝臣的书房,一进屋,就感到莫名的压力,下意识紧张起来。
书房轩敞,三面墙壁的书阁直到藻井。赵寰坐在临窗宽大的书案后,右手搭在桌上,不时活动着手腕。在左手边,堆放着批阅过,厚厚的一摞文书。
寒寂瞄了眼见礼的叶郎中,暗自腹诽赵寰,将与案子无关的郎中都吓到了,害得他也跟着变得忐忑。
赵寰掀起眼皮看了眼寒寂,他浑身一震,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叶郎中更拘束了,侧着身子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寰微微皱了皱眉,放缓了些声音,对叶郎中道:“前两天在太医院,与你说过义诊之事,不知你可有准备好了?”
叶郎中暗暗稳了稳神,答道:“赵统帅交待过下官此事之后,下官就去羊角坊一带看过。有些妇人听到下官是郎中,遮遮掩掩让下官诊治过。有些则将门砰地一关,避不见人。说是大过年的,郎中找上门晦气。还有些......”
她说到这里,神色隐隐愤怒;“家里男人出来开门答话,见到我是女郎中,嘴里就开始不干不净说荤话了,幸亏我带了几个壮实的稳婆跟着我一起,他才不敢太过分。”
赵青鸾握着手上的拐杖,在空中虚虚一挥,道:“揍得他满地找牙,保管他立马就老实了。”
赵寰想了下,背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低声道:“辛苦你们了,再多些耐心吧。再多一些。”
不仅是与赵寰见得少的叶郎中,哪怕是熟悉的赵青鸾与寒寂,皆从未见过她如此刻般沉重。
“她们像什么呢,就好比是墙角处的苔藓。从无人在意,就在阴暗角落生长,被踩上了一脚,还会遭到人的怒骂,嫌弃她们脏,碍事。从没人关心过她们,在意过她们的死活。谁都看不起暗娼,羊角坊这一带,我看过了府衙的上报,死亡足足是御街周围的五倍左右,且死亡的女子,皆年纪轻轻,大多在二十岁出头。”
赵寰想到那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她闭了闭眼,道:“我已经吩咐了赵府尹与陈推官,让她们在这一带加强巡逻。叶郎中,你多招些人手,若有需要,就向赵尚书提,她会尽全力帮你。赵尚书,若你解决不了,就来找我。”
两人红着眼,一起应了。赵寰看向寒寂,道:“你这边的账,先与赵尚书与叶郎中交接,待年后,再寻个专门管账的,账目必须清楚明白。”
寒寂将手上的账册递给了赵青鸾,道:“先前买粮食花销了不少,寺里余下的现银不多,差额部分,待日后再补。”
赵寰看了眼寒寂,道:“从金贵他们铺子里收缴到的钱财,全部入了户部账,你别多想了。”
寒寂哼了声,道:“贫僧就知道有去无回,万万没敢想能追回来。反正这些银钱,只是从功德箱里面过一下罢了,你要如何调拨,那是你的事情。”
赵寰笑了下,道:“你知道就好。叶郎中,你还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来就是。”
叶郎中思索之后,道:“下官暂且也没事,先治病救人要紧。虽说累些辛苦些,下官却觉着值。先前赵统帅说得是,不是活不下去了,谁要去做那些腌臜事。好些妇人都在私底下问下官,何处有能糊口的差使。她们不怕辛苦,不嫌脏不嫌累,想找份糊口的活计。有个妇人哭着说,衙门要在羊角坊开办学堂,她的两个女儿都能送进去读书,不能让女儿被人戳脊梁骨,以后再走上她的路,得堂堂正正做人。”
赵寰听她们肯改变,心头的郁气散了些,沉吟了下,道:“你们去做义诊时需要帮手,学堂洒扫做饭的活计,一并都交给她们做。月俸日结,问问她们的意见,将月俸换成米面衣衫亦可。”
如果给钱,说不定会被家中好吃懒做的男人抢了去。赵青鸾愤愤道:“赵统帅放心,要是他们敢动手抢,我打断他们的手!”
赵寰笑道:“你是朝廷命官,首先得遵守律法,当众打人,仔细御史弹劾你。”
赵青鸾神色怏怏,嘀咕道:“那我就在背后揍!”
赵寰无奈道:“你身为妇婴衙门尚书,这件事本来就属于你管。你得想法子,支招让妇人来找你求助,你就有理由帮她们了。比如有婚书的,帮助她们和离,没婚书的,府衙可以出面,将他们赶走。和离后他们还敢来,或者赶不走,衙门官差就可以派上用场了。犯了事投进牢狱,挖矿正缺人手呢!”
赵青鸾眼睛一亮,抬手一拍额头,懊恼地道:“我总是一生气就忘了用脑子,恨不得将他们活剐了!”
叶郎中也笑道:“此方法好,每日结算俸禄,她们缺衣少食,正好能帮着她们先渡过难关。”
赵寰道:“你们义诊的铺子,招不了多少人,如她们这样的人很多,还得靠城里其他铺子提供差事。”
转头看向了寒寂,赵寰道:“你们庙里的和尚前去富人家做法事道场的时候,顺道帮着提上一嘴。东家若需要临时雇人做事,你这边有可靠勤快的人手。不过,你要把好关,中间肯定有那好吃懒做,手脚不干净之人。得仔细打听好了,别因为一两人,让其他人跟着受连累。”
寒寂见赵寰给他新指派了牙人的差使,朝天翻了个白眼,拉长声音懒懒道:“知道了,贫僧遵命。”
赵寰笑着望向窗外,道:“知道就好,还有事的话,就快些说吧,外面在下雪了。”
寒寂沉默了下,道:“我去看过,韩企山死了。义庄没替他收尸,就扔在了那里,与无主之尸堆在一起。”
赵寰淡淡道:“已经扔掉不要的垃圾,你还要去翻废物篓子做甚?”
寒寂张了张嘴,道:“是,贫僧着相了。”
三人再说了几句,就起身告退。刚到门外,遇到姜醉眉与赵金姑一起走了过来。
赵青鸾欣喜不已,与姜醉眉打了招呼,仔仔细细打量着赵金姑,想到去世的赵佛佑,心情很是复杂,道:“三十二娘长高了。”
赵金姑一路与姜酔眉相伴,被她带得活泼了些。只是走进陌生又熟悉的皇宫,一颗心不受控制七上八下,她努力挤出丝笑,与他们团团见礼。
赵青鸾见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姜醉眉又风尘仆仆,便先行离开,道:“过两日我给你们下帖子,一起吃茶说话。”
姜醉眉干脆地道:“谁要吃你的茶,我要吃酒。”
赵青鸾笑着说好,拄着拐杖离开。叶郎中立在一旁插不上话,忙跟在身后一起走了。
寒寂将赵金姑的模样瞧在眼里,默默走在夹道中,心头滋味万千。
赵寰一直在帮助她们,帮天下那些可怜的女人们。
她自己呢,她累不累?
赵金姑站在书房门口,藏在衣袖下的手,拽紧又松开。姜醉眉看了她一眼,率先踏步走了进屋。
周男儿打着门帘微笑着立在那里,赵金姑冲她僵硬一笑,低头跟着进了屋。
一只微凉的手伸了过来,将她拥在了怀里,用力拍了拍她的背,赵寰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回来了啊!回来了好,正赶上过年。”
赵金姑鼻子一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赵寰笑道:“哭吧哭吧,这一路的确辛苦了。周男儿,你去打些热水,还有多拿几个熏炉进屋。”
姜醉眉本来想要说笑几句,被赵金姑的哭声引得也心酸不已。
回北地时,起初她赶路走得急,赵金姑车船颠簸,吐得昏天暗地,小脸都比纸还要白了,她始终咬牙坚持了下来,从没坑过一声。
赵金姑生怕被嫌弃,她也怕回了燕京,别的人会暗地里嘲笑她,
赵寰的拥抱与温和的话语,好似她从未离开过,只是出了趟远门。
姜醉眉转念一想,可不是出了趟远门。
南边说是朝廷,在赵寰的麾下,他们起不了风浪,不过是南边的州府罢了。
周男儿领着人送了熏炉热水进屋,赵金姑这才感到不好意思了,起身去净了脸。
屋子很快暖和起来,赵寰关心了几句赵金姑的身子,见她松懈之后,眉眼间都是疲惫,道:“屋子已经给你收拾好了,三十四娘主动要与你住在一起。她吵得很,你若是受不了,就搬到清净的屋子去住,别搭理她。你先回去歇息一阵,晚上我们一起用饭。”
赵金姑忙道:“我与三四十娘住就很好,一个人住着总归太冷清了,不用换屋子了。”
赵寰见赵金姑还是有些放不开,不过念着她刚回来,有那三个调皮捣蛋的在身边,很快就会没功夫想东想西。
赵金姑跟着周男儿出去了,姜醉眉这才叹道:“三十二娘比起在临安时,已经好上了不知多少倍。我刚见到她时,那时候她啊,就像那女鬼一样,没半点活力。在路上时,她主动跟我说了些话,说她不想嫁人,想到要与男人在一起,就恶心得会吐。”
赵寰道:“先过年,等过完年她再考虑自己愿意做什么,读书也好,学习其他技能也好,什么都不做也行,我养你她一辈子。”
姜醉眉也这般想,道:“三十二娘在我们之中,情形最严重。刑娘子真是,替三十二娘定亲,亏她做得出来!现在她已经是太后了,选了赵瑗为帝。赵构躺在那里,我去看过一次,就跟团烂泥一样,脑子倒清楚,偏生话说不清楚,又动不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才是报应,让他死了,倒便宜了他。送我离开临安的时候,临安那群官员给我践行,赵鼎多吃了几杯酒,他跑来问我,为何对赵构那般厌恶。为何那般厌恶。我只提了杜充,他就不吱声了。谁敢多说一句,那几十上百万的冤魂,都不会放过他!啧啧,临安那群朝臣,我觉着刑娘子,不是他们的对手。如今,他们都忙得很,争着抢着做幼帝的帝师。”
朋党之争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邢秉懿身为太后,她要得到支持的势力,不过是旧的朋党去了,新的又来。
姜醉眉感慨了句,仔细禀报了这次出使南方的情形,提到南边的那群小娘子,说得差点没手舞足蹈:“都是些有胆识的,就只欠缺些经验。你说过,没经验没关系,这件事得有人起头,有人站出来,其他人会紧随其后,与她们站在一起。”
赵寰在姜醉眉急递回京的信上已经看过,依然听得津津有味,笑道:“这趟差使,你办得好。等下晚上留下来一起用饭吧,好久没聚了,我让人将九娘子她们都叫来。”
姜醉眉笑着说那感情好,“我早就惦记着西北的羊肉了,这般冷的天气,吃些炖羊肉,最好不过。”
赵寰开口唤周男儿,她进屋领了吩咐,道:“赵统帅,虞相,岳枢密使,还有甘尚书一并进了宫,已经在偏殿等了一会。”
已经大年二十九,他们是该回来过年了。赵寰看了下滴漏,忙让他们进屋,姜醉眉起身见礼离去。
三人进屋上前见礼,赵寰颔首还礼,笑着招呼他们坐。
虞允文与甘岷山退下坐了,岳飞仍然立在那里,拱手再次长揖到底。
赵寰愣了下,打量着岳飞的神色,旋即了然一笑。
岳飞从吉州击杀秦桧之后,转道前去了一趟邓州,再一路疾奔回燕京。他此刻看上去虽劳累,但他整个人,好似云开见月,疏朗且通透洒脱。
岳飞眼里浮起了笑意,果然,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寰都懂。
虞允文莫名其妙看了眼岳飞,他不便多问,见时辰不早,赶紧说起了火器营的进度。如今做大炮遇到最大的难题,还在于炮身不够坚固,试了多次仍没得到改善。
赵寰宽慰道:“不急,慢慢来,一切以稳妥为上。”
此刻,一旁的甘岷山,在椅子里左挪挪,右摇晃,坐立难安,脸上的喜悦,绷不住簌簌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