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这是想做什么?”穆课安回头,对着孟元元笑,颇有些阴阳怪气,“是还要留我这个‘表兄’多住两日?”
孟元元往外看,同样看见了贺勘。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不是在林场吗?
“元娘。”对面船上的人唤了声,声音如夜风般清冷。
此时,阿惜还缩在门后的角落,惊惧的脸上生出疑惑。
“没事儿,是找我的。”孟元元软软一笑,便也没有拉阿惜起来,干脆就让人藏在这儿。
说完,她走出了船舱。
正巧,贺勘也从对面船上跳下来,还没站稳就急忙慌的大步走向船舱这边,随后果真见着孟元元自舱内出来,他的脚下一慢。
她真的在穆课安的船上。
穆课安站出舱门外,双臂环胸:“贺大公子,你拦住我的船,是想要做什么?”
贺勘皱眉,上去几步拉住孟元元,用了力道带来自己身边:“做什么?来找我的妻子。”
他攥上她的手腕,手指发紧。
穆课安挑了下眉尖,视线落在对面两人紧握的手上,看贺勘着架势,明摆着就是告诉别人,孟元元是他贺勘的。
孟元元手腕发疼,侧着脸去看贺勘,然后发现了他眼中的薄怒。他在生气?
感受到她的注视,贺勘低下头回看她,唇角紧抿着。看得出他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公子不是在林场吗?”孟元元问,除了生气,她竟还看见他眼底有一抹委屈。
“如果我不回来呢?”贺勘淡淡问。
忽的,对面噗嗤一声笑,是穆课安,他抬抬下颌:“瞧这架势,像是来抓人的。”
一句话戳中了贺勘,才发现自己又多怕孟元元离开,一路往返林场,心里全部惦记的都是她会不会跟穆课安走。甚至连秦尤,他都丢下不管。
“怎么,”他看去穆课安,往前一步,“我的妻子,来接她回去不应该?”
穆课安皮笑肉不笑:“那你问过元元,她愿意了吗?”
贺勘心中陡然一空。他是一直想挽回孟元元,可是她始终未曾答复,原想着和她已经走近了些,误会的解开让他欣喜不已……
“那穆都吏待如何?”他半寸不让,话中明显带上敌意,“让我夫妻俩当你面说些什么?我与她的事,自会私下处理。”
穆课安无言以对,一句夫妻俩便可以挡退所有。
孟元元在边上看着,也不明白贺勘和穆课安为何一见面总是不对付,她另只手去拽了拽贺勘的袖子:“表哥要回权州,我只是来送送他。”
贺勘正与对面的穆课安比瞪眼,闻言侧过脸来:“送他?”
“对,等下个渡头我就会下船,之前我与兴安说过的。”孟元元话音轻柔,突然明白了贺勘为何会追到这儿。
他一定是以为她要跟着表哥回权州。这一想也就通了,为何从昨晚起他变得奇怪,一次次的说让她在家等着。
一旁站着的兴安点头如捣蒜,孟元元是说过的,而且他也一五一十跟贺勘说了,可人不信啊。
对面,穆课安唯恐天下不乱:“既然贺大公子挽留,我便勉为其难再在红河县住两日。”
贺勘现在完全不想听别人说什么,只是认真看着孟元元:“那你会回家?”
“会。”孟元元点头,嘴角总挂着浅浅的笑。
然后,她看见面前男人的脸渐渐松缓开,原本的紧绷生气改为嘴角微抿。
“嗯。”贺勘颔首。
眼前场面颇有些乱,刚刚跳上人家船头的仆从,开始往自己船上爬。搞得人家这边的船工好不诧异,低低骂了两声。
孟元元往船舱看了眼,随后跟穆课安道别。
穆课安受了孟元元的嘱托,要把阿惜带到权州,当然也没再耍嘴皮子,认真道别:“别忘了,事情办好回权州来。”
站在孟元元身旁的贺勘眯了下眼,表示所有权一般,手臂当着人面揽上妻子的腰:“穆家表兄一路顺风。”
一声表兄,让穆课安浑身难受,鼻间送出一声轻哼,挥手让船工开船。
这厢孟元元上了贺勘的船,两条船在河上错开,朝着不同的方向。
眼看穆课安的船走远,孟元元还是站在甲板上。
“你的箱子呢?”贺勘问,解下自己的斗篷,给孟元元披上。
“让表哥带回权州了。”孟元元如实说,估计贺勘这样着急追来,也是发现箱子不在罢。
不由,她想起方才两船相撞的时候,他从对面船头上跳下来,差点儿一个趔趄倒下。一点儿都不像原本的他。
贺勘手里系着带子,后背挡着风来的方向。所以,她还是要回权州?
“跟我回洛州好不好?”他问。
孟元元犹豫,回洛州代表什么,她自然知道。只是不确定,她和他是否能真的走到一起,就像穆课安所说,面前的人不再是她当初的夫君秦胥。
他现在是贺家的嫡长子。
而这些日子,他为她做的一切,她也件件看在眼里。人非草木,总会有各种的情绪触动,她亦然。
他的示好,靠近,关心,忧虑,以及笨拙的亲密……
只是有些决定一旦做了,就要承受后面的各种结果。
她不说话,抬眼往河面上看去,见着另一艘船过来。
难得,这个冬夜里,这条河上倒是热闹了。
“不对。”贺勘同样看见了来船,轻轻道了声。
孟元元并没看出什么,只是见着船头上站着几个人,四下里张望。
两船相交的时候,对面船上的人不由分说就跳到了这边,三个男人身材魁梧,过来之后毫不客气,先是往孟元元身上打量了一番。
“有没有看见一个外乡女子?”其中一人粗着嗓门道,手里比划着高度,“这么高,很瘦。”
闻言,孟元元心中咯噔一下,听这人的描述,就想起了阿惜。
贺勘的人发现情况,立马全来了船头上,护在自家的主子周围。
“休得无礼!”对面船上一个先生连忙喊了声,挥舞着手让那三个壮汉退下。随即又抱拳对着贺勘连连作揖,“贺公子恕罪,惊扰了你。”
贺勘看过去对面,这人他认识,是祁肇身边的一个先生,姓吴。祁肇的人怎么到了红河县?
蓦的,他记起穆课安的船,当时只顾上孟元元,其实船舱中还有一个人,当时露出半片裙角,是个女子。
孟元元觉察贺勘看过来,遂与他对上视线。她知道,贺勘是察觉出什么。
这个功夫,那边船已经搭了连接的跳板,姓吴的先生小心走过跳板,到了这边船上。
“贺公子可还记得我?”吴先生又做了一礼,笑着攀谈,“出来帮我家小侯爷做事,实在无意冒犯。”
贺勘扫了人一眼:“记得。”
见此,吴先生挥挥手,让自己这边人全部退开,自己往船舱里看了眼,心中思忖着什么,却也不敢明说想进到里面去查。
“我们在寻一个女子,不知贺公子有无看到?便是我家小侯爷的侍妾,叫惜玉。”
惜玉。
孟元元不由紧了紧手心,是阿惜吗?
贺勘感受到孟元元的轻微变化,身形不着痕迹的挡住她,面对吴先生:“先生何意?我与娘子夜里游河,你上来问我别的女子?”
“不不,公子误会,”吴先生连忙摆手,解释道,“是那女子刁滑,我怕她藏在船上,还是搜一下比较好,要不公子自己的人去看看也好。”
“惜玉,是那个手上戴着银链的女子罢,我见过,”贺勘话语一顿,显然是不会让人搜船,“她在没在船上,我会认不出?”
吴先生一琢磨,自是不敢硬来。虽说洛州贺家没有爵位,但是架不住和京城贺家是本家,宁周候也得罪不得,更何况自家的小主人并不想这件事闹大。
之所以到红河县来,也是因为洛州找遍了,那期间只有贺勘的船出来。如今不仔细找,倒也不好回去交差。
“公子就当可怜咱们几个,让我们进去看看。”吴先生只能开口恳求,“你与我家小侯爷交好,会一起参加明年春闱,公子行个方便罢。”
孟元元站在贺勘身后,往对面的船上看了眼。这要是放在平时,人根本不会这样纠缠,莫不是对面船上有那个什么小侯爷?
想起当初救下阿惜时,对方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人是拼了命才逃出来,她不想再让那可怜的女子回到火坑。
而她也清楚的知道,贺勘肯定是看出来了。只要他一松口,这条船就会前去追上穆课安的船……
贺勘笑笑,还是不让,反而问道:“观先生此举,是料定人在我船上,确定要搜?”
吴先生犹豫,知道贺勘也是惹不得的人,他们寻找惜玉这件事不能明着来,捅出去传回侯府可不得了。
这时,对面船上两声轻咳。
吴先生会意,拱手作礼:“叨扰公子了,我们这就回去。”
很快,过来的人悉数回到原来的船上,搭在中间的跳板也被撤了回去,只是船还停在原处,不走也不退。
贺勘往对面瞅了眼,随后带着孟元元一起进了船舱:“走罢,没事了。”
两人进到里面,终于隔绝了外面的冷风。
孟元元看着贺勘站在桌前倒水,水汽氤氲了他的眉眼:“那个小侯爷就在对面船上,你故意拖着他们对不对?”
方才甲板上的不让步,以及现在急匆匆的让船离开,是给对面人的障眼法,让吴先生他们盯着这边,为了穆课安的船安全远走。
“喝口水暖一暖,”贺勘走过来,往孟元元手里递了一杯温水,“他偷着来的不会露面,不用担心。”
孟元元捧上水盏,温热传递到手心上:“你会得罪他吗?”
“得罪?”贺勘不在意一笑,帮着孟元元解斗篷,“我以后得罪的人会更多,个个都退让吗?”
他没有问她救的谁,为何救,只说不会退让。
孟元元身上一轻,是他的斗篷被取走,她抿抿唇:“你,什么都不问我吗?”
什么都不问,就帮她挡下?
第53章 第 53 章
“我信你。”贺勘开口, 信她做的事是对的。
信她?
孟元元微微垂下眼睫,眸光看着脚下的木板,以及男子转身时袍摆的飘逸, 一闪而过。
所以只是简单的信她,他就帮她挡下方才祁肇的搜查, 然后极力拖延着时间,让穆课安的船尽量走远。他真的不在意自己会给他惹上麻烦吗?
方才甲板上,她能听出对方那个小侯爷是何等身份。贺勘是士族没错,可是家中并无爵位, 无法与对方相比。
“他估计在犹豫,要不要跟上咱们, ”贺勘站在窗口,往外面看了眼, “不若咱们再多走一段, 牵着住他。”
孟元元抬头, 心中越发纠缠着复杂,她看去窗边,男人的背影着实清淡而孤寂:“他是何人?”
“京城宁周候的独子,当今贵妃的侄儿, 祁肇。”贺勘道,手指拉着窗扇, 夜风拂着他的发鬓, “这人有些本事, 并不似一般的世家纨绔子弟。”
单听一个贵妃时,孟元元已经吸了一口冷气。也就是说对方不仅家中有爵位, 还是皇亲。
“我不知道会是这样。”她小声道。
窗边,贺勘回头, 瞧着灯影下的妻子:“那你若是知道了,还会救那女子?”
“会。”孟元元毫不迟疑的点头,哪怕再来一次,她还是会救阿惜。
这个世道,做女子太苦,她深有感触。也许只是简单的伸一把手,从此就拉人出火坑呢?
贺勘关上窗扇,慢慢踱步走了回来:“那我也还是会这样做。”
孟元元袖下的手攥了起来,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是离开的洛州的那日,我在船底仓库里发下的阿惜,当时她全身湿透,奄奄一息。”
仓库里的那些箱子,是贺家准备送去权州给贺滁的,现在估计已经到了市舶司。也就是因为有那些箱子,阿惜才有了藏身处。
“她叫惜玉,是祁肇的侍妾。”贺勘补充一声。
孟元元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先前兴安与我提过这事,我就猜到了。她当时病得厉害,继续藏在船上去权州根本不可能,便也留在了红河县。”
她给了阿惜一些银钱,让人找了住处养病。自己这边只会偶尔借着出去,去探望两眼。还好,那姑娘看着瘦弱,但是相当坚韧,硬是扛了过来。
“瞧,”贺勘单手背后,笑了声,“我都没发现。”
孟元元也跟着嘴角莞尔,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他没有怪她,甚至还能笑得出来:“谢谢公子,放了阿惜。”
“可是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贺勘叹了声。
孟元元疑惑:“什么?”
两人相互间看着,目光碰在一起,彼此眸中倒映着对方的身影。
“脚,”贺勘手里抓着袍摆一提,露出自己的左脚,“适才跳下船,崴到了。”
“崴了?”孟元元弯下身,可是方才根本没见着他走路不便,甚至还在船头站了很久,与那吴先生周旋。
转念一想,是贺勘跳上穆课安船头的时候罢。记得他当时跳得急,身子明显踉跄了下,莫不是那时候崴到的?
下一瞬,贺勘往旁边椅子上一坐,轻抬起左脚:“现在只有你我,倒也不必强忍了。”
所为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面对穆课安时,他强硬的宣示主权,自己的妻子,旁人不得觊觎;后面又来了祁肇,他还要装作一副云淡风轻,和人周旋。
没人看得出,他的袍摆下,这只左脚已经站不住。
当他那裤脚提起,孟元元看见他微肿的脚踝,眉间蹙起:“这可如何是好?需得赶紧停船找郎中。”
她蹲下来,身子蜷成一小团,靠在他的腿边,脸上起了担忧。
“不碍事,让兴安帮着正一下脚踝就好。”贺勘道,低头看着蹲在身边的女子,落在膝上的手,想去摸她的发顶。
“兴安?”孟元元仰脸,明显带着疑惑,“他会正骨?”
不是她不信,实在是兴安有时候咋咋呼呼的,人是心地好没错,但是手里轻重粗糙的很。
贺勘闻言,也是略略思忖,在对自己那个小厮的看法上,似乎和孟元元是相同的。
“还是找郎中罢,”孟元元站起来,“让船靠岸,我去请郎中来。”
说着,她就想走,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是贺勘,他将她拽住:“让兴安来罢。”
“很疼?”孟元元问,想着去岸上还是要费上一些功夫,保不准人家郎中也已睡下。
而兴安就在船上,虽然手脚可能重一些。
她嗯了声,把他给她倒的那盏温水,送回了他手里:“我去叫兴安。”
外头,兴安正坐在船头上,盯着方才的那艘船,嘴里哼着小曲儿。
听闻孟元元唤他,赶紧爬起来,利索跑过去:“少夫人,叫我有事儿?”
“是公子,”孟元元指着船舱,声音中些许焦急,“他脚崴了,你会正骨?”
“不会啊。”兴安想也没想,耿直的回道。
孟元元愣住,兴安不会正骨。
“哦哦,”兴安反应上来,连忙道,“不会正骨,但崴了脚我会正。”
说完,赶紧小跑着进了船舱。
孟元元小松一口气,也便顺着往河面上看去。后面祁肇的船已经掉过头来,跟着他们的船,并没有再继续往穆课安走的方向行进。
船速不快也不慢。
如此,阿惜也能顺利的逃脱出去罢。
她回到船舱,刚把门关好,就听见男人的一声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