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勘唇角展开, 也看去料子:“剩下的,娘子给做个荷包罢。”
闻言, 孟元元看去他的腰间, 那里悬挂着的, 还是年节那日,她给他缝制的荷包。用了许久, 已经相当旧了,而她竟都没发现。
“到楼上罢, 正好有刘则送的新茶。”她提上篮子,示意的楼梯。
正好罗掌柜做完事回来,下面有了人照看。
两人上了二层,还是上次的房间,窗前的桌子。
桌面干净,青瓷碟中摆着几枚还热乎的红豆饼,同样的青瓷茶盏中,泡了茉莉花茶,热气带着花香飘出来,钻进鼻息。
檐下滴滴答答落着水珠,单是坐在这儿,赏雨品茗,就有一种美妙的舒适感。
孟元元把针线笸箩放在桌角,直接从布料上裁剪下一块,想着雨天也没有别的事,干脆就缝一个荷包。
“我又不急,”桌对面,贺勘攥上茶盏,“哪日给我都行。”
不由,孟元元手里一顿,心中思忖,自己这样是急吗?明明什么时候都可以给他缝。便就想起大哥和父亲,总归是她的至亲,无法割舍。
她抬眼,看着对面的男人。可她也是在意他的,两人经历了太多,好的坏的,一开始的疏淡冷淡,到后面的相互扶持,他从来没有丢下过她。
“放下罢,”贺勘手探过来,想拿走孟元元手中的布片,“两日不见,你不说话,反而对着两片布做针线。”
孟元元看到他手的时候,手指攥着他的指尖,将他的袖子撸上去一些,就看见他结实的手臂上,落着不少红点,针尖那般大小。
“怎么了?”她问,手指轻轻点上那些红点,“这是疹子?”
夏日里天闷热潮湿,皮肤是容易起疹子的,而且很痒,又不敢抓,抓破皮容易恶化。
贺勘笑,好听的声音混上了雨声:“是被蚊子叮的。”
“蚊子?可这是红点子。”孟元元疑惑一声,再去仔细看,总觉不像是蚊子包。她被蚊子咬,皮肤可是会肿一大片,难受得紧。
“的确是蚊子,驿馆里真是蚊子窝,蚊香根本没有用,走路都能撞脸上。”贺勘说着,“我从小便这样,蚊子咬了只是红点,不起包,但是也会觉得痒。”
听完,孟元元站起来,去了墙边架子前,在瓶瓶罐罐里翻找着。
再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托着了茶叶罐。
“我做几个小茶包,沐浴的时候放进浴桶,可以止痒。”孟元元重新坐下。
手里利索的裁着布片,然后把茶叶放上一些,最后包成了一个个小茶包。她手指灵巧,即便这样简单的活计,都做得利利索索。
最后,她还是为贺勘缝制了一个荷包,另外还有一个茉莉香包。
贺勘看着,眼睛一瞬不瞬,手中的茶早已凉透。外头黑下来,雨落不停。
等出来茶庄的时候,原本装点心的篮子里,是一个个的茶包。
贺勘笑言,这样多都能用到入秋了。
“秋日的蚊子咬人更狠,”孟元元笑,站在檐下看去漆黑的街道,“到时候再用秋茶做罢。”
话到这里,心中又想起孟修筠。这边的公务做完,贺勘便会回到京城去。秋茶,那时候又是什么样的状况?
正在她发呆的时候,身旁的人拥住了她。
“我们去吃东西罢,你想吃什么?”贺勘问。
孟元元仰脸看他:“可天很晚了,食肆应该都打烊了,还下着雨呢。”
贺勘不语,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一方房檐下,两人紧紧相拥。
“我们成亲,元元,”良久,他贴着她的耳边说着,似乎不这样的勒住她,她会消失一样,“跟我去京城,你说过想去看看咱们那边的院子。”
这话孟元元是说过,可眼下着实复杂,因为大哥的突然出现,以及错综复杂的过往。
“嗯。”她小小的应了声。
她看不见贺勘的脸,所以也就不知道,他脸上散去些许的紧张。
“你说的就要做到。”他继续道,好似一个简单的应声,并不能让他觉得安心,“与我成亲,一起去京城。”
以前经历过太多的磨难,他还有好些美好的事想与她一起去做,也想让她站在自己身旁,余生看着她一颦一笑。
孟元元勾勾唇角,现在这个男人就像个孩子,一定缠着她要一个承诺。
“万一,”她深吸口气,些许雨丝飘进来,这处檐下似乎也不是一定能遮住雨水,“有我们如何也跨越不过的隔阂呢?”
不管是孟家的,还是陆家的,抑或那个位高权重的幕后人,一切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法控制。
贺勘站直身子,正视进孟元元的眼中:“没有万一,那么多我们都走过来,还怕什么?”
孟元元同样看进他的眼中,总是疏淡的眼中,是那样明白的坚定:“好,不怕。”
她也能坚定的,像他一样。
“嗯,”贺勘终于等到了想要的答案,手描摹着面前精致的脸,薄唇轻启,“一生一世一双人。”
孟元元微怔,依稀记起洛州上元节的清河畔,他说过,此生只会是她的相公。当初是半信半疑,可现在如此明确。
“发什么呆?”贺勘笑,眸中全是柔和,“连我自己都惊讶,是这样喜欢你。”
孟元元心中又酸又甜,只能冲着他笑:“话本上学来的?”
还说他不会说情话,这般的厚脸皮话,几个人能说得出?
“不是,”他嘴角弧度扩大,“是真的想说给你听。”
和上回一样,是贺勘抱着孟元元过的水坑,并一路送到了孟家大门外。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这样的雨夜,他比谁都想留下来。只能推着她在墙角,吻着她,一遍一遍的磨抵纠缠。
待终要离开的时候,孟元元扶着墙才堪堪站稳,胸口起伏不平。
“相公。”她冲着走进雨中的男人,唤了声。
贺勘转头,嘴角带笑:“嗯。”
“你小心些,”孟元元发烫的唇一抿,木木的发疼,“也许深藏在贪腐之后的,是了不得的人物。”
她不知道朝堂如何的险恶,可是市舶司的确是水深之处,更何况市舶使是贺滁。那个人,怎么看都不是表面上那样的风雅名士。
。
日子继续,又过了两日,雅丹也走了,似乎是孟元元不给答案,人已经猜到结果。
雅丹说,若是让她离开孟修筠,她也不会。
孟元元将惜玉交托给雅丹,后者带着那个总不爱笑的姑娘,离开了权州。
这一分别,孟元元想起了父亲。有些离别总是逼不得已,就像她和惜玉,也算同历过生死,但是以后便不会再见面。惜玉说,她早在跳下洛江时,就已经死了,还说不会给孟元元写信。
孟元元明白,看似是句无情的话,却是惜玉心中的细腻。人是怕事情有个万一,会让她惹上祁肇。
那个风流倜傥的小侯爷,内里实则并不一样。一个给女子套上锁链的人,不是疯子吗?
衙门里,关于当年放火的案子,也开始准备审理。
孟元元和宁氏去了一趟衙门,定下了哪日过来上堂。才走出去,就看见孟遵也来衙门。
经过夺回宅院这件事儿,双方可以说是彻底撕破了脸。尤其是孟遵,看到孟元元后,那一副恨不得给她拆了骨头的架势。
宁氏打了个哈哈,不想在街上争执,拉着孟元元就走。
“怎么,心虚罢?”孟遵沉着一张脸,恶狠狠地眼神盯着孟元元,“是不是觉得没人治得了你?”
孟元元停步,扫人一眼,心平气和:“心虚的不该是二叔你吗?你怎么占得房子,怎么逼迫我娘,还用一件件的再摆出来说?”
宁氏怕闹腾起来,赶紧拉了一把孟元元。真要都扯出来,这孟遵老匹夫怕是以后都难以在权州立足。
孟遵自然不肯示弱,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气。如今见到孟元元的茶叶买卖风生水起,整日里不痛苦,眼看就白了头发。更不提,还有那京城下来的官员,贺勘。
“你等着,”他嘴角冷冷一笑,带着一股阴狠,“后面有你好受的。”
孟元元皱眉,总觉得孟遵的眼神不太对劲儿,话里有话:“二叔还是想想,上堂之日该说些什么罢。”
孟遵哼了声,转身往衙门中走去:“你以为自己能等得到那时候?”
说完,人已经进了公堂的大门,徒留下空荡荡的门框。
“他这是何意?”宁氏胆小,不禁打了个寒颤,“听着怪瘆人的。”
孟元元抬步往回走,不想多说什么。
一旁的宁氏开始不安的嘟哝嘀咕:“孟遵在权州经营这么多年,也是有些本事的,咱们不可不防。连市舶司中都有他的门路。”
“市舶司?”孟元元脚下一顿,不由想起过往,便道,“他也有海上的买卖,与市舶司打交道也属正常。”
宁氏撇撇嘴:“就你想的简单。我可知道,他去找过市舶使身边的先生。你要想想,官官相卫。”
孟元元称了声是,装作闲谈般和宁氏聊话,从人口中知道了不少孟遵和市舶司的事。其中,便有五年前,孟遵往京城去送了一船的东西,据说都是好物,只是并不知对方是谁。
这一切,她免不了就会和自家的事儿联系上。
眼看七月过去,天气不似前段时候的炎热,风中多了些许凉意。
幔帐中的热气却滚滚不退,似那海浪般一遍遍拍打。孟元元躺好的时候,已是浑身疲倦,卷翘的眼睫上沾黏着湿润。
身后的人贴上,手臂箍上她的腰,扣着带向自己。
昨晚,贺勘是半夜里过来的,说收到了陆夫人的回信。信中清楚的写着,同意这桩婚事,并说会来权州,与穆夫人商议婚事。
“你说,要不要咱们干脆就在权州成亲?”贺勘问,唇角吻了下纤柔的肩头。
孟元元有气无力,软软靠着:“听长辈安排罢。”
总觉得成亲嫁人,父亲和大哥也该知道的。心中有着遗憾,而自从雅丹走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自然也不会有孟修筠的消息。
“也好。”贺勘应下。
提起穆家,孟元元又想起一件事。便是穆课安跟着一条船出了权州,只说是公务,也没说几时回来。
这就有些奇怪,穆课安向来做事仔细有规划。况且,就是上次两人喝完茶之后不久。孟元元总寻思,是不是人真帮着贺滁去做了什么?
明明知道,官家来查市舶司上下的贪腐,他却这个时候出城。
还有自己递去衙门的状子,本来定好了日子开审,可后面愣是给拖后,说目前衙门中事忙,得等到八月的后半月。
“灵安寺白日里来了人,”孟元元在人身前转身,如此面对上他,“说锁做好了。”
贺勘将人搂紧:“是说可以去把东西带出来了。算算,也是时候了。”
孟元元心中很是不安,因为并不知道那高位之人是谁,人在暗他们在明:“十年了,说不准他们已经不想要了呢?”
“不会,”贺勘道,双眼一眯,“怎么可能不想要?若是不想要,十年前不至于追杀我一个孩子。”
孟元元看他:“你知道什么?”
“一封信,”贺勘此时也不再隐瞒,吐露出十年前的事,“当年,祖父收到一封信,自那之后就愁眉不展,是在珊瑚刚进权州不久。”
至此,孟元元也就知道贺勘当年跑回市舶司,就是那这封信,所以遭人追杀。
“可惜,”贺勘叹了声,“那信上的名款,被祖父用墨迹遮盖了去。”
便是这样,才不知那人到底是谁。
。
八月,好像是天上破了个窟窿,日日阴雨连绵。
不止是码头受了影响,就连街上的铺子同样生意清淡。都巴望着赶紧雨过天晴,也好出门采买。
孟元元在茶庄中做账。有一批茶叶要交货,心想着红河县那边不要这样下雨才好,不然会误了期限。
常在这边坐,会听见不少权州府的新鲜事儿。尤其是明叔,不管是和罗掌柜,还是和跑腿儿伙计,拉着人就得把自己听来的说个干净。
因此,孟元元也就知道,京城那边已经派了一名二品大员,正往权州这边来。看着,这回的市舶使贪腐,是要来真的。
这天,茶庄里来了一个人,说是要定一批茶叶,纸上留下了一个地址,说可去那儿见他们的东家。
罗掌柜将纸送上了二层,交给孟元元。
孟元元拿到时,有些奇怪。因为这样的阴雨天,茶叶并不好运送,容易湿水受潮。但是展开纸张的时候,瞳孔骤然一缩。
最后的落款,是一个“均”字。
虽然多年过去,可是她仍记得这件事。她学写字,将孟修筠的筠写错,写成均。正是纸上的这个。
是大哥,他回来了。
孟元元心中震惊不已,面上不变,只对罗掌柜说想想看。对方见状,遂回到一层,继续做事。
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出了茶庄,想去纸上的那个地址。临走前交代了罗掌柜,因为之前与贺勘约好,他会来这边,和她商议珊瑚的事。
如今要去见孟修筠,自然只能放下贺勘这边。
一路走着,是湿潮的街道,不起眼的油纸伞,雨水顺着伞沿儿落下。
街上人不多,孟元元心中有些忐忑。她不知道孟修筠突然回来是做什么?而且,他给的地址是一处城郊的地方,他也说过不好露面,怕被人找到。
就这样,天黑下来时,她到了一间靠海的院子。
不远处是一座小村落,夜幕中闪亮着几盏灯火,在这阴潮天里,有几分温暖。独独这间院子,离着村落一段距离,也靠海更近。
孟元元站在院门外,盯着半旧的门板。站了一瞬,便抬手敲响了门板。
没一会儿,院里有了动静,今日去过茶庄的那个男子开了门。
见到孟元元时,人并不惊讶,抬手做了请的动作:“娘子,东家在屋里,请进。”
孟元元颔首,踏进院子来。
一盏灯火在屋内燃着,房门半开。身后,仆人将院门关好,遂就坐在门楼下。
她走到屋外,收好的雨伞甩了甩,便弯腰支靠在门边。
“吱呀”,门扇被人从里面拉开,男人的身形出现在门框内,正是孟修筠。
“元元,你来了?”他往旁边一让,好叫妹妹进屋来。
“大哥。”孟元元唤了声,遂进到屋来。
屋中摆设很是简单,看起来只是个临时落脚的地方。
她四下环顾,莞尔一笑:“看起来,这儿当做仓库会不错。”
闻言,孟修筠也笑出声:“小妹现在是只惦记着买卖了?家中那么多的地方不够用吗?”
比起第一次仓促而突然的相逢,这一回兄妹更加的心平气和。
孟元元打量着孟修筠,人一身大渝的着装,宽肩窄腰,端的是一表人才。血脉亲情,总是会自然的产生亲近感,哪怕分离多年。
“大哥,我想好了,我要留在大渝。”
这几日,她想通了,不会去玉斯。她最难的时候,贺勘没有丢下她。换过来,现在他也在过一处难关,这个时候,她怎么可能离开?
孟修筠站在墙边,久久不语。
“知道你和爹无恙,我很高兴。”孟元元清浅的话音继续说着,总归心中也有淡淡的忧愁,“我在想,你们能不能回来?”
“什么?”孟修筠皱了下眉,以为自己听错了。
孟元元抿抿唇,深吸口气:“哥,我也多少知道些当年的事,咱们孟家是无辜的,可陆家也是被陷害的。落成今日这样,不是咱们两家任何一个人的错,是那个暗处的一手遮天的人。”
她是看明白了,高门士族的权利。就像那祁肇,轻易就能拿捏住惜玉,靠得不正是手中特权?
“要是,查出当年的事,找出当初的人。陆家得以清白,而你和爹也就可以回来。”她说着,认真的看着孟修筠,“不用再躲藏,这设定真相大白。”
这正是贺勘一只在做的事。
屋中静默,良久,孟修筠嗤笑一声:“谈何容易?当初连陆家都能轻易覆灭,我们甚至不知道是谁?”
“相,贺公子,他也在查这件事,而且有些眉目,”孟元元知道事情并不容易,可是与其躲藏,何不拼一把,“若是你和爹再提供些当年的线索,你知道,珊瑚已经……”
“元元,”孟修筠出口打断,眼睛中翻卷着痛苦,“你知道当年死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