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呀。”许芳菲道,“我只是根据你取绰号的思路,举一反三。”
郑西野无语。
难得见他被噎吃瘪,许芳菲唇尾忍不住往上弯,翘起一个娇俏的笑。仿佛一整天的低落心境,也随之变换,悄悄转成大晴天。
心情放松下来,话也会跟着变多。
她又走了几步,低头看着脚上的白色网鞋,忽然说:“郑西野,你的理想是什么?”
郑西野微顿,目光左视,定定落在女孩雪白干净的侧脸上。他:“怎么忽然问我这个?”
“今天老师发了一张调查表下来,让我们填写自己的理想大学,理想职业。”说话的同时,许芳菲仰起脖子看了看头顶的天空,繁星灿灿,星河如画,这是许多大都市看不见的风景。
“我的同学们填表格,有的想成为一名银行家,所以要学习金融,有的励志救死扶伤,所以要学医,还有的就是单纯想赚大钱,所以不上大学,打算高中结束就跟着父母卖树苗果苗。”
紧接着,郑西野看见少女的小脑袋丧丧一耷,郁闷地吐出一口气:“我填不出来。”
有的人不谈理想,不是因为懒惰,也不是颓废,而是仅活下去,就已经耗费光所有精力。同理,过早经历生活磨砺的小姑娘,未曾拥有过浪漫的诗和酒,自然也就没有畅想过远方。
她说:“这些年,我认真读书,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高考完成学业,出来参加工作赚钱,让我妈不再那么辛苦。”
她说:“我想给我妈换个电动车,这样她每天会轻松很多。我想给外公请个专业护理师,每天24小时照顾他,这样外公就不会因为我们不在家没人给他翻身而长褥疮。我想给家里换个有电梯的房子,再给外公买个好点的轮椅,这样他就能下楼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
她说:“我想做的事很多,但好像,没有一件是关于自己的。我很迷茫。我发现,自己好像没有远大的抱负,没有理想,也没有信仰。这些名词,对我来说都太遥远、也太抽象了。”
话音落地,郑西野也久久无声。
周围漫无边际的夜将两个人笼罩,他们并肩前行,沿途的路径在宇宙里画出两条平而直的线,不知延伸向何处。
突的,许芳菲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唤她:“小姑娘。”
她转过头。
此刻,月亮星星都不说话,世界很安静。
郑西野牵了牵嘴角。那一刻,她看见他漂亮的黑眸干净而纯粹,透出她过去从未见过的澈亮。
“信仰确实是个好东西。”他说,“它能让人坦然面对生活加诸的所有痛苦。”
许芳菲微皱眉。
“很久以前,我妈对我过一句话。”
“什么?”
“迷茫动摇时,不妨低头看看自己脚下的土地。”郑西野语气平淡,眸色忽而变得深远,“它就是刻进所有人骨血的信仰。我们走过的每一步,留下的每一个足迹,都会被它镌刻铭记。它也会支撑我们,度过生命里的每一个寒冬。”
第26章
许芳菲有点诧异。
数日的相处接触,她发现这个男人个性冷淡,话也很少,这是第一次,许芳菲从郑西野口中听他提起他母亲。
她忍不住心生好奇:“你不是凌城人,那你妈妈应该也不在凌城吧。”
郑西野说:“嗯。”
许芳菲:“她现在在哪里?”
郑西野静默片刻,淡淡地回答:“去世好些年了,人葬在我家乡。”
这个答案是许芳菲没预料到的。她眼神惊得闪烁,两颊因愧疚而晕开浅红,嘴里发出的声音也细弱蚊蚋,“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妈妈已经……”
“没事。”郑西野自顾自摇摇头,眼神无波,没有多说什么。
许芳菲看着郑西野。
月光下,此时的他,与往日桀骜散漫的模样判若两人。这样的沉静,平和,清冷,像极了天上那轮孤绝的月。
许芳菲微抿唇,缓慢将视线转回。
她低下头,在心里悄悄地想:迷茫动摇时,不妨低头看看脚下的土地——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母亲,应该是个很不错的人吧。
回到喜旺街9号,门卫室里的戏曲腔远远飘出来。
两人同行回家,一路无言,只是分别时互道了一声“再见”。
说完这句对白,彼此之间就像是又没了话。
一缕失落自许芳菲心头浮现。怕被看出端倪,她捋捋头发作为掩饰,然后垂下胳膊,若无其事地转身上楼梯。
不料,郑西野却在背后突然开口,问:“你很喜欢《理想的城》?”
许芳菲愣了下,回过头来。
郑西野直勾勾地盯着她,始终目光不移,提醒说:“那首民谣。”
“是挺喜欢的……”条件发射地回答完他,她才迟钝地惊讶起来:“可是,你怎么知道?”
郑西野说:“肖琪来找你的那天晚上,我听你用手机放了这首歌。单曲循环。”
原来是这样。
许芳菲明白过来,无意识地挠挠头,脸蛋微热,窘窘地说:“我家没有无线网,下载歌曲只能用流量,所以我收藏夹里就只下了这一首歌……”
没有其它歌曲,当然就只能单曲循环这一首。
郑西野:“这首歌是还不错,我偶尔闲着没事也会翻出来听一听。”
许芳菲脱口道:“我就是听你放过,才回来搜着听的。”
闻言,郑西野一怔,继而挑眉:“听我放过?”
“嗯。”女孩嘴角轻微上翘,“那时候你应该刚搬来没几天。我路过你家门口,听到你在放这首歌。”
郑西野也很淡地笑了,“这个歌手的声线是烟嗓,喜欢这首歌的小女孩儿应该不多。”
小姑娘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想了想,然后说:“你不觉得,这首歌很像你吗。”
郑西野微感诧异。
他又从她嘴里听见了稀奇古怪的比喻。不禁好笑,带着他一贯事事不走心的淡漠与散漫:“一个人,为什么会像一首歌?”
“可能是因为,”许芳菲却很认真地回答,“这首歌和你一样,漂泊孤独,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吧。”
听她说完,郑西野眼神蓦的微凝。
他深深地注视着她,漆黑的双眼重若千斤,仿佛能笔直看进人的心底。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安静的楼道内忽然响起一阵笑声,隐约不甚清晰。但许芳菲还是很快便判断出,笑声是从楼上——她家里传出来的。
这是……
大伯妈的声音?
“我家好像来了客人。”她仰头往楼上看了眼,赶紧朝郑西野挥手,“先不跟你说了,再见。”
哒哒哒的脚步声,轻盈跑上了楼,步伐匆忙。
郑西野在背后沉声叮嘱:“跑慢点,看着路。”
“嗯嗯知道。”
*
一进家门,客厅方向便传来大伯妈的洪亮嗓门儿,咋咋呼呼情绪饱满,正跟乔慧兰说着哪家的八卦。
许芳菲反手把门轻轻关上,弯腰换拖鞋。
乔慧兰听见动静,起身走过来,笑着说:“你大伯妈来了,快叫人。”
“大伯妈好。”许芳菲乖巧地向长辈问好。
“好好好。”大伯妈应着,目光顺着少女打量一遭,有点惊诧的样子,关切道:“菲菲这么晚才放学呀?”
乔慧兰笑答:“高三年级晚自习的时间要长一些。”
“唉哟。”大伯妈皱起眉,“天天都这么晚,那也太辛苦了。”
乔慧兰伸手取下许芳菲的书包,“高三的娃,辛苦点是好事。现在辛苦,总好过以后辛苦啊。”
“也是。”大伯妈应着,伸手轻轻拍了拍许芳菲的背,给她加油打气:“菲菲,咬紧牙关再坚持一年,我和你大伯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老许家小辈儿里属你最争气,等你考上好大学,全家就都跟着沾光了!”
许芳菲乖乖点头:“大伯妈,我会努力的。”
“好了。”乔慧兰摸摸闺女的脑袋,“洗手吃饭。今天你大伯妈买了你最喜欢吃的酱鸡翅和麻辣拌菜,都在锅里温着呢。”
洗完手,许芳菲坐回餐桌前。
她夹起一块鸡翅放进嘴里,刚咬下一口,听见乔慧兰随口说:“对了菲菲,你高二的化学教材在哪儿?我刚才在你卧室找过,没找到。”
“我带到学校去了,在书包里。”许芳菲探头指指书包,“喏。”
乔慧兰于是抱着白色书包坐回沙发上,拉开拉链,低头翻找起来。
许芳菲不解:“妈,你找我的化学书干什么?”
“哦,是这样的。”大伯妈乐呵呵地接话,“我娘家那边有个侄女,今年升高二,听说你成绩好,想借你的化学书看几天,提前预习抄点笔记什么的。”
许芳菲思考几秒,道:“可以。最近我们还没复习到高二内容,大伯妈你拿去吧。”
“欸欸好。”大伯妈笑得合不拢嘴。
边上,乔慧兰取出许芳菲的化学书,一个没留神,什么东西从书里掉出来,落在她脚边。
乔慧兰心生狐疑,捡起来一看,发现是张问卷调查表。
“理想大学?”乔慧兰翻来覆去看了调查表几眼,一片空白。她皱眉:“菲菲,你怎么什么都没填?”
许芳菲支吾:“以后报考哪个学校,我还没想好。”
“这还想什么?”大伯妈是个热心肠,平时就喜欢帮着亲朋好友出主意。她一本正经地插话:“不是都跟你说了吗,让你考军校,以后出来直接就是女军官,军装一穿军帽一带,多神气呀!往后你妈在邻里街坊跟前,有面子得不得了!”
许芳菲啼笑皆非,沉声道:“大伯妈,军人是一个很神圣也很沉重的职业,不能这么草率下决定。”
“就是。”乔慧兰也笑笑,开玩笑说:“我才不指望这孩子给我挣什么面子。只要她顺顺利利读完大学长大成人,以后我去了那边,给她爸就有交代了。”
“当然了,也不单单是为威风为面子嘛。”大伯妈有点儿尴尬,清清嗓子又说:“嗐,你们也知道我这人文化低嘴巴笨,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你想,你报考军校,大学四年学费生活费全都能省下来,你妈也不那么受累。”
许芳菲说:“我报考其它学校,也可以申请奖学金。”
“丫头,奖学金哪那么好拿。”大伯妈轻轻叹出一口气,苦口婆心:“一山还有一山高,你在凌城成绩拔尖,放到全国比呢?一流大学遍地是人才,你就这么有自信能强过那些大城市出来的高材生?”
大伯妈虽然平时嘴巴碎了点,但这番话却说得实打实在理。
许芳菲眉心微蹙,低头默默扒了一口白饭,没有搭腔。
那头,大伯妈见她不再吭声,意识到自己可能话有点多了,不甚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一笑:“大伯妈只是给你建议,最后要考什么学校,你自己做决定就好。最重要是合你心意。”
“就是,合心意最重要。”乔慧兰上前,温柔地摸摸许芳菲脑袋,“军校也好,其它学校也好,不管你最后怎么选,妈妈都会无条件,并且倾尽全力地支持你的。”
*
第二天,许芳菲交了一份空白的调查表给老师。
课间操后,她便被班主任叫去了办公室。
“许芳菲,你们交上来的调查表我已经看完了。全班只有你没填这张表格。”杨曦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很是疑惑,“昨天我专程让你们把表格带回家,和家长商量之后填写,你为什么还空着?”
小姑娘诚实回答:“杨老师,我对未来的规划暂时还很迷茫。”
“好吧。”杨曦对此予以了理解。她把空白表格还给少女,说:“你可以在网上查一查资料,看看近年来的热门专业以及对应的就业前景,综合评估之后再进行填写。”
许芳菲双手接过调查表,点点头。
杨曦:“高三是最后冲刺阶段,目标清晰,动力才会更足。去吧。”
回到教室,同学们三五成群嬉笑打闹,一切似乎都和平日没两样。
许芳菲坐回座位,趴桌上,睁大眼睛定定瞧着桌上的调查表,开始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