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贺勘是有火发不出。不知是不是错觉,每次他想和孟元元说些什么话的时候,兴安就会冒出来。
他沉着脸走过去,撩袍坐在凳子上,目光往床榻瞧了眼,那边没有一点儿动静。然后还没看完,就见兴安拉开四叠折屏,将床和门这边彻底隔开。
“少夫人睡了,咱们动静小点儿。”兴安轻着脚步,走到了贺勘身旁。
贺勘眸中冷光朝着兴安一扫,鼻间一声轻哼:“你也知道天晚了吗?”
“嗯?”兴安抓抓脑袋,小心往贺勘脸上看,“适才柴火不旺,才送来的晚了些。”
说着,手脚利索的帮着拿来巾帕,搭在盆沿儿上。
四扇拉开的折屏,遮挡住里面的床榻。贺勘脱了罗袜,脚泡进木盆的药汤中。
盆里蒸腾的水汽挥洒着,带着药草的味道。他想泡泡了事,谁知兴安说郎中交代泡满半刻钟。
“公子,你看你的脚,”兴安蹲下来,指着贺勘的左脚踝,“还有些没消肿,铁定是你今日在仙姑岭走路太多。”
贺勘抿紧唇,最终齿缝中送出两个字:“闭嘴!”
兴安赶紧禁声,安静的站起来守着。
“下去罢。”贺勘道声,已经对这个小厮的耐心消失殆尽。
“等等罢,”兴安小声道,手指着木盆,“不然我一会儿还得过来跑一趟。”
贺勘扶额,垂首呼出一口闷气。
“公子头疼?”见状,兴安问了声,猜想公子如此,定然也是因为诸先生那厮。
着实太可恶,一口一个老太爷交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贺家的主子。
“是头疼,”细长的指缝中,贺勘眸光盯上兴安,语调清淡,“头疼回去洛州,红河县家里这边如何打理。”
兴安认真的嗯了声,也认为这是一个问题。
贺勘嘴角动了动,手慢慢落下放于膝上:“不如,兴安你以后留在红河县罢。”
“留下?”兴安完全未反应上来,随即扯着嘴角嘿嘿一笑,“公子又说笑。”
“我不爱说笑。”贺勘看去前面,四折的屏风上,每扇分别画着梅兰竹菊。
兴安不说话了,后知后觉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半刻钟后,贺勘泡完药汤,双脚从盆里抬起,落上早已铺在地上的巾帕。柔软的巾帕瞬间吸走了脚底的水。
兴安蹲下,端走了木盆。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贺勘从凳子上站起,脚下踩上鞋子。西厢本也不大,他两步就到了屏风边,手指把上屏风的边框,往一旁推着想收起来。
然后看见墙边安静的床榻,幔帐静静垂着,看不到里面的人。手指节不禁收紧,半刻钟,她应当还没睡下……
“公子。”
兴安轻轻地推开屋门,探进头来,小心翼翼。
贺勘眉头深皱,心中重新燃起的旖.旎,被这一声“公子”敲击的粉碎。
“是这样,”兴安轻着步子进来,举起手中的东西,“郎中给的膏药,公子贴上罢,你小心这两日脚别再扭到。”
贺勘回头来,目光真真就成了两把刀子。
兴安缩缩脖子,硬着头皮走到桌边,把那膏药放在烛火上烤着:“公子先坐下,一会儿就好。”
四叠屏风前,贺勘一动不动站着,也不说话。
人越是这样,兴安心中越不安,他死活不明白公子是怎么了?平常再怎么生气,都不会这样瘆人。想着人刚才的那句话,说把他留在红河县,惊得差点儿把膏药丢掉。
“好了。”他现在完全笑不出来。
见自己那疏冷的主子爷站着不动,他干脆蹲去地上,将膏药贴在了人的脚踝上。
贺勘垂眸,膏药的热度瞬间传到了脚踝上,有些烫,但也的确舒服:“以后注意规矩。”
兴安蹲着,闻言赶紧应声点头,不管自己是错在哪里,马上认错准是对的。下一瞬也就利索的出了西厢,将屋门给关得严严实实。
一番折腾下来,贺勘提起自己的袍摆,左脚踝上贴着一片难看而累赘的膏药,药味儿甚大。
这厢他过去闩紧了门,收起四叠屏风,朝着床榻走去。
踩上脚踏,手指撩开幔帐的时候,见着床里头侧躺的身影,纤巧玲珑的身姿掩在软被之下,紧贴着里墙。
他坐下,两条长腿搭落在床沿处,手里解着束在腰间的大带,窸窸窣窣间,外衫整个也除了去。
烛火熄灭,屋中陷入黑暗,隐约的,从窗纸能透进来一些外面的月光。
屋外也没了一点儿声响,仿佛整个直接已经陷入沉睡。
贺勘双腿上了床榻,垂下的两片幔帐便自动合拢,将这处松软之地与外头隔绝。
他抓上自己的枕头,往里摆了摆,紧靠上妻子的枕头并排。
“元元,睡了?”贺勘测躺下,脸颊才沾上枕头面儿,小声问着。
孟元元当然没睡,怎么可能睡着?脸上至今呼呼热的厉害,适才贺勘与兴安的对话也是一字不落的听进耳中。
她没有回应,就装作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不动弹。
身后的人将手隔着被子落在她腰窝那处,停了一瞬,而后又收了回去。
正当她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忽觉身后被子一掀,紧接着一方结实的胸膛从后贴了上来。
第57章 第 57 章
兴安回到东厢房, 同来的两个仆从已经收拾完,躺去了铺上休息,另有两人是过晌去了大船上, 留在那边。
他坐在床铺边上,一口气吹了蜡烛, 屋里顿时全是黑暗。他掀开了窗扇一点儿缝隙,朝着对面的西厢看去,那边也已熄了灯。
“安爷还在生那姓诸的气?”靠着近的仆从问了声,在铺上翻了个身, “他不过是仗着老太爷。”
兴安摇头说不是,双腿往铺上一盘:“公子说要把我留在红河县, 我都不知道哪儿做错了。”
“留下?”仆从也是一懵,随即翻身坐起, “公子怎么说的?”
兴安愁眉苦脸, 左右烦得很, 干脆一五一十将适才西厢的事情说了一遍。
话还没说完,那仆从噗嗤笑出声,抬手指着兴安,差点儿没喘上来气儿:“你呀, 这不是活该么?”
“何意?”兴安抓上那人的手臂,颇为真挚的请教, “快跟我说说。”
仆从拍了下兴安的脑袋瓜儿, 笑道:“愣头小子, 赶紧娶个媳妇儿你就知道了。”
你说,挑了个人家夫妻准备就寝的时候进去送泡脚水, 这事儿谁能乐意?
兴安恍然大悟,难怪公子看他的眼神跟刀子似的, 原是他跑过去,耽误了人的好事儿。再这么仔细一想,好像有好几回,公子和少夫人一起说话,本来聊得挺好,他一出现,公子就冷了脸。
“哎。”他长叹一声,耷拉下头来。
看来以后,真要注意规矩了。难怪公子会跟他这样说。
仆从是个娶了娘子的,说起这话来,立马觉得被子里冷嗖嗖的,床板更是硬的硌人,不由叹了声:“赶紧回家咯,抱抱俺家的娘子。”
男人们聚在一起,也会说些荤话,旁边的另一个人凑过来嘿嘿笑了两声:“安爷什么都不懂,不如现在去柳桃馆试试?”
“去去去,我可不会做出这种有损公子名誉的事。”兴安不耐烦的摆手,一张带着少年气的脸,镀上一层红晕。可是心中又不免嘀咕,男女情到底是什么样的?真的有这些人说的美妙?
仆从伸手拍了拍兴安的肩膀:“你惦记大公子做什么?大公子现在快活着呢。”
说完,和旁边的那人一起挤了挤眼睛。
隔院儿相对的西厢。
幔帐因为软被带起的轻风,而微微鼓起拂动两下,慢慢又恢复原样。
孟元元整个人僵硬着,突然而至的靠近让她无处躲闪,又生出异样的不安。不再是隔着被子,这次他直接掀开贴了进来。腰窝处真真实实落上那只手掌,包裹上细巧的盈盈一握,带着属于他的温度。
“元元,我想……”贺勘将人拥住,下颌抵着女子的头心,声音低而哑。
她没睡,他知道,睡着了不会这样僵硬。手下隔着的轻薄丝绸,指尖略略擦过,便会试到底下柔软的肌肤。
孟元元黑暗中睁开眼,嘴巴不由张着,腰间的痒意让她喉咙中溢出一声轻哼,随即咬上齿关,生生咽了下去。腰间的手,似乎试着微凉的指尖紧了些,不禁生出微微战栗。
她犹如脱了水的鱼,无力而慌张。手去攥上他的手腕,这样的突然亲近,就像将她架在火上烤,好生的难受。同时过往的那些疼痛也出现在脑海中,真的疼。
“元元,我想要,”贺勘低声着,手反而顺势握上她的,“你。”
他低头,嘴唇覆上她的耳边,轻轻地带着虔诚的细吻着,点点落下。
孟元元缩蜷着,手被他攥紧,箍在腰下,一床被子别别扭扭的搭着。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凌乱而纷杂。
“那,”她喉咙中终于挤出一个声调,手指抠紧软褥,“你的脚有伤,不要这样。”
起到一半的贺勘顿住,自己的左脚踝上正贴着膏药。幔帐中弥漫的除了升高的热度,再就是满满的药膏味儿,这个着实不太好闻。
“元元,你,”他没有上去,手指抚上她的脸颊,“不愿意?”
孟元元不语,脸边的轻痒是他手指的轻刮。其实她自己不清楚一些事情,总觉得才决定跟他回去,一切就汹涌而来,她喜欢一切清晰自然,而眼下她是真的很混沌。
“好。”贺勘应了声,没有再问,身子落下躺回原处。
身侧的压力消失,孟元元转过脸偷偷瞧人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或许两人这样一间房,对彼此来说都是一种遭罪。
“你在看我?”贺勘笑了笑,语气中一丝落寞。
他拿手指轻落在她的眼睫上,指尖帮她往上卷着,她的眼睫果然又长又卷。
“没,没有。”孟元元垂下眼眸,小声道。
“看罢,”贺勘接了话,继而将人搂紧几分,极力平稳着呼吸,“我是你相公嘛。”
虽然没再做什么,但他也没有离开她的被子,仍旧抱着她挤在一起。
不知是不是红薯酒的酒劲儿过去,孟元元心里亦是安静下来,睁眼看着上面的帐顶。心底深处缓缓流淌着什么,细细的,还有些模糊与琢磨不透。
大概,贺勘这个人对她是在意的罢?明明他也是在忍,可并没有强迫着来。
孟元元转了下身,试着腰间横着的手臂随之一紧,耳边落下他的呼吸。她叠上他的手,再也没动。
一夜过去,清晨来临。
院中的喜鹊才叫了两声,贺勘便起了床。他是一个极为自律的人,早上从来不贪睡,时辰到了一定醒来。
只是这次,他在床上坐了些时候,只因为身旁躺着他的妻子。
她安静的睡着,一张脸庞那样恬和。即便睡梦中,她的嘴角也是翘着的,让人觉得她在笑。
他不觉对着犹在睡着的她,也笑开了唇角,眸中漾开着满满的喜爱。
视线一移,贺勘瞧见了自己左脚,脚踝上还贴着那枚难看的膏药。他长腿一蜷,伸手就去撕了那膏药下来。
膏药的味道钻进鼻子,着实不好闻,他皱了眉。下回脚好了,她就没有借口了罢?
也只是稍坐了一会儿,贺勘就起了床。
今日启程回洛州,有些事情还需跟秦家人商议一下,也算是告个别。至于林场的事儿,他会提点两句,只看秦家人能不能听进去,那诸先生是自以为聪明,觉得拿下林场易如反掌。
人想的真简单,以为靠着贺家就什么都能做成?后面还有大靠山京城贺家?
哪有这样的好事?要说洛州贺家出事,想必第一个撇清关系的就是京城贺家,反之亦然。
这个道理,他在十年前就懂了。
从西厢出来,贺勘一眼看见了等在院中的兴安。
“公子。”兴安走过来,仔细查看着贺勘的脸色。
“嗯,”贺勘手里系着斗篷,往院角看了眼,那里摞着不少东西,是这次回洛州要带的,“送去船上罢。”
兴安嗯了声,闭好自己的嘴巴,多做事不说话。
贺勘去是了秦二伯家,四堂叔也在。简单与人说了几句,便说今日离开,临了不忘提醒,守好各自的林场,莫要轻易卖掉。
“二郎,”秦二伯性情中庸,倒没明着得罪过贺勘,便问了句,“你能否明说些?”
贺勘看看两人,这才开口:“将来建造船舶会需要大量木材,价格水涨船高,两位叔伯记得守住产业。”
“你看,我就说,”四堂叔来了气儿,指着秦升家的方向,“秦升他早就知道,所以就糊弄咱们跟他一起,这不亏着有二郎,要不咱们的也给他算计了进去。”
秦二伯笑笑,劝了声:“他也吃了亏不是,蹲牢狱是免不了了。”
分明两人之前是跟着秦升,这厢又反过来认为贺勘很对。大多时候都是如此,人性使然。
贺勘自然不想闹得太难看,他是与秦家再没有干系,但是毕竟这边还留着一些秦淑慧的产业。对养父母的恩情,就放在这个小妹身上罢。
比起刚回来红河县的时候,这两位叔伯现在可谓是非常客气,大清早的就让人准备茶水,并让贺勘留下来用早膳。
。
秦家,西厢。
孟元元比平时起来的晚了些,她猜测是红薯酒的缘故。
起床后,先是把要带走的东西收拾了下。看着皱巴巴的床铺,脑海中便想起了昨晚幔帐中的种种,一层薄粉悄悄染满了她的脖颈。
幸好,上了船有她自己的房间,倒不必像这样同住一间房。
等收拾好,孟元元走出了西厢。
冬晨的阳光照耀着这处院子,高大的梧桐树依旧光秃着吱呀。
这时,兴安从院门走进来,后头跟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者,一身灰衣。
“少夫人,这是裘叔。”兴安快走几步,到了孟元元面前,指着后面跟着的老者,“往后,他会帮着照看咱家的院子。”
叫裘叔的老者上前,对着孟元元弯腰行礼:“少夫人好,你和公子请放心,我会把这里照看的好好地。”
孟元元明白过来,这是贺勘找来看管这院子的管事。因为都不在这边住,不能荒废了屋宅,必须有个人打理才行。
“那有劳裘叔了。”她微微颔首,嘴角送出一个浅笑。
“应该的。”裘叔道声。
兴安在孟元元面前话就多了,指着东厢屋:“裘叔以后住那边罢,你去看看。”
裘叔称是,肩上搭着个灰青色包袱,后退两步转身,朝西厢屋走去。
“听口音也是红河县人。”孟元元道声。
“嗯,”兴安点头,开始从头说起,“裘叔孤身一人,没有家人,早些年也读过书,正好公子知道,就让他过来咱家里。往后田产收租,也是裘叔记账。”
被秦尤卖出去的那些田产,自然很难要回来,贺勘没有太多功夫耗在这边,马上年关,他要回去准备明年三月的春闱。
“林场呢?”孟元元问,这些以后会是秦淑慧的,到底小姑手里有些东西,不管什么时候都有底气。
“林场那边,也安排好了,昨儿人已经见过公子。”兴安回道,如今总算找到个可以说话的人,把憋了一早上的话尽数说出来,“那人少夫人认识,是之前在林场的赵叔。”
赵叔,孟元元记得,一直跟着秦老爹干活儿,人很实诚踏实。不过后来秦家出事,林场再没有上过工,人就回了隔壁县老家。
原来,短短的功夫,贺勘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
“以后这边的账目,裘叔会整理好,每隔三个月给慧姑娘送过去。”兴安又道,“估计这回回去,公子会让慧姑娘学习看账目。”
孟元元微微一笑:“那也是该学的。”
不管是背书也好,学账目也好,这些早晚是要上手的。也不知道秦淑慧学习账目的时候,会不会气得贺勘头疼。
说的差不多了,兴安指着东厢:“少夫人,我去带着裘叔四下看看。”
孟元元颔首,道声快去忙罢。
马上就要离开,她走进正屋,想最后给秦家二老上柱香。
才站在供桌旁,抽出一炷香,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孟元元回了下头,见着诸先生跨国门槛进到正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