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低头,他看到桌下竹篮里有一个被揉得乱七八糟的纸团。
他上前弯腰将纸团从篮子里取出来,展开一看,是一副尚未完成的画作,画的正是院中那株凌寒傲放的老梅,虽只寥
寥数笔淡墨浅匀,却将老梅的风骨与气节勾画得淋漓尽致。
不过遗憾的是,画面正中晕染了一块比一节拇指还大的浓重墨斑,将原本好好一幅佳作完全破坏了。
他不禁暗道可惜。
脑海中猛然灵光一闪,他想起方才无邪引导他的手在他胸前游走时,他听到的那声轻微的异响,想必是卿尘正作画时
被无邪制造的糜糜之音分了心,失手将画笔掉落在纸上以致毁了这副画作吧。
慕青心中霎时叫苦不迭,卿尘一定是误会什么了,然后愤怒之下不告而别。
不行,他得把他追回来,告诉他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实在是冤枉!
他抬脚就往外面冲,却在门外差点撞上正要进来的卿尘。
尽管卿尘看上去眉峰紧蹙神情不虞,向来温润的眸子里好似烧着一把火,慕青仍觉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喜出望外道
:“原来你没走,太好了!”
卿尘看他一眼,脸上露出诧异之色,语气却颇为淡然,“我为什么要走?我刚才不过是觉得气闷出去散步罢了。”
他愈是刻意表现得云淡风轻的模样,慕青心中愈是不安,急急辩白道:“卿尘,我与无邪之间没什么的,请你一定要
相信我!刚才他那样不过是跟我开玩笑闹着玩罢了,他就是孩子脾气,总喜欢变着法子的捉弄人。刚才我出来见你不
在,还以为你被我气走了……”
卿尘眼中闪过一分不自然的尴尬,低声道:“玩笑也好认真也罢,都与我无关,我为什么要生气?”
说罢也不等慕青回答,侧身绕过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卧房。
慕青在原地呆立半晌,苦苦思索卿尘那句冷淡漠然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真的对自己与无邪之间的越界之举不在乎
么?可他的眼神态度明明显示他是介意此事的,而且,当初不正是因为自己对他怀有超出正常范围的情感、冒犯了他
才会被逐出师门的么?
苦思半晌仍然不得其解,抬头看看天色已经过了正午,慕青不由暂时抛开脑中乱麻去了厨房,还是先解决温饱问题再
说吧,卿尘没有不告而别拂袖而去已经是万幸了。
关门入房坐到桌边许久,卿尘才发觉自己的心跳快的异于平常。
当目睹慕青抱着一脸胜利表情的无邪入房疗伤后,他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并在厅中书桌上摊开纸笔开始作画。画了一
会儿后心态渐渐平和下来,然后完全沉浸于画作之中。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听到了无邪充满情 色意味的呻吟,心跳霎时就乱了节拍,连手中的笔都没握住,掉在纸上污了那
幅刚刚作了一半的红梅傲雪图。
紧接着,无邪那句赤 裸 裸的欢好邀请——“慕青,我好冷,抱抱我”又清晰无误地钻入他耳中,他胸中气血猛然上
涌,再也无法在厅中多呆一刻,如避蛇蝎一般疾步出了院子。
在清冷萧条的小巷中独行的一柱香时间里,卿尘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慕青与无邪二人在房中亲热缠绵时的情态,
转而又想起沉香谷那晚自己身中迷药后慕青为他纡解、后又与他相拥热吻时的片断,两个场景在他眼前不停地交替转
换,令他心中直如百爪挠心一般,感到前所未有的煎熬。
最终,某种莫名的愤怒在他乱糟糟的心态中占了上风,他转身走回院子,速度比他离开时更快。他要回去拍门大喝,
要严厉斥责慕青与无邪的荒唐行径,要阻止他们继续胡闹下去。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还没进厅就迎面撞上匆匆出来的慕青,然后他心急火燎对他做了一番解释,他说他与无邪之间没
什么,他请他一定要相信他,他说无邪不过是跟他开玩笑罢了……
无可否认,那一刻他的心情如雨过天晴差点展颜而笑,然而他旋即就意识到这有多么离谱荒谬,他不是告诫过自己,
慕青与无邪之间无论怎样都与他无关么?
因此,他丢下一句冷漠疏远的话就快步回了自己房间,然后发现自己的心跳乱得有如狂风过境……
不行,再这样下去事态就无法收拾了,他不能再放任自己去关注慕青的一言一行,否则他会在这条危险的道路上越滑
越远。
他无意识中咬紧下唇,用力握住双拳,骨节捏的泛白,指甲狠狠掐入掌心之中。
半个时辰后,慕青十分麻利地做好三菜一汤端到厅中的饭桌上。去房里一看,无邪正揉着眼睛打哈欠,于是清咳一声
道:“醒的正好,起来吃饭了。”
无邪睁开眼见到他,之前心里未熄的邪火又窜了出来,正想说一句“小爷看到你就什么胃口都没了”,转念一想他何
必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折腾了大半天他的确饿的厉害了,况且他可不想让慕青与卿尘二人单独对坐桌前眉来眼去,
于是骨碌一下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
这个动作做出来后他觉得肩头伤处没之前疼得那么厉害了,心情总算好了一星半点。
慕青见他没再闹腾,不由暗觉好笑,这少年的脸就是六月的天,阴的快,晴的也快。
他转身又去卿尘房外拍门,“卿尘,午饭做好了。”
卿尘的声音很快在门后响起,语调淡然平和,“好的,你先去,我就来。”
稍倾,三人在桌边分别落座,慕青不消分说,先后为卿尘与无邪各盛了一碗饭。这二人一个是他爱的,他甘心为他鞍
前马后操持,一个是他欠的,他必须客客气气哄着。
见卿尘端碗吃饭神色如常,慕青松了一口气,夹了一片红烧鱼肉到他碗中,讨好道:“一路赶来想必很辛苦,你比一
个月前看着又消瘦了一些,多吃点吧。”
卿尘不置可否,默不作声地将那片鱼肉吃下。
无邪顿时有些后悔,他应该让商千奕一掌拍在他右臂上,那样他就可以借口胳膊疼无力举筷而让慕青喂他吃饭了。他
斜靠在椅背上,撒娇一般懒懒道:“大鱼大肉的吃着多油腻,我胃口不好,想喝鱼汤,就是巨江上你天天炖给我喝的
那种清汤。”
慕青皱起眉头,又来了,这家伙真是演戏演上瘾了!不过这个要求他又不好拒绝,只得应道:“行,晚上炖鱼汤。这
个芦笋豆腐汤也很清淡鲜美,你不妨尝尝。”说着替他盛了一碗汤放在手边。
无邪颇为受用,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咂咂嘴道:“还凑合吧,我先用这个将就下了,晚上要是没有鱼汤我可吃不下饭
的。”
慕青无言以对,有时候他还真拿无邪没办法。偷眼看一下卿尘,神情依旧平和,没有半点不满表示,心中也不知该喜
该忧。
38
饭毕,慕青又给卿尘与无邪各沏了一盏茶,然后将碗筷收到厨房去清洗。
无邪斜眼看着眉目舒展慢慢喝茶的卿尘,慢条斯理道:“小爷吃定你徒弟了,如果你看不惯我和他亲热,不如搬去别
的地方住好了。”
卿尘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你说错了两点,首先,慕青已经不是我徒弟了。其次,这个院子本来就是我十年前买下
的,就算要搬也是你搬,哪有鸠占鹊巢的道理。”
无邪顿时火起,恶声恶气道:“你说我鸠占鹊巢?我还说你占着茅坑不拉屎呢!既然他已经不是你徒弟了,你干嘛还
要缠着他?你明知那家伙喜欢你,却既不拒绝又不迎合,就这样拖泥带水地吊着他,把他迷得晕头转向围着你团团转
,这不是假正经真无耻是什么?小爷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你这种自命清高假仁假义之人了!”
饶是卿尘涵养再好,被无邪这个小辈如此极尽刻薄污言秽语地谩骂一通也不由动怒,更何况这些尖酸恶毒的话正好击
中他的心结,如果他再不有所反击一味容忍避让,只怕无邪会更加猖狂放肆,当下豁然起身冷冷道:“我和他怎样用
不着你来操心,我是否假正经真无耻也轮不到你来评判,你有本事就迷惑得他围着你团团转,没本事就趁早离他远一
些!”
然而,愤怒的同时他心中也不无震撼,他知道慕青对自己怀有异乎寻常的感情,可他从未对他表白过,这还是第一次
由第三者口中听到慕青喜欢他这一事实,说话者又是对他有莫大敌意的无邪,要说心中没有触动,那一定是自欺欺人
。
一句话同样准确无误戳中无邪痛处,他没想到卿尘看上去温和无害一副软弱可欺的模样,发起火来气势居然会如此凌
厉慑人,让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措词来反击,张口结舌地愣在那里。
耳听脚步声传来,是慕青从厨房回来了,他眼珠子一转,突然提高音量愤然叫道:“我哪里说错了?你趁人之危!有
本事等小爷伤好了再与你斗上一场!”
话音刚落,慕青一阵风般冲了进来,“怎么回事?”
无邪见到他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靠了过去,紧紧捂着右肩又是委屈又是愤怒道:“我把早上与商千奕打擂的经过告
诉了他,说我一不留神被商千奕打伤了,他笑我学艺不精还敢找他比试,根本是自取其辱。我不服气,就说你一样打
不过商千奕,他这个做师父的本事又能高到哪里去,他一下子就火了打了我一掌,正好打在我受伤的地方!”
说着他一把扯开衣襟露出右肩,之前被商千奕掌击之处果然又红肿了一分。
慕青看看一脸悲愤委屈的无邪,又看看同样神色不佳怒气冲冲的卿尘,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他不在的时候这两人究竟
因为什么事情闹得不可开交?
无邪说话向来虚实不定真假掺半,这番话的可信度同样有待考证,但他肩头伤势加重也是不争的事实;而卿尘向来是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从来不会说刻薄话令人难堪,他更不相信他会一言不合就对人动手。
摆在面前的问题比较棘手,他要如何应对才能妥善调解二人的纷争化戾气为详和?这两人他哪一个都不能怠慢了。
慕青这么一踌躇,卿尘只当他信了无邪的挑拨离间,心中顿时失望不已,也懒得再做什么解释,淡淡道:“一切都是
因我而起,看来我不便再继续留在此处了,省得让大家都为难。慕青,如果有了容若他们的消息,麻烦你去邻街兴文
巷的云来客栈通知我一声。” 说罢径自出了门。
慕青顿时着慌,快步跟出去一把拉住他的手,急急道:“卿尘你别走!我相信你没有那样对待过无邪!”
卿尘身子一僵,顿住了脚步。
二人身后的无邪一听慕青那句话顿感不妙,但此时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把戏演完了,于是他跳脚怒道:“姓慕的,你什
么意思?你相信他就是不相信我了?岂有此理,小爷难道还会说谎骗你不成!”
在卿尘与无邪之间慕青毫无疑问会选择相信前者,眼见卿尘要离开而无邪还在信口开河,慕青的忍耐力再好也经不住
他这样三番两次的折腾,至此好脾气终于消磨怠尽,头也不回道:“无邪,事实如何你心知肚明。开玩笑也要有个限
度的,别再闹了,否则伤人也伤己。”
无邪怔了怔,眼泪紧跟着哗一下就流了出来。
他恨恨跺了一下脚,带着哭腔叫道:“姓慕的,我恨死你了!你是大混蛋!小爷脑子坏掉了才会喜欢你这个没良心的
东西!”
说完低头朝院外冲去,眨眼就消失在小巷尽头。
慕青一下子蒙了,无邪居然说喜欢他,他没有听错吧?这家伙不是在演戏报复他么?他对他从来说不上三句好话就要
摆出脸色开骂的,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卿尘看着他一脸难以置信的震惊模样,不由轻叹一声,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强忍胸中泛滥的涩意,轻声道:
“不必怀疑,那孩子是真的喜欢你。你去把他追回来吧,他本就受了伤,别再让他伤心了。”
慕青心口一震,头脑中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许多,倏然转身与卿尘面面相对,大声道:“可是我喜欢的人不是他,
是你!要我去追他,却眼睁睁看着你离开,我办不到!你怕他伤心,难道就不怕我伤心吗?如果你同情他、让我接受
他的感情,那为什么不能同情我、接受我的感情?”
犹如串串炸雷在耳边响过,卿尘石化当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慕青,这般言辞激烈犹如火山喷发,眼中波翻浪涌似要
席卷一切。
他心中一阵慌乱,一边摇头一边喃喃道:“不要跟我说这些,不要问我这些问题,你这样是不对的……你怎么可以喜
欢我?你喜欢谁都不应该喜欢我……你应该喜欢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家世清白,温柔善良……”
后面的话没能继续说完,因为慕青已经猛然倾身过来握住他肩头,接着用他的唇结结实实堵上了他的。
慕青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激荡,看着卿尘无措慌乱的眼神,听着他闪烁其辞的拒绝,他只能确认一个事实——卿尘对他
不是没有感觉的,不然他大可以理直气壮地痛斥他一顿,而无需像此刻这般无助地逃避他的质问。
这个认知让他过于激动,揽住卿尘时力道有些失控,两人四唇相接时双方甚至都听到了一声闷响,痛感霎时从嘴唇传
递出来。
仅仅狼狈停滞了一刹那,趁着卿尘震惊于自己的“野蛮”行径而尚未回神的当儿,慕青更紧地拥住他展开掠夺式的深
吻。
豁出去了!此时他若不这么做,他一定会被自己心中压抑太久、此时已然满溢的情潮撕成碎片!
他本是聪明人,月下荷塘边中了迷药失了理智的卿尘教会了他如何亲吻,此次再吻就显得熟练灵活许多。
只是怕卿尘醒过神来会毫不客气地将他推开,他的吻便显出几分迫不及待的粗鲁与凶狠来,灼热的舌长驱直入闯过卿
尘微启的齿关,在他口中贪婪急切地吮吸舔舐。
卿尘的身体很僵硬,脑海中有三个字不停回旋打转——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可是,他浑身聚不起一丝力气,根本无法将此时化身狼人、力道奇大的慕青推开,只是完全被动地承受着他的吻,舌
尖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瑟缩蛰伏着。
卿尘的放任无为对慕青而言无异于默许与鼓励,巨大的喜悦几乎令他的身体与灵魂一起战栗起来。他一手紧紧圈住卿
尘纤瘦的腰,一手托在他颈后,恨不得将他整个人都揉入自己怀中。
与此同时,他辗转着将亲吻再加深一些,如同当初卿尘带动他那般,去舔舐他口腔中每一个温热柔软的角落,去热烈
追逐探寻他的舌。
慕青的如火热情终于将卿尘心中理智的固垒焚烧怠尽,那晚的迷乱激情在此刻一古脑地翻腾出来淹没了他,他不受控
制地回应起来。尽管慕青的吻强横粗暴大过温柔怜爱,可恰恰如此才令他无处遁逃只能随之沦陷。
此刻他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原来他心底是如此渴望这样不容抗拒的拥抱,与这样炽热动情的吻。
这一吻比第一次更加漫长,令人沉醉几欲溺毙。
良久,两人在快要窒息前终于放开了彼此,一时间谁都无话,只是喘息不定地互望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