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元。”院子的水井边,穆课安正在打水,一只水桶刚从井中提上来。
孟元元应了声,笑着走过去,步伐轻快:“表哥,你现在还是喜欢冬天用冷水洗脸?”
“习惯了,”穆课安笑,晨阳落在他脸上,端的就是一张俊朗的面庞,“习惯很难改变,不是吗?”
正是弱冠之年好时候,他的身姿已经开始褪去少年的清瘦,逐渐健美结实。丝毫不惧寒冬腊月,露着一双手臂,薄肌结实有力。
“的确。”孟元元点头,抬手从凉绳上拿下干净的手巾,递了过去。
“你要带什么回权州?”
孟元元想了想:“我娘的箱子。”
贺勘穿戴好,从西厢里出来,便看见站在井边说笑的男女。男子爽朗,手里比划着,孟元元捂嘴轻笑,眼中是藏匿不住的光芒。
这一副画面好不刺目,甚至让他有些妒忌,而更多的是烦躁。
他带着孟元元回红河县,着着实实是他想留下她。他自以为做了许多,可是没想到穆课安会突然出现,这无疑让原本就艰难的事情,变得更加不可确定。
“公子,”兴安走过来,指着院门处,“都在外面等着了。”
贺勘嗯了声,遂收回视线,迈开大步出了秦家院子。
一路过了河东桥,一行人出了红河县城,在一处官道岔口上,同周尚几人会了和。
他们要去的还是林场,这次是真的有了秦尤的踪迹,一个护林曾经见到过一个魁梧的男人,看身形很像秦尤。不仅仅是这个,还有当初贺勘留下的一个陷阱。
“也就你能想到,”周尚骑着马,手里握着缰绳,“在木屋前留下块吃剩的干粮。”
贺勘同样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双脚踩着马镫:“只有是吃剩的,他才会没有警惕,当做是别人掉在地上的。”
寒冬腊月的,一座山林里能有什么吃的?忍个两三天还可以,日子长了呢?总不会就这样活活饿死。
秦尤不敢下山,在山上找食物很难,所以总会想到秦老爹的木屋,过去碰运气。贺勘就在雪下埋了半块豆饼,果然上去查探的人,说豆饼没了。
更重要的一点是,秦升开了口,知道自己会有牢狱之灾,便亲口跟贺勘承认,当初见过秦尤。
如此一番,就变确定,秦尤藏身在林场。
“他应该已经撑不住了。”贺勘道。
现在的天气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别说秦尤这种游手好闲的,就是那种强健的人,在山上也受不住。
眼看着走了一个多时辰,前面就是进山的道路。贺勘勒马停住,回头看着红河县的方向。
“怎么了?”周尚回过头来,笑着打趣,“才出来就想嫂子了?人还能跑掉啊。”
说完,人哈哈笑着,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贺勘皱眉。
跑掉?她答应在家等他的,虽然只是简单的一个“嗯”。
一行人进了林场,选的是一条没有走过的小路。这样也是为了防止被秦尤发现,毕竟去秦家林场的路,秦尤是知道的,或许也会守在被人看不到的地方观察。
林子寂静,那名护林指了当初发现秦尤的方向。
十几个人便分散开来,慢慢靠近,是一处靠近山顶的石壁。地势不错,能看到大片的林地,更是能看见几条进山的路。
原来,秦尤藏身的地方是一处崖壁上的石缝,里面有一处天然的洞穴,因为过于险峻,要把住石壁才能过去,基本不会有人注意。便是在这个地方,他已经藏了六七日。
现在是白天,因为不敢肯定他在不在里面,一行人只能在附近掩藏好,等待秦尤出现。
贺勘倚在一棵老树背后,坐在凸出的树根上,仰起头,眯着眼看向天空。
横生的枝条将天空分成了许多的小块,眼看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心中不免起了些许急躁。于一些重要的事上,他向来是有耐心的,然而今日只想着快点回去。
“他要是在里面,等天黑了一定会出来。”周尚裹紧斗篷半躺着,手里玩着一把匕首,“找吃的找水喝。就是那崖壁太险了,硬上去抓他,一失足就会摔下去。”
贺勘回神,往人看了眼。这话是说的没错,可是等到天黑,还要近两个时辰。
忽的,他站了起来,径直往石崖边上走去。
“喂!”周尚一个没反应上来,人已经走出了两丈远,不敢发出动静,他赶紧爬起来去追。
快步上去,一把拉住了贺勘,压低声音:“你要做什么?会打草惊蛇的,咱们不知道那洞里是不是还有另一条路。”
前方不远就是崖壁,隐约可见那处险峻的石缝。
贺勘眯着眼睛看过去,他不想继续等了。心中总有个声音叫嚣着,让他快点回去,一会儿都不想多待。
他心知肚明,穆课安来红河县,就是想接走孟元元。偏偏这个时候,他上山来找秦尤,那家里……
“我过去,能让他出来。”他声音清淡,山风卷着他的斗篷。
周尚不同意,可是又拉不住,只能问:“秦尤可并没有拿你当兄弟。”
一个能把兄弟妻子卖了的人,早就没了人性,想拿一家人那套说辞,秦尤并不会相信。
这个道理,贺勘也清楚,自然不会同秦尤讲什么兄弟情深。他推掉周尚的手,毅然往崖边走去。
“秦尤,我知道你在里面。”他站在石崖边上,下颌微扬,面色冷淡,“怎么,你拿着抵掉元娘的契书,不就是为了等我吗?”
身后的周尚一惊,没想到那契书并不在赌坊,而是在秦尤的手里。
只听贺勘继续道:“我现在来了,你是憋在里面冻死饿死,还是出来谈谈?”
崖边风大,卷着他的斗篷翻飞。剩下的他也不多说,更不会主动给秦尤抛什么条件,就等着里面回应。
许久,就在暗中藏着的人以为石缝中根本没有人的时候,一声诡异的笑,自里面传出来。
“兄弟一场,二郎,放大哥一马。你帮我离开红河县,离开大渝,我把你妻子的契书还给你。”果然,里面的人正是秦尤。
这种话贺勘并不信,秦尤什么德行他很清楚:“大哥,现在怕是走不了,你那日跑出来打伤的人,死了。”
石缝中立刻闪出一个人,手把着石头:“不可能,我只是把他打晕!”
正是秦尤,已经落魄的不成样子,远远看着跟个野人似的。
“我知道,”贺勘声音平静,“那人想再给你切根手指下来,你才反抗将人打晕,而后抢了元娘的契书跑了出来。可人四天前的的确确死了。”
石缝后,秦尤露着半个身子,脚下就是无底石崖,闻言呐呐道:“你都知道?”
贺勘当然知道,进一趟赌坊他可不会空手而归:“杀人者偿命,大哥,你让我怎么送你出去?”
“二郎,二郎,”秦尤慌了,连着叫了两声,“你放过大哥罢,看在咱爹娘的恩情。”
贺勘立在石崖便,身姿卓直:“既然提到爹娘,那我只能保你不死,而且不会落到赌坊那群人的手里。”
他清楚的知道秦尤怕死,不然也不会缩在这种地方干熬着。
秦尤是坏,但是并不傻,自然不会轻易出去:“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
“我对着死去的爹娘起誓,”贺勘冷冷说着,“大哥可以选跟我走,还是继续留在这儿,等着赌坊的人来。其实我什么都不用做,因为你身上有伤,根本跑不出林子。”
没有一点儿多余的废话,他明明白白给了秦尤两条路。想活,听他的,想死,就留在这儿。
他需快些处理了这祸害,然后回去红河县。
第52章 第 52 章
秦尤在山上冻了六七日, 身体和精神早已扛不住。当初他藏在山里十几日,那是初秋,不冷不热, 还能找到吃的,满山的草木也能帮他遮掩。
眼下却是天气恶劣, 没有吃的,山上灰扑扑的,没什么可遮掩的东西,极易被人发现行踪。
他蹲在地上, 饿了许久的身体早已虚空。眼前根本没有路让他逃,况且他也跑不动了, 更别指望什么秦升了。
“你说到做到?”秦尤浑浊的双眼看去对面的崖边,语气阴冷。
贺勘没什么心情对这个混蛋劝说, 只道:“你自己选, 该说的我已说了。”
眼看着天色开始发暗, 他的耐心一点点消逝。
说完,不再等秦尤的回复,转身便走,宽大的斗篷随之摆开。
一看贺勘离开, 这边的秦尤先是慌了神,连忙从石缝中挤出来:“二郎, 你回来!”
这一声叫得, 回声在山间回荡着。却并没有换来贺勘的转身, 只见他一步步走远。
不仅是秦尤没想到,就连一直站着大气不敢出的周尚也是一愣, 眼看贺勘从自己面前经过,一把将人拉住。
“贺兄, 你这是何意?不管他了?”
贺勘皱着眉,看着山间碗沿的小路:“这里交给你,我得赶回红河县。”
周尚一脸不解:“县里有什么事?”
“我只想回去看看。”贺勘抽出自己的手,继续往前走,“秦尤他怕死,只要你抓住这点儿游说,定能抓到他。”
此时此刻的脑中,全是早上孟元元和穆课安在井边的画面。她说带上她的箱子,她是不是也会跟着走?
“那你不管了?”周尚左右为难,一面想抓到秦尤,一方面又想拦住贺勘。
他现在很是不明白,贺勘一直想找到秦尤,这厢找到了,人却不管了?
可也没办法,毕竟还是秦尤这边重要。眼看着贺勘头也不回的走远,可并不像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行事认真,时刻清醒的同窗。
从林场里出来,天已经下黑。
贺勘知道,即使自己不在,周尚也能拿住秦尤。因为崖边的简单几句话,他就能断定秦尤不想死,而且是熬不住了。
自始至终,这个无能的大哥,又能指望他有什么骨气呢?
利落的翻身上马,贺勘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嘶鸣一声,扬起四蹄飞奔而出。
后面的仆从也赶紧上马,不明白贺勘这是急着回去做什么。
路上近一个时辰,终于回到秦家。
远远看着门口的两盏灯笼,贺勘快速从马上跳下来,直奔家门口而去。
他进了院门,兴安和一个仆从正在井边打水,准备晚上的饭食。
西厢是黑的,没有点灯,同样,西耳房也没有点灯。
“穆都吏人呢?”贺勘脚步顿下,扫了眼井边的两人。
兴安赶紧过来,半弯着腰身:“回公子,穆都吏今晚要回权州,去了渡头。”
“渡头?”贺勘看去西厢,又问了声,“少夫人在哪儿?”
“少夫人去送穆都吏了。”兴安回道。
话音还未落,贺勘已经快步走开,一把推开了西厢的门。里面还是原先的摆置,整洁的床铺,收在铜勾里挂起的幔帐,半旧的桌椅。
他往墙角看了眼,呼吸一滞。
箱子,孟元元的那只箱子不见了。
下一瞬,贺勘从西厢退出来:“去渡头,把少夫人找回来。”
几个字,几乎是磨着后牙说出的。
要查到穆课安租了谁的船很容易,统共就这么点儿地方,甚至是走了多久。当然也知道了,孟元元一同在船上。
兴安麻利的找了船,几人跟着贺勘上了船,沿着穆课安走的水路追着。
。
因为天气的阴沉,天幕上看不到明月,整条河水看着黑黢黢的。
一条篷船在河面上稳稳前行。船工站在船尾,手里摇着船橹。
船舱中,一张方桌,上头摆了一盏灯。
“什么,”穆课安俊脸闪过疑惑,“你让我带一个人回权州?”
孟元元往船尾看了眼,船工并没有注意到他俩这边,随即压低声音:“嗯,表哥帮帮她罢。”
穆课安皱眉,打量着孟元元:“这人是谁?你为何要帮她?”
这事儿前面都没说,偏他要走了,她才开口,不由他不多想。
“表哥别问了,左右她若被抓回去,必然是一死。”孟元元小叹一声。
“贺勘知道这事儿?”穆课安又问。
孟元元摇头:“公子不知。抓她的人,好像已经到了红河县。”
穆课安知道自己这个表妹有主意,可是又实在担心被人利用,毕竟她心很软:“我需去看看,再做决定。”
“行。”孟元元点头,软唇抿了抿,“就在下个渡头。”
穆课安无奈:“难怪你这丫头会提出来送我,果然不安好心。”
他也是要赶着回去交差,这才决定今日启程。知道孟元元留下来是因为抵债契书,觉得是应该解决掉,那些放债的人着实不好交道,他自然明白。
听他这样说,孟元元也便知道是人答应这件事了。穆课安,自来就是个好说话的人。
正说着,船身轻轻晃着,接着靠上了岸边的渡头。
两人从船上下来,这边是红河县的西头,靠河的地方零落着几户人家。
孟元元让穆课安等在渡头,自己沿着栈道往前走,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穆课安等在原处,双手背在身后,随意往河上瞅了眼,发现一艘船正也沿着河道往这边来,船速看起来还不慢。只当是普通的船,他也没在意。
过了一会儿,孟元元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人。
“表哥,上船罢。”几步外,孟元元道了声。
穆课安应声,随后身子一侧,将过来的两人先让着上了船,他后面才跟着跳了上去,动作利索。
船工重新摇橹,篷船慢悠悠重新回到了河心,继续往前。
三人回到船舱中,孟元元关紧了舱门。
“阿惜,这是我表哥,后面你跟着他走,就会到权州。”她往舱门的人看去,小声道。
这时,叫阿惜的人掀了斗篷的兜帽,露出一张娇柔的面庞:“谢谢娘子相救。”
宽大斗篷下遮掩的竟是个女子,还是个美丽的女子,只是人瘦得厉害,下颌尖的让人心疼,那副身板更是根本撑不起斗篷。
随之,阿惜又对着穆课安行礼,双手交叠身形欠下:“公子大恩,阿惜无以为报。”
她如此行礼,正好露出两截极细的手腕,腕上留着一道印痕,像是被什么伤过。
穆课安看看面前的阿惜,最后视线落回孟元元脸上:“元元?”
“表哥只需将她带到权州就好,别的不用管了。”孟元元道了声,眼中带着恳切。
她是不知道阿惜的过往,但是见到人的时候,几乎是奄奄一息。便是跟着贺勘离开洛州的那日,她去船底的仓库取东西,在木箱的缝隙里发现的阿惜。
当时,阿惜浑身湿透,显然是从江水里爬上来的,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孟元元至今记得,阿惜惊恐的目光,以及拼命想往里躲的样子。只是人已经冻僵了,卡在那儿根本动弹不得。
“只是带到权州是罢?”穆课安开口,能有什么办法,人都给他领到船上来了,难道他还会再赶下去?
“嗯。”孟元元点头。
阿惜紧绷的脸抬起,知道这是穆课安答应了,道:“权州之后,阿惜绝不会再打搅公子。只求来世做牛做马报答。”
“阿惜?”孟元元有些心疼这个苦命的女子。
也明白,阿惜这样做,是不想给她和穆课安惹上麻烦。她不好去问人的过往,每次看进阿惜的眼中,里面的全是麻木与痛楚。
“停船!”
突然,外面有人喊了一声。接着,船身猛然撞上什么,咚的一声,开始剧烈摇晃着。
穆课安忙伸手过去,扶住了孟元元。
而门边的阿惜没稳住,摔在了地上,下一瞬身子控制不住的缩起来,面色苍白而惊恐。
“阿惜没事罢?”孟元元两步过去,想要扶起阿惜,下一瞬手反而被对方抓上。
阿惜的手同样瘦得厉害,用力握着孟元元的手腕,声音发颤:“娘子快走罢,不用管我。”
闻言,孟元元便猜到是阿惜以为有人来抓她,而她不想连累自己,让自己快走。可是……
她往舱门看了眼,方才喊的那声好像是兴安。
穆课安走过去,一把拉开了舱门,正看见自己的船被另一艘大船拦住,有几个人从大船跳到自己的船上,再看对面船头上,可不就是站的贺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