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还是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啊,怎能做到如此稳重?
心里不免产生好奇,她紧紧盯着那道身影,发现他浑身湿透,一时不忍,拿起另一把伞下了车,径自走了过去。
烟雨漫天的视野里,一切灰蒙蒙的,巷口的小童成了唯一的浮翠色。
秦妧霞绡轻摆,雾鬟微乱,一手执伞,一手提起湿重的长裙,来到小童面前,弯腰递过伞,面色温柔,“小郎君,你是在这里等家人吗?”
孩童抬眸的一瞬,秦妧的眼中划过惊/艳。眼前的小郎君生了一双漂亮的琥珀眸,粉雕玉琢中带着股不属于同龄人的沉着。是拥有怎样的经历和家世,才会有种少年老成之感?
面对忽然出现的年轻女子,小童鼓着腮别开脸,推开了递来的伞柄,“不是。”
简短两个字,应是回答了刚刚的问话。秦妧从没见过这么别扭的小孩子,明明一身狼狈,却傲然如松。许是有过孤单的经历,能切身体会他隐藏在狼狈之中的要强,秦妧蹲下来,任雨水溅湿了绣鞋和衣裾。
绘着绿萼梅的油纸伞下,一大一小静静相望,耳畔是唰唰的雨声。
“没有等家人,是走丢了吗?需要我送你去官府吗?”
听着女子温柔的询问,小童没再板脸子,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递了过去,“我想去这里。”
秦妧让他执伞,自己摊开纸条轻念了地址,随即看向小童,“你要去安定侯府,可是寻人?”
“嗯,我要寻裴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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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不减,电闪雷鸣,收到秦妧口信的裴衍在下值后回到府中,甫一走进垂花门,就见抄手游廊上站着两大一小两道身影。
将伞递给身后的魏野,裴衍走向两人,薄唇带笑,“阿湛,过来。”
五岁的小童阿湛松开秦妧的手,快步跑了过去,“时寒叔叔!”
裴衍弯腰将人抱起,托在臂弯,温和而怜爱,“让叔叔瞧瞧,阿湛是不是瘦了?”
阿湛趴在裴衍的肩头,这才显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幼态。
生了一副好皮相的小小少年,似乎在迷雾中寻到了灯塔,疲惫地闭上了眼,“时寒叔叔能带阿湛去探望卫老夫人吗?”
裴衍默了默,“等明日雨晴可好?”
“嗯。”少年搂住他的背,“我不是故意要气外公和舅舅的,我只是想去探望老夫人。可他们不准我去。”
“叔叔明白。”
不远处,秦妧陪杨氏站在那里,悄然递上绢帕,“母亲,擦擦脸。”
杨氏红着双眼接过绢帕,揩去了眼角的泪,拉着秦妧回到正房,说起了陈年旧事。
阿湛是卫岐和周阁主之女周芝语的孩子。
五年前,周芝语被人设计,中了药粉,被偶然路过的卫岐所救,一宿荒唐,有了肌肤之亲,无意怀上了骨肉,两家人便想着议婚。奈何没多久,周夫人病逝,周芝语需守孝三年,耽误了婚事。卫岐也因此等了三年。
可就在守孝期满,两人准备成婚时,一个突然被害,一个无故失踪,落得个曲终萧瑟。
而作为两人的至亲,卫老夫人得了癔症,周阁主得了心病,始终没有寻到治愈的良药。
卫岐是在侯府被人杀害,作为侯府主母,杨氏一直很自责,每每遇见两家的事,都会竭力相助。
“妧儿,阿湛是个可怜的孩子,既然寻来了侯府,你作为长媳,理应费费心。”
扶着杨氏坐在软榻上,秦妧点了点头,“母亲放心,儿媳会照顾好阿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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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大雨将歇,哄睡阿湛后,秦妧从西卧走进书房,见裴衍身穿白衣青衫端坐瑶琴前,轻劝了句:“子时了,兄长歇息吧。”
灯火中,两人的身影弯弯曲曲地映在瑶琴上,延至木几之下。
秦妧自后面抬手,落在裴衍肩头,轻轻捏揉起来,想为他分担一点儿烦心事。
经历过被生父言语羞辱后,她愈发觉得,有担事的本领才是立足之道。
裴衍握住她的手腕,拉她坐在身前,附身靠了上去。
每次提起卫岐的事,他都是这般。秦妧深切感受到,相比血亲,卫岐才是他认可的兄弟啊。
“兄长很难过吧。”
裴衍闭起眼,“过去很久了,释然了。”
论口是心非,他也不遑多让,秦妧是没感觉到他的释然。
素手抚在琴弦上,随意拨了下,秦妧柔声道:“母亲今日与我说,希望咱们的子嗣里有个女儿,这样就能够嫁给阿湛,也好弥补对卫家和周家的亏欠。”
听得一声琴音,裴衍闭眼握住她的手,拨弄起琴弦,使得瑶琴发出了铿锵的曲调。
“那女儿该多委屈。”裴衍淡笑,否决了这样的想法,“我的女儿,可自由择夫。”
话音落,秦妧明显顿了一下手指。她知道裴衍是个明事理的人,却没想过如此开明。说不感动是假,她扭头,亲了下男人的侧脸,无声表达了赞同。
蜻蜓点水的一吻,在雅致的书房,显得纯洁无暇。秦妧没有歪的心思,扭回头想要继续抚琴。
可身后的男人睁开了眼,眸光含睇,搂住她的腰压向了琴几,贴着她的耳尖,学了一句她昨晚的话,只是前一个字咬得略重,后一个字极轻。
“趴下。”
秦妧打个寒颤,不知是雨天的缘故还是对那句“趴下”的抵触。
见面前的人儿不动,裴衍抬手摘掉了她的碧玉簪子,任三千青丝倾泻而下,拂过鼻尖、菱唇。
埋进柔顺的青丝中,嗅着发丝上的香膏味道,他慢慢扣紧双手,掐住了女子的细腰。
裴衍发现,与她在一起,能暂忘很多烦心事,单纯沉浸在欢愉中,而这份欢愉不仅仅来自欲念。
“妧儿,趴下。”
用高挺的鼻尖拨开一层层青丝,他淡笑着擦过她的后颈,轻轻一叼,很像大兽叼住了小兽的脖颈,逼小兽服从指令。
秦妧心慌意乱地趴在冰凉的琴丝上,扭头看向背后的男子,发觉他此刻的样子与平日差别很大,甚至与寅时那会儿都不同,凤眸呈现出一种迷离之态,仿若酒后余酲,半醉半醒。
裴衍腾出一只手,挑了挑琴几旁的灯芯,让火光燃得更亮些,并换了置放的位置,以将两人的影子从琴几照射到一侧的墙上。
墙上挂着的正是那幅被秦妧弄出手印的山水名画。画作平铺半面墙,画轴延展,画纸平整,能够完全映出两人的影子轮廓,似将两人镶嵌入画境,凸现了轮廓的线条。
裴衍从秦妧的耳跟吻起,顺着画中“巍峨山峦”一路蜿蜒,真正成了画中飞鹰,肆意恣睢,不受约束。
秦妧紧扣琴弦,借此消除紧张,可被拨动的弦音不够流畅,断断续续,极为难听。
身上的衣裙还是回府时换上的那套旧衣,可花间裙的下边缘处,多了一只手臂,不知在做着什么。
秦妧并拢不及,紧张的又想咬点什么,可眼下只有琴弦。
将就吧。
她张开口,刚要咬住,却被身后的人捂住了双唇。
“做什么?”
“咬东西。”
“小孩子,乱咬?”
裴衍托起她的下巴,带她直起腰,远离了琴弦。
秦妧以为今夜就算完事了,毕竟隔壁屋里住着阿湛,使他想起了怅然的往昔,加之明日还要早朝,需要晨起,自然不该再折腾,可不承想,她被他抱起走向了那幅画。
秦妧疑惑道:“要做什么?”
裴衍却问:“找到修复的匠师了吗?”
提起这事,秦妧以为他要算总账了,赶忙答复道:“已经找到了,姓周名清旭,正是阿湛的四舅舅。”
周家大郎今在工部任职郎中,二郎和三郎在翰林院供职,唯独这个老幺四郎没有入仕,却成了修复画作的巧匠,求他登门者数不胜数,只是性子疏懒,接生意都是随心所欲的。
听完秦妧与周清旭相识的过程,裴衍“嗯”了声,将她放下,转而靠在书案前,长指划过笔山,拿起一支笔,在砚台上舔了舔墨,眉眼淡淡道:“不用他,我自己来。”
秦妧有些不解,若是自己能修复,为何要耽搁三年?
不过很快,她就清楚了修复的方法。不是去除手指印,而是用“她”掩盖掉。
紧贴在画纸上时,秦妧心里打鼓,“兄长要如何做?”
这可是一幅名画,总不能随意将一个人的轮廓画在上面用于遮掩吧?
裴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扳转过她的身子,让她背对自己,“知道这幅画出自何人之手吗?”
“不知。”
“太皇太后。”
秦妧一惊,赶忙与画作拉开距离,“弄脏这幅画会被砍掉双手吗?”
“你不是已经弄脏了。”裴衍觉得好笑,将笔杆递到她的唇边,“不是爱咬东西么,咬这个。”
秦妧扁嘴,略显娇态,“我不要。”
她可不敢弄坏太皇太后的画作。
作为安定侯府长媳,会有参加宫宴的可能。若此事传进了宫里,要她如何在太皇太后面前露面?
裴衍没理,直接掐开她的嘴,将笔杆横在了她的齿间,再两指一捏,迫使她合上了两片唇,稳稳当当地衔住了毛笔。
一声轻笑溢出薄唇,裴衍拉着不情不愿的小娘子重新来到画作前,先是让她正面朝着画纸,随后又让她侧站,以笔尖正对画纸。
秦妧愈发觉得古怪,嘴不能动,就只能眨眨眼。
不难猜出她在表达什么,裴衍拍拍她的后脑勺,“放心,太皇太后不会派人来砍你的手。她老人家很早之前就知道这幅画被小狗弄脏了,准许我随意处理。”
说完,文质彬彬的阁臣,曲膝向下,给了小妻子一个过肩抱。
视线升高,秦妧下意识看向右侧的画作,平视起巨幅画作中的山峰、崖顶,有种飞起来的错觉。
“飞”得高,很容易眩晕,她挺直腰杆不敢动弹,嘴里呜呜,不知在说什么。
可能是在反驳自己不是小狗,也可能是在骂人。
裴衍自顾自闭眼,凭借着自身的功底,开始移步,如同在练一套掌法,瞬息移位,洒脱疏隽。
秦妧坐在他的肩头,颠颤着身子,胸口的胖兔儿上下起伏,齿间的笔也随着身体的颠簸,在纸面上游弋起来。
墨不够,添了一次又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裴衍停了下来,纸上的笔尖也完成了最后一撇。
秦妧歪头收笔,呜呜几声,示意要下去。
裴衍弯腰将她放下,拿开毛笔放回笔山,又掏出蚕丝帕,替她擦拭起甩在脸上的墨点。
雪嫩的脸蛋,因帕子的搓磨泛起红晕,肌肤比那蚕丝还要柔滑。
看了一眼彻底晕开的墨痕,裴衍轻咳一声,“不太妙。”
成花猫了。
秦妧推开他,走到博古架前翻找了会儿,才堪堪翻出一个小铜镜。
看着镜中黑乎乎的嘴角和下颔,她拿出自己的帕子,一点点擦拭起来。镜中反射出的画作,新添的墨水还未干涸,与原本的“山水”有些突兀,都能够单独形成一幅疏放的狂草了。
这是在画上提了字呀。
秦妧暗赞,面上不显。
余光瞧见裴衍走过来,她从“狂草”上收回视线,扭腰不理,继续擦拭着脸。
“别干蹭,用水擦。”裴衍拉住她的手腕,走向墙角的盆架,倒出水染湿帕子,重新替她擦拭起来。
当娇美的小脸恢复如初,裴衍撇了帕子,以两根食指,替她揉按起嘴角,“僵了吧。”
还好意思提!
秦妧避开他的手,自己揉起来,“我去陪阿湛了。”
“五岁了,不需要人陪。再说,外面还有仆人守着。”看天色已晚,裴衍拉着她坐到书房的榻上,“咱们在这边凑合一晚。”
既都迈出了蓄意的一步,秦妧也不扭捏,脱了绣鞋挪到里侧,和衣躺下。
裴衍熄灭连枝大灯,只留一盏烛台,之后躺在榻边,单手撑头盯着主动窝进他怀里的女子,总有股疑惑萦绕心头,不过也耽误不了什么,她是他的妻,从制出婚书之日起即是。
书房的采光不如正房,有些潮湿,加之阴雨天气,躺了一会儿就觉沁冷,秦妧又往男人怀里钻了钻,“熄灯可好?”
乖软的语气,有商有量,寻常人是很难拒绝的。裴衍这次没能免俗,摘下秦妧头上剩余的珠花,用力一弹,正中烛心。
书房陷入黑沉,能清晰听到彼此的呼吸。
察觉出裴衍的心情已转好,秦妧大着胆子掖过被子,盖在了两人身上。
书房的被子是单人的,不免要贴在一起睡才能盖得严实。
起初,秦妧静静躺在裴衍的怀里,被子勉强够用,可随着睡意昏沉,她的睡相就没那么老实了,一个翻身朝里,夺过了同用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