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以为我们没准备吗?告诉你们,今日就算萧胤那魔头亲临,我们也要把暮莲嫣童弄到手!”门口,还下著雨的檐廊爽笑著走进一群人,有的那天在临波阁见过,有的不曾。可无论长相如何、装束如何,有一点他们倒是共通的“都是自诩名门正派、正大光明实际上却卑鄙可耻的侠义之士。
我默默看著那些想要得到我的人,嘴角不由泛开一抹微笑。尽管看不见,我却知道此刻我脸上显现的,一定是和无数次从无瑞脸上看到的笑容雷同的表情。
我恨无瑞,但我从没想到要利用这些下流的伪君子对付他。再怎麽说,蝶谷的格调比他们高出多少倍。想把我弄到手,也得看我答不答应!
“陵水波,你一直说我只是个不中用的以色诱人的娈童。”
温柔的声音……从容的微笑……嗜血的因子在血管里跃动。不理睬因为我的话而怔忡的陵水波和洛景云,我向前走了几步在人群中站定。
“今天就让你看看我杀人的手段!”
4
“慧景庄路元其,青城徐宝城,武当一旋道长,神拳丁开山,银岳山庄封不惠……连同门下弟子死士共二十八人。”洛景云一边发出“啧啧”声,以便打量四周。“这黑店开的可真气派,第一批就有那麽多人来,他们对你可真是志在必得。不过我不明白,为什麽不干脆杀掉他们算了?”
门外,雨总是永无休止地下著。距离蝶谷还有五天的路程,不过不必担心赶不上时间,五月初八,还早得很。
“把大厅收拾一下,我要找个房间休息。”我不但算回答洛景云,也顾不得留意陵水波对我颐气指使的口气有多麽惊讶,现在,我很累,只想好好找见干净的房间休息。
没有狠下心毒死那些人,不是因为心肠好,而是实在不愿意在外头滂沱大雨没办法动身离开的情况下在满屋子都是尸体的客栈里过夜。
“想不到采素那麽厉害,早知道根本不必跑来保护他嘛。哎呀,这个封不惠给我留著……嘿嘿嘿,我要叫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打了个哈欠,我走进一间看起来还颇为整洁的房间倒头就睡。睡意渐浓,耳边模模糊糊传来的洛景云的叫嚷声也慢慢消散。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我感到身上似有微风拂过的凉意,也好像听到有人在耳边轻轻低喃些什麽。然而乏力的四肢犹如被什麽牢牢钉在床上动弹不得,眼皮沈重得好似和眼睑粘合在一起。
倒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可辨。
“……无泪,无泪……”
是谁在呼唤我的旧名?
“……无泪,你尽可以放任你心间一片温柔。你越是温柔我越是想要摧毁……”
温柔?我麽?我怎麽会温柔?我可以瞬间置人於死地,难道你忘了?双手沾满鲜血、浑身没有半点人类该有体热的我,也可以被说成是温柔?!
“……不要以为用冷漠就可以掩盖你自己……”
轻声呵笑。
“……还记得元延吗?你的哥哥……你用冷言冷语羞辱他、践踏他,为的不就是保护他?你怕让潘人看出你心中的在乎,以为只要你残忍,就可保得元延不死……”
不,不是!不是的!我根本没有保护那个什麽元延!他傻得要命,这麽苯的人,我根本不当他是哥哥!他死的时候我都没有流泪,不是麽?不是麽!
“……无泪,你现在……流泪了。是为当初没能救元延、眼睁睁看他死掉而流泪吗?因为当日的你不能有泪,所以现在才流泪……吗?……”
我没有哭,我才没有哭!血缘那东西对我而言什麽都不是!我才不会为了仅仅和我流通一种血液的人哭泣!
“……那麽,为什麽要改名为采素?不是希望某一天和弟弟相认?折香、采素……不是希望借名字间的某种关联而和弟弟有些牵绊?你的心里真的不是这麽想的?……”
不是,不是!你胡说!你胡说!!
“……其实你在乎,很在乎……所以明明发觉自己被背叛了,还是忍不住会原谅他们……你爱他们,爱每一个人,甚至爱向来憎恨的无瑞……”
不爱,我谁都不爱,我是个无心无情的人啊!
“……无泪,你可直到现在你流泪流得有多凶。你在哭啊……”
我没哭,不能哭。我是无泪,不能有泪。无瑞说过,只要我摈弃眼泪,就会爱我。我不能……即使在无人的时候,也无法流泪。
“……可怜的孩子……”
冰冷的毫无温度可言的手抚过我的眼角,似乎在为我擦拭著什麽。
“……可怜的孩子……那麽温柔,无论遭到怎样背叛,无论受到怎样对待,都还希望原谅他们,希望被爱……无泪,你太像我,就连这最後一点点柔软也……不知对你,是福是祸……所以,无泪……我想要摧毁你这最後一点点柔软,只有如此……只有如此……才可……”
微微的却是沈重的叹息,敲打在握心尖上。
为什麽?
并非想问为什麽要摧毁我心中最後一点点温柔。
而是,为什麽他会用我从来没听过的语调温柔地同我说话。为什麽他流露出的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担忧?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无泪……来蝶谷吧,做个了断……”
叹息声渐渐远离,直至无声。
身体上千斤重担好似被突然卸去,我惊叫著坐起,双眼环顾四周,漆黑一片,哪里有第二个人的影子?
听窗外雨照旧淅沥,伸手往脸上摸去──冰冷潮湿的,不知是汗还是泪。
“无瑞……”浅浅叫他的名字,我疑惑地抱紧身子。
冷,很冷。
我在做梦。
原来都是梦。
还好还好,还好是梦。
可是……我禁不住自嘲……我未免太过天真。就算是梦,也不该梦见无瑞这麽温柔。
在我记忆中,唯有洲的温柔。
洲会否欺骗我,我不知道。这是一个赌,最终开局,是幸福也好、是死亡也好、是又一次痛彻心肺也好,总算是命中注定的结果,好过在无止境的暧昧和虚伪中纠缠。如果真的要死,权当前世欠的今生偿还吧。
起身下地,裸露的双足踏在地面上让我不由打了个寒颤,尽管接近六月,但到晚上仍然寒冷。因为“香凛”的缘故,我的体温本来就比别人低,如果不注意保暖很容易感染上风寒,偏偏洲不在身边,只好自己留意了。不知店里有没有小暖炉。
走到门边,尚未开启门扉,门外刻意压低了的对话让我把搁在门把上的手停顿下来。
“这麽站在门口他也不知道,干脆一切挑明了不行?”
“我的事用不著你插嘴。”
“是,是,你以为我爱管闲事麽?要不是你粘粘糊糊实在让人看不下去,我才懒得理你。半夜三更一动不动木头似的杵在那儿,盯著他的房门爱发呆多久我都不管!哼!”
“你……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
“……”
“说呀,我最恨人说话说到一半了!”
“……他以为我把他当成替代品。”
“你是吗?”
“……不是。”
“那麽就对他说,你不是、你没有──不就结了?”
“唉……晚了……不,就算当初对他说,也没用。别理会我了,这辈子,能得到蝶无泪的心的,就只有那一人而已。”
“那一人?谁?我倒是很好奇。”
“……”
“别走啊,你还告诉我呢……喂、喂……”
声音逐渐消失,黑暗中独留我颓然坐倒在地。
乱了,全乱了。
九、对决(下)
1
将中毒昏迷的封不惠等人丢在客栈,我们继续赶往蝶谷。路上总能见到三三两两的江湖人或是成群或是结对,一边赶路一边搜寻著什麽人。
我与陵水波、洛景云对视几眼,心领神会。当下三人扮作行商走卒。
洛景云贴上银髯成了个老头子,陵水波拿下面纱换上粗布衣裳成了小贩,而我自然成了小贩的妻子。好在女子们一向喜欢在额上贴些饰物,我眉间那多莲花倒不那麽张扬了。
三人这麽打扮以下,路上倒未受到阻拦。直到了蝶谷才发现一片焦土上已驻扎下许多露营的人。还未到五月初八,蝶谷已很热闹了。看来大家都想在别人之前发现昆仑谱的踪迹。
这麽多江湖人聚集在一处,要想不露法相悄悄混进去也不简单。不过人一多,总要有个吃喝的地方,更何况不少名门正派的少爷公子们都是受惯了宠的,如今睡在发臭焦土上,个个黑著脸说话都不带好声气儿了。
我们扮的小贩,在那些看准时机作小买卖的人群中却也不那麽显眼。
洛景云召了些木材在蝶谷外不远处搭了个凉棚,我们权作是一家人在卖凉水。洛景云怕我的容貌过於招摇,又给我稍稍易了容,让我看起来活脱脱是个三十出头的黄脸婆。
“你说蝶谷无瑞在五月初八向江湖宣布昆仑谱的消息,是骗人的吧。”
我径自生起火炉,回答道:“五月初八是我胡说八道瞎编出来的没错,不过这主意的确是无瑞想的。当初无瑞决定放火烧毁蝶谷时想要借自己死去的消息把他们全都诱到蝶谷。这样一来,江湖上也算肃清了一批贪心的败类。只是他说没有说明什麽时候。”我的手倾斜一下,壶中的水便在空中绘出一道弯弧落入瓷杯,“想来那时起他就明白我会做什麽了。天底下很少有他猜不透的事。”
“包括你的一举一动?”
洛景云显然低估了无瑞的聪明智慧。
“不止我,恐怕你们、他们──”我朝蝶谷内徘徊的人们一努嘴,“──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握中。他不必亲自到场,单是月流把所有见闻告诉给他听,他就能猜测出许多我们看不到的东西。比如……武当一旋道长是给谁杀了。”
“你是说月流也在这里?”
“你是说一旋给人杀了?”
我啼笑皆非地看著他俩,“你们同时问我,叫我一张嘴怎麽回答两个人?”
洛景云将陵水波推到一边去。“先回答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比较重要啦。一旋怎麽死了?我们离开的时候还不是在好好喘气麽?”
“这个不难回答。你看路上来的是谁?”
往蝶谷而来的正是一群道士打扮的人,为首的一个看来颇为德高望重的手里捧著一旋道长的灵牌。跟在他身後的武当弟子们个个神情悲愤,似乎不是为著昆仑谱儿是来寻仇的。
“难道你下的毒……”
“我给他们下的是致人昏迷的毒,不至於要人命。”
“可……”
“我要是想杀人,用不著那时候动手而给自己留下把柄。让他们在蝶谷聚集齐了,一起毒死不更爽快?人人都只当无瑞动的手。我犯不著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揽。”
洛景云咋咋吐舌道:“那麽你猜是谁杀了一旋道长?”
我冷笑。“真凶是谁我可没那麽大本事猜出来,不过看著吧,届时武当指认的凶手必定是被栽赃陷害,而跳出来主持公道的才有好瞧的呢。”
回答完洛景云,眼见陵水波欲言又止,便开口道:“知道月流在这里是因为依无瑞的性子决不可能做出偷偷摸摸在人背後探听消息的举动。至於为什麽那麽肯定无瑞还活著──还不了解麽?月流既然决意殉主,主子死了他又岂能独活?”
谁知陵水波竟摇了摇头。“不,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个。”
我奇道:“那你想问什麽?”
“……”陵水波原本漂亮的脸蛋虽经火舌舔噬却仍然有种出奇的吸引力。此刻他的神情更显示出他纯真得好像一张白纸似没有大智慧的实质。
为什麽萧胤会帮我……我有些明白过来了。
“萧胤他……对你好麽?”
陵水波吃了一惊,不算白皙的脸登红一片。“……你问这……这个干吗?”
“好,不问这个。那你说,为什麽不杀我?别说是因为知道这一切都是无瑞的计划你才没下杀手,我不信。”
陵水波的潮红渐渐消退,沈静的模样显出一抹忧郁。我居然从不知道,想来眼高於顶的他也会有这样一面风情万种。他忽然笑了笑,抬眼问我:“如果是蝶主,你又会怎麽做,像八年前那样再杀他一次?”
我默然。
耳边回响起几天前的雨夜,那梦中低喃的声音。要想真正去掉心中的温柔,好难。可是,再难也要做到。要变得无欲无求不一定非得毁掉情爱。只要有个爱我的人、能和我相守的人、能包容我一切一切的人在身边,不管花多少时间,总能放下奢侈的贪慕。我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无望的等待里了。惟今只有赌上一把,看看洲是否值得我付出下半生的爱,也不让自己有半点和过往再牵扯不断的丝缕。
陵水波所问的,答案在我心里,可是,这个答案我说不出来。这个答案,需要他自己去寻找、去解惑。
於是,我摇头,“不知道,这种事情,不真正遇上他,我怎麽知道自己会怎麽做呢?”
“说的也是。”
闲谈到此结束,我们三人同时闭嘴。
银岳山庄的少主人封不惠正朝我们走来。
“店家,来碗凉茶。”
封不惠的脸色看来极为不正常,好像大病初愈後的恹恹不振。他身後也不见了死士、侍卫,从来没有过的狼狈。
他尚未坐定,武当的人群一下子冲到凉棚里来。
“封不惠!你这个没良心的狗贼,今日定要你偿命!”
封不惠看起来似乎连和人争辩的力气也没有了,呆愣愣地盯著茶碗,不发一语。
“慢来,慢来,出了什麽事情,劳得灵霞道长也来了?”
排开渐渐围拢来凑热闹的人群,华山的金子与笑吟吟走上前来。
“这个狗贼……这个狗贼……银岳山庄力邀我们武当助其寻找昆仑谱的下落,以免绝世秘籍落入宵小之辈的手中,师弟……一旋他好心好意前来助阵,谁知道、谁知道……这个狗贼竟然害死了师弟!”
封不惠张了张嘴,终於没有说出话来。
“道长先慢著算账,这事情还有待查问清楚。在下听说银岳山庄庄主偕同另几名少主人今日也要到达蝶谷,不如等老庄主来了再作定夺吧,相信老庄主义薄云天,绝不会为徇私。”
“哼,难道要给他机会溜走?!”
“这个……”
“灵霞道长发那麽大火,是不是这逆子惹出事来了?”
人群自动分开,一面色红润黑须长冉的老者大踏步而来。封不惠轻轻喊出一句“爹”。
“原来是银岳山庄封德生老庄主,封不惠害死贫道师弟一旋,还望老庄主给武当一个说法。”
封德生眼一横,向封不惠怒道:“这是怎麽一回事?!”
“哼!前几日贫道师弟和另几位侠士应邀偕同这恶贼拦截蝶无泪,结果被蝶无泪逃了。这恶贼忽生歹意杀了贫道师弟和其他几位好汉,连他手下也不放过。若不是小弟子侥幸逃脱,只怕没一个人知道是这恶贼杀的人!法严,你来说。”
从灵霞道长身後转出一个小道士,怯生生诉说起当日的情景:“那天我们被蝶无泪那个大魔头毒晕了,迷迷糊糊听到洛景云那个魔头说要让这……这恶贼吃苦头。後来等我们早上醒来,蝶无泪他们已经走了,也不见了这……这恶贼。师父怕人丢了无脸见老庄主,於是让我们分头去找。後来……後来我们听见东厢房一阵惨叫,跑去一看,师父惨死在庭院里,手里捏著恶贼的腰带。这恶贼就站在师父尸体面前,衣摆上全是血。其他几位大侠要我赶快通知大家。我……我出了门,听见里面惨叫不断,又怕被这恶贼杀了不能回来报信,所以没命地跑。跑了好远,等到天黑才回去看,全……全都死了……呜呜呜呜……”
小道士话音刚落,封不惠便被自己亲爹结结实实甩了个巴掌。
“逆子!逆子!竟干出这种事!”
“没有!爹,我没有!”
“那你怎麽会满身是血出现在那里?那晚你又到哪里去了?!莫不是和洛景云密谋去了?!”
“不,爹……我,我……”
一连“我”了几声,封不惠终於咬紧牙关低下了头。
“不用狡辩了!我们封家竟生出你这孽种来!你自行了断吧!”
封德生“呛啷”拔出自己的剑朝封不惠扔了过去,痛心疾首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不由称赞其大公无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