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眼底的冷情、他身後封家子孙们的神态,无不昭示他们的用心──牺牲一个棋子,换来的却是更好的东西。
封不惠看来也很清楚父兄们的目的,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诡异。
“父亲大人要我以死谢罪?”
“不错。”
封不惠尖锐地笑了起来。“好,很好,原来……原来,我错了……”
喃喃自语中,鲜血毫无征兆地铺天盖地迎面洒来,溅了我一身一脸。
2
在封不惠倒地的一霎那,最先冲出去的是洛景云。谁都没想一个不起眼的小贩怎麽会有这麽大胆子去触碰一个罪大恶极的人。
“你……你怎麽这麽傻?为什麽要做这种事,你以为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我不允许!”
封不惠似乎认出了洛景云,吃力地伸出手想要推开他,却显得力不从心,於是只好闭上眼任洛景云抱在怀中。
洛景云连点了他几大穴道为他止血。我悄悄从衣襟里拿出一枚药丸递给洛景云。“这药能暂时保护他的心脉,你给他服了。”
洛景云毫不迟疑地将药丸塞进封不惠的嘴里。然而封不惠却不愿意吞下去,洛景云居然也毫无办法。我不禁冷笑道:“放心,吃了这药丸你也要死,只不过死得晚一些而已。要是你看到自己死得有多麽不值得又不想死了,我也救不了你。”
封不惠听我这麽说,嘴唇一抖,洛景云手里的药丸顺势就滑进了他的嘴里。
“你们究竟是何人?!想要救这贼人?!”
“师父,别和他们罗嗦了,要救贼人的必定是他的同夥──说不定就是洛景云他们派来的!”
洛景云抱起封不惠,将他交给了一旁的陵水波,然後面对众人。
他的脸不再是往日灿烂的笑容了,眼底闪现著一种前所未有的狠毒。平日和善微笑的脸孔总让人不经意忘记了他也是决天堡的。真是不得不佩服萧胤,即使是一个堂主也有同他不相上下、深藏不露的阴狠。
“笑话。我可不记得自己有派过什麽人来。我们决天堡一向喜欢亲力亲为。”他撕下脸上的易容物,不住冷笑。
“洛景云?!”
灵霞道长的眼睛忽然看向封不惠,“武当既然已经退出这场角逐,我们和决天堡也没什麽干戈了。洛施主还有什麽指教不成?!”
洛景云指指封不惠:“你伤了他我们就有了干戈。这样吧,留下一条手臂,我放你生路走。”
此话一出,莫说是灵霞道长,就算是不相干的人听了想必也会怒跳起来。
“洛施主如此庇护这贼人,看来他即使死了也死得不冤枉。好,好,江山代有人才出。贫道倒是要看看洛施主怎麽放贫道一条生路!”
说话间,灵霞抽出剑柄先发制人地朝洛景云扫了过来。
洛景云不客气地和他缠斗在一起。我不懂武功,只见两人交手没有几招,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洛景云出手了!几乎没有人看清他是怎麽做的,当人们意识到的时候,他的剑已经刺进了灵霞的左肩,然後又是轻轻一压,锋利无比的剑尖便把灵霞的一条手臂给卸了下来。
“啊……”地一声惨叫,灵霞颓然倒地。他身後的徒子徒孙们忙不迭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虽然痛得大汗淋漓,捂住伤口止不住地喘息,但灵霞始终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现出软弱的一面来,也算得上是好汉了。
“用一条臂膀赔罪,已是够宽容你的了!如果想要报仇雪恨,尽管来找我,我洛景云不躲不藏等著你!”
“好、好......!洛景云,今日断臂之仇灵霞没齿不忘!”再次被剧烈的疼痛折磨的灵霞道长在众人的搀扶下恨恨离去。而处置完灵霞的洛景云,又不依不饶地把目光对准了从头到尾都在算计著怎麽把自己亲生儿子牺牲掉的封德生。
封德生稳稳地看著他,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麽针对自己一样。
“哼!洛景云,莫非你还想为这个杂种出头?!”封德生身後的一个年轻人叫嚣著,让人看了碍眼之极!
“是怎麽样不是又怎麽样?”
“不是,我们和你们决天堡也是势不两立;是,那就更好了,正好连同这杂种一起铲除!”
“哼哼,原来所谓的名门正派就是这麽对待自己的同胞兄弟、父子骨肉!领教、领教!”
横眉冷对的年轻人拔出了剑,洛景云也毫不客气地递送除了他拿著剑柄的手。
我们以为所有人关注的都是洛景云。
可是,我们都猜错了,那年轻人的剑朝洛景云奔来的同时,封德生的剑也向我奔来!
“无泪!”
我好像听见陵水波的惊慌失措的声音。
我下意识闭上眼,心里想的是,终究还是比无瑞先死了。
然而,是错觉麽?为什麽我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我慢慢睁开眼,陵水波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是他将我向後拉了一记。但是,封德生的剑却是被另一只手挡住的。
那只手细软优美,正紧紧握著封德生的剑尖。
涧灵抓著那柄剑,好像抓著的不是钢铁而是一块豆腐。可从她握起的手掌中一滴滴滴落下来的却是鲜红得不能再鲜红的颜色。
朦胧中,我似乎听到周围不断响起奇怪的声音──不是人的说话声,而是很久以前我就熟悉的声音──血,滴落在锺乳石上,发出的清脆的声响,也是这样的……“啪嗒”、“啪嗒”、“啪嗒”……很吵,像要把人逼疯似的,在静寂的空旷山洞里,发出刺耳的声音……可是,不能不听,不能不看,不能不想。不是自己的血,是别人的。鲜血的颜色沾满了我的身心!
“不要……不要……”
谁在求救?!谁在发出无声的呜咽?!谁在挣扎?!谁在示弱?!
天,为什麽突然昏暗下来,黑得看不见自己的手指──
“无泪……我们先走!……”
无泪,无泪,我是无泪。既然无泪,我又能走到哪里去?
有时候我在梦中,知道自己在做梦。
这种情况下,我会很安心。即使是噩梦,只要我知道那是假的,就不会担心,也不会害怕。然而我仍然会担心会害怕,怕的是梦会醒来。外面那个世界,比噩梦还要令人恐惧。
可是,还是会醒。无论自己有多麽甘愿,除了死亡我终究得面对现实世界。
突然从睡梦中醒来,我想到的不是噩梦,而是血──从涧灵手指上不断涌出的鲜血。
“没想到向来以冷酷为名的无泪居然会害怕我流血。”
耳边响起的是涧灵的低笑,虽然略带些嘲讽,却让我莫名安心。
睁开眼睛,我看见的是一间稍稍有些破败的草屋有些漏的屋顶。转过头来,屋子里只有我和涧灵两个。
“为什麽这麽做?!为什麽要替我挡这一下?!自己都不爱惜自己谁还会来爱惜你?!”
我猛地坐起来,肆无忌惮大发作。我真的害怕,害怕极了。强烈的恐惧让我的神经处於极度紧绷的状态,使我失去了往日的自制。换在平时,这样的举动断不会出现在我身上。
“为了……向你赎罪。”
她在笑,她居然在笑。我愣住。
“那麽惊讶?”涧灵眨了眨眼,“这是我愧欠你的──当然,并不可用几滴血偿还就是了。只是我想让你明白,你是我弟弟,永远都是我弟弟。”
“我懂,我懂,我都懂!要不是无瑞抓住了你的弱点,你宁愿死也不会出卖我。即使认为背叛了我,也不用向我证明什麽!”
涧灵还是在笑,但是眼底却有掩不住的悲伤。
“我不是想向你证明什麽,而是……你从来不晓得,我有个儿子。”
“儿子?”
“呵呵……是啊,儿子啊……”仿佛不知如何开口般,涧灵显得有些犹豫,但终於还是深吸一口气,面对我说了出来。“本来想瞒你一辈子的──我的丑陋,不想让你知道──可是,如今能够完成我心愿的也惟有你而已……”
“你说。”
她坐在我床头,忽然挽住了我的手。她抓得那麽紧,似乎想要把我的骨头抓裂开。
“你也知道,很早以前我进了七层楼,为了实现无瑞的计划。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在无瑞的计划里占著很重要的位置,拼命想要完成我的使命,即使赔上我的一切……一个女人,在那满是污垢的地方,除了献出贞操还能有什麽呢?所以,我做了,做了和你一样的事──迷惑男人们,然後再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让他们自相残杀。七层楼就这麽到了我手中……我进行得很顺利,只可惜错算了一件事──不知道在什麽时候自己的肚子里竟然有了另一个生命。可笑吗?我们唯一的区别就是──你不用担心怀上孩子。”
她笑得那样撕心裂肺,我听到了,听得很清楚。许久许久不曾感受到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窒息感觉了,无法描述的凄凉和绝望。
“等我察觉我有了孩子的时候,居然舍不得丢下他了。大概做母亲的均是如此,一旦孩子在肚子里成型,就变成了娘的心头肉,千方百计想要留下这条生命。而等到生下他後才发现自己做了多麽愚蠢的事──我是什麽人?怎麽可以把孩子留在身边?我靠什麽抚养他?待孩子长大,开始明白母亲的所作所为、知道了母亲是个怎样的人,会受到如何伤害我简直不敢想象。况且……我不想把孩子放在这种地方抚养。所以我把孩子送走了,算起来他也该有十一、二岁了。”
“那孩子如今在哪儿?”
“不知道,我从来不问有关於他的情况,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长得有多高,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不知道他听不听话……每天每天这些念头反复不断出现在我脑海。我原是想断绝一切与他的联系,好断了自己的痴心妄念,也能让他真正过上普通人的日子,远离江湖纷争,如此一来我的生活就不会威胁到他。然而……没想到底瞒不过无瑞。”
“你……怎麽……那麽傻……”
“傻?或许吧……可你不也是吗?遇到那麽多残忍的人,一个一个伤透你的心,却还选择再一次相信。”
我只能苦笑。
的确,我也是个傻瓜。
可是,傻瓜并不是每次都那麽乖乖接受自己的命运的。
“这一次可能不一样。”我笑得很苦。“因为我给洲喂了毒。”
这恐怕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
“你说……什麽?”涧灵迟疑地发问,可能站在这间无法阻挡住任何声音传播的茅屋外的人们也没有想到我会对我所选择的人做出如此惊人之举。
“我给他下了毒。姐姐,不要告诉我你对这一套不熟悉,而且这也是我常干的事啊,没有什麽可惊讶的吧……”我轻轻呵笑,眼泪早已止不住在眼眶边凝聚。
“无泪,你知道你自己都在干些什麽?!”
“很清楚,姐姐,我很清楚,有谁能比我更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吗?这就是我的决定──我决定了的,即使这一次依然是受骗,也要将欺骗变成最後一次。如果洲真爱我,那麽我死在蝶谷他也会心甘情愿随我而死;如果他并非真心而是和别人一样,那麽也很好,他死得也不算冤枉了不是麽?”
“你……一开始就那麽打算?!”
“是啊,还能有其他什麽打算麽?你全然忘了我是从谁那里来的。”我含泪而笑,“蝶谷麽?不。我是从冥蜒居来的,从那个地狱来的。任何事情我都做得出来,包括用最恶毒的方法来试探人心。我是无瑞的儿子,尽管不想承认,却是存在的事实,我毕竟是他的儿子。”
“无泪,你不是……”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你想说什麽?我本来不是这种人麽?或许,不知道是不是。但在所有一切都变成这样的局面後,没有什麽是可以肯定的。况且……也不能肯定,洲他心里是不是已经明白我会这麽做了,毕竟他一直在我身边,不可能不了解。”
涧灵偏头不再望我,“你和无瑞,我从来都不懂,不懂你们到底在想些什麽!”
我没有作声,笑著。
姐姐,放心吧,以後将再也不必在我和无瑞间挣扎了。
“姐姐,你救我就不怕被无瑞知道?”
“无瑞不会让你死在别人手里。”
“对,如果是无瑞的话,确实不会让我死在别人手里。”
“无泪,别把他想得那麽坏。难道看不出来他所做的很多事都是为了你吗?”
“他把你的孩子当作威胁,你还这麽袒护他?!”
“不,我恨他,现在也是。可是,无泪,不要让恨蒙蔽了你的眼睛。有很多事都要看清楚。”
现在说什麽都晚了。我作了决定,并且按照决定做了,就是这麽一回事。
“我看得很清楚。”压下心中那股怪异的痛楚,我不耐烦了,“说吧,是不是想要我把你的孩子从无瑞手里解救出来?”
“……”涧灵沈默片刻,终於说道:“无泪,我要和你做笔交易。这一次我帮你,毫无任何私心和怨尤,也再没有欺骗和背叛,就这样和你联手。我只求你完成了该做的事後,把孩子……带到他该去的地方,抚养他长大。”
“你不愿意自己抚养他?”
涧灵的泪蜂拥而出,真的像断线的珍珠般美丽。
“早在十二年前亲手将他送出七层楼的那刻起,我就已失去作娘的资格了。”
涧灵的语气中透露出她早已看破无论输赢我这个作弟弟的都将不再涉足江湖。
“好,我答应。不管那孩子在哪里,我都会找到它并将他抚养长大。”
“谢谢。”
说罢,涧灵竟义无反顾地回头朝外走。她那样子似乎一去不回!
“……”我猛然拉住涧灵的手。儿时记忆里那双总是牵著我的柔滑的手已被粗糙的皮肤遮盖。涧灵……不过才三十,却衰老得那麽快。
涧灵回头看我。泪痕犹挂在她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才得以维持的美丽的脸上。
为了和达官显贵们周旋,为了从男人们那里一点一点抽走权力,我们都需要一张永远年轻绝色的脸。可是──她体内没有“香凛”,而我则因为“香凛”油尽灯枯。
“姐姐,不要死。”
除了这句,我什麽都说不出来。
3
住在蝶谷废墟上的武林中人,近日来连续被害。
传言宛如鬼魅在人群间流转。
蝶谷亡魂来索命了;无瑞的诅咒;洛景云为封不惠向大家复仇;蝶无泪又开始用他的魅惑妖术替无瑞卖命……等等等等不足一论。
若是无瑞听到了,会不会淡然一笑,轻轻说道:“他们怎麽就没想到有人为独占武林秘籍而杀人呢?”
蝶谷的亡魂,即使有也一定在无瑞的奴役之下;无瑞根本不会亲自动手沾染血腥,他只会利用人类的弱点便可杀人於无形并不留蛛丝马迹;我更不可能为无瑞效命;而洛景云……
我叹了口气。
他现在的样子,哪里可能去杀人?
仅仅几天功夫,洛景云憔悴得惨不忍睹。
“还是不吃吗?”
走进屋,洛景云守在床前,紧握著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的手,不言也不语。
陵水波冷冷看我一眼,道:“除非封不惠现在就从床上跳起来。”
“诈尸?”
难得幽默一下的我,话还未尽就被一双粗鲁的手给揪住。
血红的眼、发紫的唇,仿佛地狱里传来的嘶哑嗓音叫我啼笑皆非。
“你再说一遍?!”
“放手!”
陵水波上前将洛景云的手从我身上拉开。
“不许咒他死!不许!”
洛景云真像一头发疯的野兽。
可是令洛景云如此失控的人,我好羡慕。
说起来,都没见过洲这样发狂过呢。
若是能亲眼见到洲为我伤心欲绝、狂暴凶狠,就算死上一次又有何妨?
“早知今天这麽痛苦,当初为什麽那麽绝情,一而再、再而三戏弄他,对他做出那麽多残酷的事?”
一瞬间,洛景云如遭雷击般动弹不得,而後吃吃一笑。
“是啊,早知道这样……是啊、是啊。”
“其实……”看到洛景云癫狂样子於心不忍得我,才想说出解救之法却被陵水波拉住衣袖。
“你确定要说麽?”
我不解地望著他。
“你确定要说麽?他为了封不惠会不惜一切代价,包括出卖你和萧胤!”
我微微一笑。“那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