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不信贺勘这么精明的人,会看不出那姑娘的心思?人家分明想和他搭话, 说不准是瞧上了罢?
“公子,你松开手。”孟元元小声道, 被他这样捏着,总是有人往他俩看。
贺勘垂眸,便瞧见她后颈上的两点红痕,鲜艳如血。是他昨夜留下的, 犹记得她当时的微颤与紧绷。
他置若罔闻,仍旧这样拿捏着她, 看她平时袅袅的步子变得凌乱,面颊飞上娇俏的红晕。
“你适才还唤我作二郎, 如今又改口?”他笑, 眼中难掩愉悦。
终于远离了那处石亭, 贺勘这才松了手,就见着手里的人利索后退两三步,与他隔开距离。
孟元元终于可以站好,后颈上还残留着被捏的触感:“脚没事吗?”
刚才看他在亭中时, 躲避那小姐时动作太快,明显左脚慢了下。
贺勘动了动左脚, 特意踏了两下:“无碍。”
“要去正殿吗?”孟元元问, 她可还记得他说要来拜拜神佛的。
贺勘往看着寺庙中人头攒动:“等人少些罢。”
孟元元嗯了声, 手里的瓜子包放进腰带上的锦袋。下意识,又往那石亭的方向看了眼。大概那姑娘的心情, 现在糟透了罢。
不过贺勘这样冷清的人,是不太会去理睬在意别人的。
“元娘, ”贺勘皱了眉,没错过孟元元小小的举动,“你方才一直在看,是不是?”
所以,他以为她没到,一直等在那儿。而她,就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看好戏?
孟元元不否认的点头,浅浅声音说道:“我在那处的侧门下。”
说着,她还老实的为他指了位置的方向。
贺勘看过去,那处侧门的位置,可不正好能将石亭完完全全看到。
她当时应该过去的,他想。毕竟她是他的妻子,看到那种场景,正常来说会觉得生气罢。
“大伯的事怎么样了?”孟元元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别开自己的视线看去一旁。
他这样早过来,那么事情应当是很顺利。
“在这儿。”贺勘低头,手指自腰间夹出一方叠起的纸,之后往孟元元手边一送。
孟元元呼吸一滞,手指蜷了蜷,终是接了过来。心中已然猜到,他给自己的是什么。
这方纸叠得方正,从背面隐隐透出字迹来。
她双手一点点展开,直到完全展现开。也便是第一次看到了秦尤将自己抵掉的契书,字字行行的,好像是浸满了血泪。
不知是风还是手不稳,契书抖着。
孟元元面前的字迹渐渐模糊,只瞧得见上面的“孟氏元元”……若是当日没跑出去,她会在哪里?淑慧又会怎么样?
“这件事彻底结束了。”贺勘道声,随后从孟元元收手拿回契书。
两人站在永安寺的墙外,靠着一处陡坡。墙壁斑驳,百年古刹带着深厚的沉淀。
孟元元手里一空,两只手还端在身前,那张曾经控制了她命运的薄纸,已经回到贺勘的手中。她不禁后脊一僵,看去他的脸,同时想到了阿惜,那个被祁肇掌控命运的女子。
“你……”她嘴角蠕动着,说不出话来。
下一刻,她看见他好看的手往两旁一拉,“嘶啦”,契书被撕成两半。紧接着,他将两半相叠起,再次一撕,如此反复,直到契书彻底成为碎片。
贺勘手里一扬,那些纸片子便在风中飞散开,被带去各处,石堆中,山谷里,杂草下……
再无复原的可能。
正像他自己所说,彻底结束了。
孟元元回神,没想到贺勘这样轻易的毁了契书。有一刻她在想,要是他手里握着那张纸,就能掌控住她。
他没有。内里的他,性情始终是端正的,不屑于那些东西。
“怎么了?”贺勘转头来就看见孟元元发呆,甚至还保持着原先拿纸的姿势。
右手食指探了过去,在她的手心里戳了下,便又见她瞪着一双眼睛看他,里面除了清亮,还有些些的复杂。
让人心疼。
贺勘握上孟元元的两只手,嘴角弯了个弧度:“解决了,也该离开红河县了。”
“嗯。”她对他点头,唇边放松的漾开,明媚了一张脸。
两人一起去了寺中的正殿,在佛前上了香,为逝去的家人祈福。
因为刘四婶还在听大师讲经,从正殿出来,孟元元和贺勘便在寺外等着她。
寺庙的后头,是一片竹林,冬天里依旧一片绿色。
林中一条石径,偶尔有游赏的人打此经过。
两人走在林中,步伐缓慢,并肩而行,身旁竹枝摇曳,风过留下一片沙沙声。
孟元元掏出一小把盐焗南瓜子,起先攥在手心里,而后往身旁看了眼,指尖捏起一颗瓜子,咬在齿间。
“咔”,一声瓜子壳的脆响,在寂静的竹林里很是明显。
她略略发窘,头垂低了些,悄悄用舌尖卷走了果仁儿,口中瞬时充满香气。
性情里的安静,就连吃一颗瓜子都看上去很乖。
贺勘慢了一步,从后面跟着,不管怎么看,他的妻子都那样瘦。之前她担起了太多,其实才是个十六岁的女儿家。明明也喜欢漂亮饰物,爱吃零嘴儿罢?
“好吃?”他问。
前面的人停下,回过身来,然后那只漂亮的手边伸了过来。
“你尝尝。”孟元元摊开自己的手心,上面躺着十几颗瓜子。
贺勘点头,从她手上拿走几颗瓜子。
他不太吃这些零嘴儿之类,费工夫,不如多看几页书。可是如今吃在嘴里,却也觉得不错,于是他又去她手里拿瓜子。
“元娘喜欢红河县吗?”贺勘问,手里剩下几颗瓜子,捏在手指间没有再吃的意思。
孟元元想了想,对于一个地方其实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因为她必须留在这儿。细想起来,这边并没有快乐,甚至好多的事端。
“我不喜欢,”贺勘看着前方,眸中闪过复杂,“当初,我差点儿死在这儿。”
不愿回首的事并不止一件,十年前的苦痛历历在目。
孟元元知道他是想起了陆家,往他脸上看了眼,没有说话。
“不过,”贺勘笑了笑,驱散眸中阴霾,“在这里遇到元娘,真的很好。”
他没说关于当年陆家的事,更没说是怎么流落到红河县的,大概是不想再提,可是话语中又明明伤感。
孟元元有些感同身受,同样是十岁家中逢遇变故,那时候的遭遇会深刻留在记忆中,无法抹去。也因为那些变故,本来的性情发生改变。
“坐下歇歇罢。”贺勘示意,前方几步外有一条简易长石凳子。
孟元元回头望了眼来路,现在已经走进竹林一段。想着刘四婶应该没那么快听完经,以前跟着木氏来,她总会在外等上好久。
她点头,去了石凳边,刚要落座,贺勘拉住了她。
“等等。”他解开自己的斗篷,随后弯腰,铺上了石凳,而后拍了拍上面,“好了。”
孟元元看着,心底里是不太自在的。而后,慢吞吞座上,手里整理着裙子。
她坐的板正,双膝并在一起,裙裾下的两只绣鞋也规矩的靠紧。随后小心从腰间锦袋中抓出一把瓜子,低着头拿指尖剥着。
“喜欢吃,我们回去再买一些。”贺勘站着,竹子下端坐的身影让他移不开视线。
他不是个话多的人,可是与她在一起,总是主动找话的那个。并且,得来她一个小小的回应,就会很舒心。
果然,她嘴角浅浅一翘:“吃多了上火。”
因为是盐焗的,吃多了,不管是舌头还是嘴唇,都不会好受。
贺勘嗯了声,便转过身,手一抬折下一条竹枝。
冬天的石凳很凉,但是铺上斗篷垫着,就并觉不出什么。孟元元剥着瓜子,耳边有寺院那边传来的钟声。
总不自觉想起在那石亭里,贺勘当时的举动。明明对方只是个娇弱小娘子,偏把他吓得跳开好几步。甚至能看出他动作中的厌烦。
脚边落下几片果壳儿,零碎在裙裾边。
余光中,自己旁边的位置被人坐上,石青色的袍摆,下面露出黑色的鞋尖。是贺勘。
刚好,孟元元手里的瓜子吃完,手里扫了下裙子。扫第二下的时候,视线中出现一只小公鸡。
确切的说,是用竹叶编成的小公鸡,立在细巧的竹枝尖儿上,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她侧着脸去看,是贺勘递过来的,他的手里还有另一只。
“小时候编过,大约是这样。”他说着,端详着自己手里的公鸡,似乎有些不确定,“你玩儿过吗?”
他的手还放在这边,显然这一只是给孟元元的。
“是这样编的。”孟元元从他手里取过,随后指尖捏着竹枝一转,那公鸡的尾巴便甩开来,“我哥给我编过,不过我手笨,没学会,还被竹叶割过手。”
看着这个,便想起了幼时的时光,哥哥总会站在面前护着她。
这话,贺勘并不认同。要说她手笨,那一手好阮是怎么弹出来的?
想着昨日回来,他只是看见墙边的箱子不见了,并没有发现墙上的阮还在。其实她不会骗人,答应过的就会等他回来,只是他自己心里拿不准,仅此而已。
“是这样玩儿罢?”孟元元笑着看他,然后手里的竹叶小公鸡凑过去,拿嘴尖去啄他手里的那只,“斗鸡。”
“是。”贺勘笑,略冷的眼角彻底融化开,自己的小竹鸡往前一送,让她手里的那只“啄”着,爱你节节后退。
等到刘四婶听完经,日头已经开始西垂,半边天空晕染成了橘红色。
三人一起下了仙姑岭,兴安一直等在马车旁。
每个人看上去都很松快,耗在红河县这几日,终于把所有事情都理清了。
旧的去了,新的自然也随之产生,事情总是在不经意间发展着。
晚上,几人留在刘家用的晚膳。
刘四婶煮了红薯粥,做了几道家常小菜,几个人围坐在桌前,吃的热热乎乎。
期间,老人还是担心秦尤的事,仔细问了好几遍,确定是人被从秦家族谱上除了名,后面会送去东明岛十年。
“十年?”刘四婶啧啧两声,脸上一点儿没有对秦尤的惋惜,“怎么不是十五年,二十年?”
贺勘端坐,手里放下筷子,认真解释着:“一切都是按照律法来判,知县大人也会将文书往上递送。”
他没有说出那赌坊的人最终是死于中毒,左右就是借此彻底与秦尤断绝关系,免得人以后真的回来,再去纠缠秦淑慧。
刘四婶哦了声,这些律法的事,她一个妇道人家终究不懂:“东明岛,那边海寇闹得厉害,就该让他去吃点儿苦头。”
大渝朝海上经贸昌盛,来往的商船更是数不胜数,这也就滋生出劫掠商船的海寇,多是东海那边的番族。是以,繁茂的航道上,一些岛屿就被排了驻军,也有屯军,负责保护来往商船安全,打击海寇。
“可据我所知,发配过去的人,很少能再回来。”刘则扒了口饭,实话说道。
人家正儿八经的军人自然有军饷拿,遇到海寇之类,也是先让那些身上戴罪的犯人冲到前面。这似乎也是众所周知的。
“快吃罢。”刘四婶瞪了儿子一眼,心道那秦尤死就死了,瞧瞧之前做了多少缺德事儿。
这样一谈论,孟元元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那家中的田产和房屋就是淑慧的了?”
“自然。”贺勘应道。
所有的事都过去了,刘四婶将烫好的酒给每人斟满:“喝点儿酒罢,今儿高兴。”
是,契书的事解决了,孟元元心中松快许多。便也就接过了刘四婶递来的酒盏,放在唇边抿了进嘴里。
酒液没有辛辣感,口感温和,棉柔中带着些许的甜,似乎也没什么酒劲儿。
“好喝罢,”刘四婶笑,又过去给孟元元斟了一盏,“我自己酿的红薯酒。二郎应该知道,你娘顶爱喝我的酒。”
“对,她自己就酿不出来,”贺勘笑着应道,转而身子往孟元元一侧,与她近了些,小声道,“别喝太多。”
孟元元刚端上酒盏,闻言看看他,轻轻嗯了声。
只是刘四婶也来了兴致,一定要孟元元陪着她喝:“又不醉人,跟喝糖水一样。”
说完,老人脖子一仰,那盏酒便进了喉咙里,酒盏嗒的一声搁回桌上。
刘则这时抬起头,想起自己回来路上碰见的事儿:“适才回家经过卓家书铺,瞧见卓夫人坐在废墟里哭闹。”
“什么卓夫人?她不是被休了,是木氏。”刘四婶纠正一声。
“对,木氏,”刘则改口道,放下筷子,“大概是说让卓秀才收回放妻书,不然就闹到他丢了功名。”
闻言,刘四婶冷哼一声:“这俩,后面没有好。”
再说起自己的舅父舅母,孟元元心中已无感觉,只是有些想念过世的母亲。于是端起酒盏,全数喝了下去。
一顿饭用完,从刘家出来。孟元元和贺勘一起往回走。
夜风一吹,孟元元整个人感觉有些发晕,脚下更是轻飘飘的。
一只手适时伸过来,掌心托上她的手肘。她侧着脸看他,月光下,他的脸平和淡然。
“我能自己走。”她动着自己的手臂,嘟哝了一声。
贺勘看着前路:“这酒喝的时候觉不出来,像糖水,实际上后劲儿很大。”
“后劲儿?”孟元元眨巴着眼睛,脑中已经有些使不上劲儿。难怪用膳的时候,他凑近她要她少喝,原是提醒吗?
瞧她这样子,贺勘就猜到是醉了几分,那点儿小小的酒量,只知道酒好吃,还敢喝下三盏?
他的步子慢了许多,随着她慢慢的走着,明显感觉到那柔细的身形没了以往的稳当:“娘以前爱喝,也是最多两盏,过后会躺着小憩一会儿。”
这个娘,自然指的是秦家养母。
孟元元眼皮发沉,忽而吃吃笑了两声:“我也想我娘了……”
说着,心间莫名生出酸涩,不禁吸了两下鼻子。冷气乍然吸进去,呛得她咳了两声。
“咳咳,”她的眼角咳得挤出了泪花,想要压下咳嗽,她抬手挡在唇边,“一咳嗽,我就会流泪,好怪。”
贺勘顿下步子,借着人家门下的灯笼,看见了她渗出眼眶的湿润,怔了下。就在两个月前,她从红河县长途寻到州府,在贺家的大门外,她也是这样,咳着就挤出了泪花。
他清楚的记得,当时自己以为她在扮柔弱,心中生出不耐烦……
明明,她是被冷风呛到了。
“元娘,”他抓上她的手,阻止她去擦拭眼角,“以前的事,我对不住你。”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手落在她的眼角,指肚轻抹,帮她刮去晕出的泪滴。
孟元元正有些晕,没听准切:“公子说什么?”
“以前我做的不好,”贺勘叹了声,双手捧上面前女子的脸庞,“以后会好好待元娘。”
喝了酒的她有些微懵,微启的唇瓣上是艳丽的红,嘴角似乎还留残有一点儿红薯酒的甜香气。他俯下身去,摄取住她的唇,与之贴合粘连在一起。
孟元元下意识拿手去推,脚步不禁被前面逼得后退,才两步就到了墙边,再退不得。而面前的人顺势就将她抵在这一方墙角下,手里控上她的腰。
她仰着脸,柔唇上遭受着凌踏磋磨,更试着他试图撬开她的齿关……
“唔。”腰间一痒,她松了贝齿,下一瞬是他软舌的长驱直入,继而挑上她的,勾磨着,缠着不放。
那户人家正在巷口处,不算高大的院门上,是两盏旧灯笼,散发出朦胧的光线,隐约着那边灰墙上叠在一起的身影。
久久,那灯笼在风中晃了晃。
孟元元本来就被冷风呛了一口,这厢都还没缓上来,就又被人抵在这儿,像要把她体内的空气全都吸走,以至于有更加晕沉。后面没了气力,干脆就挂在了人身前。
“咳咳。”当唇角终被松开的时候,她贪婪的大口喘气,不想又被呛了一口。
这下可好,眼角重新沁出泪花,顺着就流上了腮颊。
“那,你……”贺勘见此就拿自己的手帮她去擦,指肚试到了她脸上的滚烫,“还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