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一朝分离,他这个兄长没办法再保护她,看着她长大、嫁人。从小受尽宠爱的小丫头,该是吃了多少苦?
孟元元看他,然后抓起孟修筠的右手,翻开他掌心来开。
船尾杆子上,吊着一盏羊角灯,借着不强的光线,她看见了人掌心的一颗痣。指尖不禁在上面点着,心中终是得了确认。
眼前的人确实是她的哥哥,孟修筠。
孟修筠也知道妹妹在确认,这样小心谨慎,早就褪去了小时候的调皮:“还有一颗痣是在这里。”
他拍拍自己的左肩,又道:“元元左肩也有一颗痣,你我兄妹同样的位置,只是大哥这颗很难看,元元的却是颗福痣。”
对的,孟元元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眼睛不争气的开始流泪,久别相逢,她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哭,”孟修筠皱眉,喉咙发噎,掏出一方帕子,“以前你一哭,爹娘总会觉得是我欺负你。”
脸上一痒,是孟修筠的帕子帮她拭泪,孟元元有些不自然,便退开两步:“我自己来。”
“去里面罢,这边潮湿风大。”孟修筠道了声。
他是从天一黑就站在这里,一直等着妹妹的前来。白日中他只能躲在船舱中,夜色遮掩下,才会出来。
两人进到船舱中,房中铺着厚厚的地毯。玉斯国没有坐椅子的习惯,都是坐地毯上。一张矮木桌上,摆了各式的点心果品,还有银子茶壶茶碗。
陶瓷是大渝独有的技艺,旁的国度,茶具餐具多还是用金属。
等坐下来,孟元元心中稍稍平复,不时拿眼去看对面的孟修筠。慢慢的在记忆中找寻着,似乎也有些记起了大哥的样貌,几分清俊与洒脱。
孟修筠同样开心,不停的往妹妹面前送东西:“先吃一些垫垫,一会儿就有晚膳。”
孟元元手里接上一样,抿抿唇:“爹呢?他好不好?”
闻言,孟修筠收回手,盘腿坐了端正:“爹他挺好的,你是不是怪我们,一直不回来找你?”
“你们在玉斯国?”孟元元又问,记得当初古先生说过,他在注辇见过父亲。
注辇,隔着玉斯国其实不算远,不过一个陆地,一个岛国。
忽然,船体动了下,随之是木板摩擦的吱嘎声。
对于这个,孟元元熟悉的很,是船要起航的准备。
她蹭的站起来,对上一桌相隔的孟修筠:“你要做什么?这船要走吗?”
“我必须要走了,”孟修筠解释着,试图去拉小妹的手臂,让她坐稳,“大哥带你回家去,见父亲。”
孟元元手臂下意识躲开,脸上全是不可思议:“我不走,你们为什么不回来?家不是咱权州吗?”
甚至,都还没说上几句话,这厢就说带她离开?她不解。
孟修筠皱眉,随之也站起来,劝说道:“路上大哥跟你好好解释,这次你听大哥一回,好罢?”
“那你倒是与我说清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十年前,六年前,乃至于眼下,”她声音中几分委屈,渐渐变小,“到底怎么了?”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边无甚好留恋,父亲身体不好,你不想见他?”孟修筠问。
“想,我每天都想,”孟元元眼中氤氲的水汽,明知孟修筠有时候也是固执的,和母亲一样,“可我不想走。”
孟修筠愁眉不展,淡淡问:“因为贺勘?陆致远的那个外孙?”
兄妹俩才见面没一会儿,便这样激烈的相对,是两人都不曾想到的。更令孟元元没想到的,是大哥提起了陆家。
“你知道他?”孟元元问。
方才她冲口而出的不想走,并不只是因为贺勘,而是还有许多。她只是走上船来,什么都不知道,孟修筠就说带她离开?
孟修筠后牙一咬,眸中闪过复杂:“陆家还真是阴魂不散,早些年陆致远害了父亲,如今他的外孙又来招惹你。”
船又动了动,孟元元知道,那是船底踩橹的船工已经到位。
“大哥,”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后一字一句,“我已经长大了,别再把我当孩子。”
恍然,孟修筠呼吸一滞,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姑娘。身量已经长高,再不是只到他臂肘处的小丫头,她已有了自己的主意。
他叹了一声,随后双手抬起拍了两下,门边便有仆人应声。他用玉斯语吩咐一声,外面仆人回应后,便是离开的脚步声。
“好,”孟修筠叹一声气,兀自回去坐上地毯,“本不想与你说,怕你牵扯进来。如今的话,我就说出来,也让你明白。”
很快,船身稳了下来,不再有要离开的意思。
兄妹俩重新坐下,分隔矮桌两旁。重逢的欣喜如此短暂,接踵而来的就是愁绪。似乎那些纠葛不清的过往,不彻底理顺清楚,困在其中的每个人都不会过得舒坦。
孟修筠端起银杯,喝了口茶,心里稍稍稳定,才觉得自己方才的确是急了些:“是大哥不好,没跟你说清楚。”
孟元元也知道,定是有什么事,大哥才会急着离开:“你说罢。”
“我想尽快离开,是怕有人盯上。”孟修筠放下银杯,神色沉静又认真,“爹和我不是故意不回来,是回不来。”
孟元元静静坐着,听着接下来的话。
孟修筠看去开着的窗扇,思绪回到了久远之前。那时的他也是个青葱的少年,跟随父亲打理航海事务:“十年前,父亲带回一棵火珊瑚,是要送进京城给太后的寿礼。后来出了权州,东西就不翼而飞。其实不然,珊瑚一直就没出过权州。”
这个,孟元元也是才知道的,珊瑚被母亲寄放在觉摩那里。
“是陆致远,将东西放在父亲手里,说是有人想强夺宝物,定然是去不到京城的,”孟修筠继续道,“出城的是一件假货,果然是被无声无息弄走。这是当初陆致远的一出计谋,想着再安排,将真正的宝物送去京城。可惜,他低估了对方,竟是让对方先一步,给他栽了一个贪腐的罪名,陆家惨遭覆灭。”
孟元元听着,怎能不震惊:“所以,东西一直在咱家?”
孟修筠点头,神色淡淡:“这件事当时谁也不知道,陆致远直到被发配,也咬紧牙,不曾透露珊瑚半分信息。可终究,咱家还是被人盯上了。”
那样一件稀世珍宝,总有人惦念不忘。也就识破了陆致远当初的计谋,开始借故搜查孟家。
“后来爹带船出航,那些人也阴魂不散的跟着。”孟修筠平静说着,但是心中惊涛骇浪,“大概以为东西在船上,在海上拦截时,可笑,居然是官船。”
他咬牙切齿,也就明白过来,当初陆家那般容易的覆灭,便是想要宝物的人,身份非同一般。
孟元元听得心惊肉跳,小声问:“后来呢?”
“船毁了,”孟修筠惨淡一笑,眸中盛满恨意,“就做成那东西随着船,一同沉没去了海底。”
而他们父子,也装作在那时殒命。这样,那些人就会放弃,而母亲和妹妹在家中,也不会遭受厄运,等后面找机会,再家人团聚。
只是世事难料,孟襄身体出了状况,染上南洋的疫病,再无暇顾忌权州这边。
孟元元垂眸,终于知晓了当年的一切。不过就是一棵珊瑚,赔上了这样许多的代价。
“元元,”孟修筠缓了口气,看着小妹,“不是陆致远,孟家何至于落成今日这般?我回来,都不能光明正大下一趟船,生怕被那些人再发现。市舶司的人,不时就会来船上巡查,我不能留太久。”
所以,更不能进入大渝,去红河县寻她和母亲。一朝露出行踪,便会无限的祸端。
听这一说,孟元元倒是记起什么来。当初孟遵就曾套过她的话,问她家中有没有密室?她那时候小,就说不知道,难道是有人指使孟遵?
后来母亲干脆将珊瑚送去灵安寺,箱子就明晃晃的扔在仓库,反而没有人怀疑。
这样说开来,孟元元也就知道孟修筠为何急着离开:“我不能走。”
她心中纠结着,若是就这样走,有太多无法割舍,而不走,大哥又不可能留下来。
孟修筠叹了一声,该说的已经说完,仔细想想换做自己,似乎也不会这样轻巧的就离去。话说回来,谁不想留在家乡安安稳稳,而要异国漂流?
“行,你再回去想想。我这边也安排下,总觉得似乎被人知道了行踪,很不对劲儿。”他说着,意思松动了些。
再重的话孟修筠没有说,怕孟元元担忧害怕。他无法现身去保护她,只能希望她尽快想通。
孟元元看他:“你要去哪儿?”
孟修筠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放心,大哥做事有分寸。”
后面,兄妹俩一起用了膳,也渐渐熟络起来,彼此说着这两年的事,说喜不说忧。
终究,再不舍,还是要分开。
孟元元回到了家,一路上想了很多。同时挂心着父亲孟襄,孟修筠并没说出父亲具体在哪儿,大概也是这些年里养成的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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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那张状告孟遵和孟准的状子,最终递进了衙门去。
随孟元元一起去的有宁氏。宁氏现在是看出这个侄女儿的能耐,便就彻底往她这边站来,当年的那些事儿,大的小的也就全吐了出来,来换自己儿子的一点将来。
更遑论,那位新科状元,明明很在意孟元元,两个根本不像是和离的人。
相对于宁氏的轻松,孟元元有些心事重重。她知道大哥回来,是要带她走,可是昨日在灵安寺后的山溪旁,贺勘说给陆夫人写了信,说她与他的亲事。
而且,似乎大哥对陆家有怨恨,这份恨意也转嫁到了贺勘身上。
宁氏在一旁说了什么,孟元元完全听不进去。她借口去码头接货,便丢下宁氏,自己一个人上了马车。
天气阴沉,码头依旧繁忙,海风湿黏。
她走去了赤帆大船曾停靠的地方,现在已经停了别的船只。心中攸然一空,不禁错觉昨晚与大哥的重逢是一场梦?
一队差役走来,打头的人身高马大,正看到她。
是穆课安,他今日也来了港口巡查。朝着几个手下挥了挥手,他便往孟元元走过来。
“买卖没成?”穆课安问,手里摁着腰间佩刀的刀柄。
孟元元嗯了声,扯扯嘴角:“想再过来问问,可巧人家走了。”
“那就换别家,大概昨天夜里走的,”穆课安道,指指港口外围,“天热燥人,去喝凉茶罢,今日想早些回家。”
说完,便迈大步往前走,头有些低垂。
不知为何,孟元元觉得今日的穆课安似乎有些无精打采,也不见了脸上爽朗的笑。总归,她也有心事,所幸跟着他一起去了茶馆。
茶馆的茶博士识得穆课安,人一进来,就领进了专门的包间。
两人才坐下没多久,凉茶并着清茶,总共两壶一起送来了桌上。
孟元元往包间门看了眼,那茶博士正巧出去,将门给关上:“表哥是怎么了?与姨母吵架了?”
穆课安正提着壶往盏中倒茶水,闻言惺忪了下眼皮:“不是,是觉得这差事干得没意思,还不如回家里打理买卖。”
“你想经营家里商号?”孟元元问,又有些不解,“你不是不愿行商,才入的市舶司吗?”
依照穆课安这样的性子,他应当是喜欢现在这份差事的,可突然说没意思,并且看着并不似说假。
穆课安往嘴里灌了一盏凉茶,杯盏往桌上一搁:“我入市舶司,是想正经的办差,当然也想着会走得更高。可是,越来越发现,没那么简单。原来,要升职不一定有非凡的能力,而是你会‘懂事儿’。”
听他这样说,孟元元是越发觉得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到底怎么了?”
“呵,昨日市舶使身边的先生找我,说让我办一件事。”穆课安笑了声,手往桌面上一拍,“挂着公事的名头,其实是私事。送一船东西出权州。”
说到这里,已然有些不对劲儿。这是市舶司内的事儿,孟元元也不好多问。
就听穆课安继续道:“果然,还是一个鱼肉百姓的贪官。什么京城清明世家,不过是装出来的表皮罢了。”
孟元元大惊,赶紧压低声音:“表哥慎言。”
“元元,我若缺那点儿银两,便不会进市舶司,”穆课安皱着眉,“我无意间偷看到那先生手里的名录册,尽是些宝贝珍奇。”
孟元元无言以对,曾经贺滁也看上了她的紫檀螺钿阮咸,是贺勘给她挡了下来。士族,似乎生来就有高人一等的权力。
好似穆课安也察觉到自己不该说这些,遂笑了笑:“我瞎说的,别往心里去。”
当然不可能是瞎说,这一点孟元元很肯定。
这个表哥从小就有一股正义感,所以进了市舶司,可是他发现与想的不一样。这些暂且不说,单是说贺滁,为何要送东西出权州,莫非是因为贺勘他们?
权州看上去还是往常的样子,繁荣昌盛。可是底下已经开始慢慢变化,京城的委派而来的一行官员,一步步着手市舶司的贪腐。
有人说,早该查了,每届上任的官员都把这儿当成发财的地方,鱼肉百姓;也与人说,正是贺滁上任半年,时机扣在这时候,分明官家的目的是京城贺家……
驿馆那边。
贺勘这两日非常忙碌,连着一起来的两位同僚,同样忙得脚不沾地儿。
明面上是三个京城来年轻官员,看似只是走走样子,只是在不知道的地方,已经开始慢慢部署。
。
这日下雨,驱散了空气中的闷热。
孟元元已经两日没有孟修筠的消息,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走了。不过就在方才,雅丹来了茶庄,与她说了会儿话。
说起的是关于惜玉的事,雅丹说船还会回来一次,可以安排惜玉上船。同时也希望,孟元元跟着一起。
孟元元现在知道,雅丹是大哥娶的妻子,一位玉斯的女子。人性子爽利,倒也有了几分亲近。
如此,她也知道了些关于父亲和大哥的事,不过雅丹说得并不多,看言行间,是相当的维护孟修筠。
“我回客栈了,”雅丹站起来,往门边走去,脚下一顿,回头说了声,“元元,跟我们回去罢。”
孟元元笑笑,站在一侧相送:“容我想想。”
雅丹无奈,双手一摊,随后迈步出了茶庄。
谁也不知道,此时茶庄外,贺勘刚从隔壁的铺子出来,手里拿着他给孟元元买的东西。
他看见了离去的异族女子,也听见了那句“跟我们回去”。
回去?她要去哪儿?为何不还要想想?那个玉斯女子上回也来过,蓦然间记起,兴安曾说这女子对他有些敌意……
跟他们?他们是谁?
贺勘站在檐下好一会儿,门前的那一处水洼还是没有填平,积水越来越深。
他往前两步,到了茶庄门外,看见了里面柜台后的女子,她正在专心的记录着账目。
“元元。”贺勘站在门外,唤了一声。
柜台后,孟元元抬头,看见外面的人,嘴角勾起温柔的笑:“下雨为何站在外面?进来呀。”
贺勘看着她笑,道声:“好,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明明她还专心整理着她的账目,如此认真。怎么看,也不是想要离开的样子。
已有两日未见,孟元元轻快的脚步走到人身前,抬脸冲着他笑:“是什么?”
第82章 第 82 章
孟元元低头, 看见贺勘手里提着的竹篮,便伸手接过来。
“红豆饼?”她提起篮子的时候,闻到了味道。
贺勘点头, 这才迈步进到里面来,心中仍是忘不掉方才的那幕, 以及那个玉斯女子说的话,想让孟元元跟他们走?
去玉斯吗?
“这是什么?”孟元元看到贺勘臂间,那儿夹着一块布料。
贺勘拿到手里,给她送过去:“适才去隔壁衣铺, 觉得这个你穿着会好看。”
孟元元把竹篮往旁边架子上一搁,双手接过布料。玉色的, 是上好的丝绸,这样的暑天里穿着正好, 清凉又飘逸。
“这么多?用不了罢。”她喃喃道, 手里摸着绸料, 心中很是喜欢。
其实从外表上来看,贺勘不太像是会哄人的那种男子。不过,他送她的东西,她似乎都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