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自己深爱的妻子,贺勘总不自觉的会柔和语气,带着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宠爱。
孟修筠眉间松了松,往屋门那边看去。要说他最愧疚的人,就是小妹,十岁是被家人宠爱的年纪,可她却经历了那么多。
“珊瑚,”贺勘直接说出来,便见着孟修筠脸上显出惊讶,“现在好好地。”
“那个东西,”孟修筠双手成拳,咬牙切齿,“根本不是祥瑞之物,明明因为它死了那么多人。”
送去京城给太后贺寿,这样罪孽满满的东西,真是适合做寿礼吗?
贺勘眉头一蹙:“所以,不管是孟家还是陆家,都不能白白的背上罪名。孟家无有私通海寇,陆家亦没有贪腐纳贿。”
话到这里,他相信孟修筠能听出何意,也会做出选择。
屋中。
孟元元站在屋门下,偶尔会看去那边檐下说话的两个男人,心中些许忐忑。
也有一会子功夫了,她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后来,贺勘回到屋里的时候,告知她孟修筠已经离开。
孟元元冲到门外,果然院子里再次变得空荡荡。
“放心,大哥不会有事。”贺勘安抚一声,遂把人抱来怀中,扣着她的后脑摁在胸前。
孟元元点下头,想起了那辆暗处的马车:“市舶司的人为何会过来?真的是冲着大哥来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贺勘看去外面的黑夜,“可能那人也知道,宝物将再次现世。”
该来的总会来,这次且看谁最后会赢。
。
仍旧阴雨,这样的天气已有半个月,停停下下的,权州府俨然成了一座雨城。
驾马车的明叔,前两日捡了一只狗,膘肥体壮的。他说暂时先养着,等狗主人找到了,就还回去。
那狗子并不是一般人家的看门狗,体型很大,让人老远见着就害怕,罗掌柜辨识一番,说这狗是北面关外的獒犬,帮忙放牧,很是聪明。
虽然这蒙獒看起来凶恶,却很是喜欢孟元元,总是摇着尾巴围着她转。
明叔拉着小伙计,与人讲着城里新鲜事儿,说是权州府里有一株万年的珊瑚树,通体红艳如火。小伙计笑他瞎说,根本不信什么万年的东西。
一听这话,明叔不乐意了,便就说那珊瑚来自东海,藏在某处云云。
孟元元正好走出茶庄,听见明叔的话,脚下一顿,不由往北面望去。那边正是灵安寺的方向。
门前的水坑积了半个月的水,罗掌柜终是看不下去,去对面铁匠铺要了一把铁锹,与伙计一起推了一车土过来,将水坑填平。
灵安寺。
禅房中,觉摩坐在蒲团上打坐,神态安详。
围坐着的一圈僧人脸上悲戚,手中敲着木鱼诵经,唱出来的声音完全掩盖了外面的雨声。
孟元元站在角落里,看着远岸去了觉摩身旁,随后跪倒在地。
“尊师,圆寂了。”
木鱼声和诵经声俱是停下,整间禅房安静下来。那位德高望重的天竺高僧,坐化圆寂,脸上带着悲悯的笑。
外头的铜钟被敲响,咣咣的震得山摇。
孟元元从禅房里出来,心中悲戚。想起贺勘的话,他说觉摩或许也在等这一刻。
她看去那条蔓延至远处的官道,想着一个时辰之前运走的珊瑚。是否现在已经顺利上了洛江?
那件东西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还是要送到京城去。而这只是第一步,珊瑚现世,接下来扯出来的就是十年前的往事,牵扯着陆家与孟家。
天擦黑的时候,孟元元坐着马车回城。
大概是知道了大师圆寂的消息,他的信徒们纷纷赶来灵安寺,这是轰动权州的事儿,甚至知州也来了。
马车逆流而行,走得并不顺畅。
明叔的话较往日少了很多,只是嘀咕一声:“市舶使的马车也来了。”
孟元元往车帘上看了眼,贺滁也来了吗?
回到城中后,她什么也做不下去。宁氏过来,问她那门官司的事儿,只说孟遵定然从中做了什么,让孟元元赶紧做打算。
孟元元现在哪能管得上官司的事儿?全部心思是贺勘,因为正是他护送着珊瑚出了权州府。
宁氏见她心不在焉,便嘀咕两声离开了茶庄。
不好让人看出什么,孟元元还是按照平常的时辰回到家。偌大的宅院,走进去时,觉得有些冷清。
惜玉已经离开,而今晚贺勘也不会过来,只有她一个人。
晚上,雨竟然停了,天边隐约冒出几个星辰,金闪闪的。
孟元元小眯了一会儿,便就再也睡不着,弹着阮咸等天亮。
东边天空开始发白,孟家的大门被敲响。
孟元元披好外衫,几乎是跑到了前厅,手把着门边,看着管事领着一个人进来,正是与贺勘同来权州的同僚。
“孟娘子。”那官员二十多岁,大概也是与贺勘同批的进士。
孟元元站好,规整的与人行了一礼:“大人,请里面坐。”
年轻官员忙摆了下手,道:“洛江上出事了。贺大人的船遇上水匪,在江中翻了。”
“翻船了?”孟元元身形一晃,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呢,也么样了?”
第84章 第 84 章
天将明未明, 四下还残留着多日留下来的湿潮。
“贺大人他,”年轻官员语气一顿,往孟元元面上看了看, 才叹了声,“人也落进了江水中。”
孟元元身形一晃, 还是跟出来的婆子伸手扶住。
“落水?”她嘴边喃喃,似乎并不相信这些。
官员别开眼,似乎不忍去看她脸上的悲伤:“是船碰上了水匪,这些天因为落雨, 江水暴涨,水流湍急……孟娘子先莫要担忧, 当地的官府已经派人去搜救。”
孟元元垂下头,好似已经听不到边上的人在说什么, 只是冷冷的盯着地面。
“孟娘子, ”官员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只能道,“有什么进展,我会过来告知的。”
说完,人就离开了孟家。
“这, 这可如何是好?”婆子长叹一声,“大人不就是去接中书令大人吗?这群水匪连官船都敢劫吗?”
孟元元只觉浑身脱力, 嘴唇紧紧抿着。水匪再嚣张, 也不敢轻易动官船, 那只能说是早有预谋。
这次贺勘运送珊瑚,便是打着迎接中书令的名头。之前, 三名官员在这边查市舶司贪腐,越往深里查就越是心惊, 甚至牵扯到久远之前,已经不是他们能掌控得了的。贺勘提议上书耿相,告知官家定夺。
耿行,任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总理全国政事。身为宰相的他深感此事重要,便奏请官家,指派了二品中书令前来权州。
而当年陆家的事儿,也多少的牵扯了些出来。贺勘以自己和陆家有关联为由,决定不再插手市舶司的贪腐,自请去接中书令。也作是避嫌。
实则,这正是他与孟元元商议的送珊瑚出城办法。
孟元元站在门边,挥退了婆子,自己看着外面,直到东方大亮。
一整日过去,那官员没有来过。
穆夫人闻讯过来,安慰着孟元元,也通过自己的门路去打听,并派人去驿馆问消息。
她看着坐在桌边的孟元元,人就是安静的擦着一枚簪子,簪头是红珊瑚,看着也算别致。
穆夫人怕孟元元情急之下做出什么,干脆一直守在这儿。
不知为何,天虽然放晴了,可是权州府始终还像是弥漫着阴霾般。
大概是灵安寺的觉摩大师圆寂,城中的信徒纷纷前去,更说是要为大师塑成金身。因为,觉摩寿命有一百几十了,并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坊间有传言,大师是成佛了。
所以,也就甚少有人去关注洛江上水匪的事。
一直过了两日。
孟元元终于从自己的房中出来,乍然站到阳光下,明亮晃得眼睛睁不开。
“我的好元元,你可出来了,”宁氏皱着眉,上来就是一串的话语,“孟遵昨儿又去我那儿了,嚷嚷着让我好看。”
耳边女人的说话声很是聒噪,孟元元有些头疼:“他说什么?”
闻言,宁氏仔细打量起孟元元来:“你跟婶儿说实话,贺大人到底找到了没?孟遵说人淹死在江里了。”
孟元元眉间一皱,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苍白一分:“官府都不敢明确的事儿,他敢肯定?”
“那倒是,”宁氏愿意站在孟元元这一边,多少也有贺勘的原因,“孟遵说你手里有把什么钥匙?还骗我过来问你套话,说偷过去给他,旧账就一笔勾销。”
“钥匙?”孟元元认真看去宁氏。
“是真的?”宁氏笑笑,眼中一抹精光,“跟婶儿说说,是什么钥匙?”
孟元元面上平静,心知宁氏这人就是个墙头草,保不准就会倒去那边,眼里看见的只有利益。这种人交道起来,说起来也容易,便是给点儿小便宜。
“四婶想知道?”她话语一顿,“到时候别吓着就好。”
宁氏笑容一僵,不禁就想起官船被劫。心道自己个妇人,万一知道了掉脑袋的事儿,遂也收起了好奇:“婶儿说笑呢,就是过来让你小心,孟遵这两天有些不对劲儿。”
孟元元点头。
人都能说出钥匙的事儿,那还真是太不对劲儿了。孟遵这么快露头找钥匙,那么珊瑚已经到了那些人手里?
。
洛江边,一艘京城而来的官船正停靠在渡头。
连日雨水,江面上涨,江水浑黄,少有船只在江上往来。官船亦不敢轻易前行,想避过江水最湍急的时候。
不管是船上还是渡头,有不少的官兵守卫,神情严肃,个个威武如雕像,可见这船上的官员非同小可。
便是,由宰相耿行提议,官家亲自指派,前往权州督办市舶司贪腐的中书令梁大人。
梁中书年届五十,精神爽朗,寒门出身的他,两袖清风,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官职,百姓拥戴。当今官家更是明言,梁中书乃朝中抵柱。
派这样的人前往权州,可见官家对事情的重视。
此时,船舱内,梁中书看着手中的文记,皱眉不展:“便是这株珊瑚?的确和当年那副画一般无二。”
他看着孟襄的亲笔文记,回忆起十年前。太后大寿,官家想以珊瑚为寿礼。宝物珍稀,需要路上好生运送,先送进京的是珊瑚图,而他有幸看过。
“是,”书案前,站着一个年轻男子,微微颔首,“这株珊瑚一直被孟家放在灵安寺,由觉摩大师守看。如今,终于再次现世。”
梁中书抬眸,放下手中文记:“贺大人这番辛苦了,官家不会想到会有人如此胆大包天。”
书案前的正是贺勘,本都说他人卷进了洛江,可是现下完好的站在房内,只是未着官服。
“上一回宝物现世,伴随着鲜血与屠戮,只希望这回可以避免。”他淡淡道,因为这件东西,陆家和孟家实在失去了太多。
梁中书知道贺勘是陆致远的外孙,自然深知陆致远为人,并不会做出贪腐之事。只可惜当初他人微言轻,压不住朝中讨伐的声音。
“贺大人确定知道珊瑚是被何人劫走?”他问,不管是市舶司的贪腐,还是这株火珊瑚,说到底都是连在一起的。是谁给了这些人的胆子,甚至敢对朝廷命官下手?
贺勘面色清明,坚定点了头:“知道。”
“好,果然年轻有为,”梁中书眼中露出欣赏,从书案后站起来,“若是此事办成,老夫一定向官家禀明贺大人功劳。”
“不敢,是下官该做的,”贺勘很是谦逊,“是大人清明,知道我姓贺,还选择相信下官。”
梁中书笑着摆手:“贺滁是贺滁,你们只是同宗罢了,无需在意这些。来说说,这整件事儿,你是怎么做的?”
船身晃着,窗外是滚滚的江水,奔腾往东。
贺勘颔首,一身青色衣袍,身子挺拔:“出城之前,我让人故意放出消息,说是珊瑚在权州城。对方势大,定然轻易就会得到消息。”
“的确。”梁中书点头,“可是东西被劫走了,如何能找得到?”
“需要有钥匙,”贺勘回道,眼中尽是自信,“是觉摩大师亲自做的锁,若强行开箱,里面的宝物会被毁坏。所以海寇抢走箱子的时候,连着钥匙也抢了去。”
听到这儿,梁中书觉得不对劲儿:“钥匙都没了,东西还能找回来?不是水匪么,怎么成了海寇?”
“那日落水时,亲耳听见有人用东番话交谈,是以确定。”贺勘也不急,仔细讲解:“因为有两把钥匙,拿走的那把只能开第一层门。而我就在第二层的门上面,涂了一层药粉。只要那人打开过第一层门,手上必然沾染上,这个还是从我家娘子那里想到的。”
他想起了孟元元,也不知道她现在在权州如何了?定然是担心他的罢。
如此,梁中书听了明白,不住的点头:“果然好计策。贺大人对家中娘子倒是珍爱,不忘说起她的功劳。”
贺勘笑笑:“总觉得她跟着我,受了许多的苦。”
“夫妻本就是这样,相互扶持,会真正为对方去着想。”梁中书话中带着欣赏。
贺勘称是。事情走到这里,几乎是明朗了一半,眼下就等着,来验证真相是否是他心中想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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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船江上被劫的第四日,两个衙差进了孟家茶庄。
正好孟元元在,本以为是衙门来的,待问清才知道是市舶司的人。
上回是借口走私犯子,实则是为孟修筠;这回直接说茶庄与海寇勾结,让她去市舶司衙门问讯。
这一通情况下来,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来什么。
孟元元不做解释,因为这些并没有用,不如留着口舌去市舶司。
才走出门,就见着孟遵也在茶庄外,脸上不掩饰得意地笑,似乎这个侄女儿今日就死到临头。
交代好罗掌柜,孟元元摸了摸那只蒙獒的头,这才随着往市舶司去。
今日的天气也是出奇的好,日头依旧晒,但是没了潮湿闷热,倒不觉得让人受不了。
市舶司的衙门在城中主街位置,离着茶庄并不远,几步路程便到了。
进到衙门正堂,偌大的地方有些阴冷。堂中长案之后,并没有官员在座,只一张空荡荡的太师椅。
孟元元才站好,就发现孟遵也跟了进来,这就越发证明了她心中所想。当年,必然是这位二叔得到了关于珊瑚的消息,告知出去,她家才遭了祸端。
只是,贺滁这般,在其中又是什么干系?
这时,涂先生从照壁后绕出来,站在台上往下扫了两眼:“孟娘子,孟先生,到内堂中来罢。”
“是否不妥?”孟元元张口问道,四下看看正堂,“问讯不该是在正堂吗?这里怎无衙差,也不需做记录吗?”
她说的这些,自然是进衙门问讯,该有的一套流程。如今正堂连个人都没有,明晃晃的让人觉得奇怪。
“市舶使身子不爽利,故而如此,”涂先生没有耐心的道了声,“进内堂来罢。”
“是。”孟遵谄媚的应了声,随即迈步先走出去,而后绕过照壁进了内堂。
孟元元双手端在腰间,唇角抿了抿,随后毅然也跟着进了内堂。
较之正堂,内堂这边似乎更加阴冷。明明外面日头猛烈,偏得这里让人觉得森冷。
一侧的太师椅上,贺滁坐在那儿,身着青褐色官服,未着官帽,看上去并不像身体不爽利的。
“大人,人带来了。”涂先生弯下腰,在人耳边轻声道。
贺滁坐正身子,往站着的两人看了眼,也就开了口:“孟元元,你与海寇私下交易,私货囤积家中。公然违反大渝朝律法,市舶司有权前去搜查。”
孟元元看过去,心道人在说这话的时候,恐怕家里已经开始搜了罢?
什么海寇的私货,怕是人想找的是别的东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