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谷,于他而言,是世上最美丽宁静的一方乐土。
他想也不想地脱口问道:“师父,慕青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惹你生气了?”
卿尘见他脸色有异神情僵硬,不由缓和了语气补充道:“慕青,你别多想,你没有什么做的不对,为师这么说是为你
好,也不是今天才想到这个问题的。你资质极佳,应当有一番大作为才是,若是一直跟着我留在这个闭塞的沉香谷会
埋没了你的天分。容若他们年纪稍小些,根基也未稳固,若是他们有一日也达到了你现在的程度,我也会让他们离开
。”
一番话说得慕青汗透衣襟,刚才他是怎么了?沉香谷自然是极好的,可他现在这种尚未离去就开始预演的伤感惆怅情
怀是哪门子的道理?跟个被人遗弃有家归不得的悲苦小媳妇儿似的,又仿佛是个苟于现状不思进取的井里之蛙一般,
真真可笑之极,亏卿尘刚刚还夸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虽然在心中使劲鄙视了自己一通,慕青还是觉得嘴里有些涩然,突然之间让他离沉香谷而去,实在有些舍不得。但是
,卿尘待他素来亲厚从无半点藏私,此时说的这番话又如此恳切,他若是想不通一味钻牛角尖,那就太不知好歹了。
想到此处,慕青恭恭敬敬抱拳应道:“多谢师父教诲,徒弟惭愧。”
卿尘轻舒一口气,点头道,“明白就好。出谷之事也不急于一时,等入了秋天气凉爽些再走也不迟。”
“是。”慕青应了一声,心中略安,转而又忍不住问道:“师父你满腹经纶武艺高绝,到哪里都会是惊才绝艳的人物
,却又为何隐于世外甘心平淡,而不出世一展身手有所作为呢?”
卿尘笑得慵懒随意,“少拍师父马屁了,我生性懒散不耐俗务,又胸无志向耽于享受,连你们几个都怕我出去吃苦受
罪被人骗了,我干嘛要出去自讨苦吃?还是沉香谷里的清闲日子更适合我。”
慕青也跟着笑了,对卿尘的脾性他与底下四个师弟妹们早已达成共识,似他这般淡泊超然的人物,就该隐于一处世外
桃源过怡然自得与世无争的生活,而不应堕入喧嚣俗世中沾染一星半点尘埃。
这时,炉上瓦罐中传出微苦清芬的药香,慕青回身将瓦罐取下滗出一碗黑褐色的药汁,然后师徒二人并肩出了药房。
前厅里,冲完澡等候多时的容若、宣冉与郁米见卿尘进来立即一起迎上前去抢着向他行礼问安,卿尘含笑一一点头,
“容若,你又长高了些,快赶上你大师兄了。宣冉,你又健壮了点,很好。郁米,你好象比为师离谷前瘦些了呢。”
皆大欢喜,三人乐得见眉不见眼。
厢房里的桐花闻声而出,扑到卿尘身边拉着他的手臂撒娇道:“师父,你怎么出去这么久才回来,徒儿想你想得饭都
吃不下了!”
卿尘蹙起眉头状似不满:“不好好吃饭怎么长身体?师父罚你以后每顿多吃一碗,不然不许睡觉。”
桐花吐吐舌头,暗自嘀咕,怎么一个月不见,师父变得和大师兄一样狠心了?
师徒六人一起进了厢房,受伤女子的血衣已经被桐花除下换上她的干净衣服,右肩伤口也作了初步包扎处理。
桐花扶着女子肩头将她上身稍稍抬起,卿尘捏住她下颚迫使她张开口来,然后将药汁一点点喂下。
片刻后,女子喉中传出咕的一声轻响,眉头倏然皱起,容若将早已备好的水盆端到她面前。
“哇”的一声,女子吐出一大口腥臭的黑色瘀血。
桐花将她重新放在枕上躺好。
稍顷,女子眼睑轻颤两下后缓缓睁开眼来,面对床前目不转睛看着她的几个陌生男女,眼神茫然而又惊惧。
卿尘和声道:“姑娘,你别怕,你中的毒已经得到初步缓解。这里很安全,你安心休息吧。”
女子怔怔看了他片刻,脸上戒备之意渐渐消退,翕动嘴唇轻轻吐出两个字:“多谢。”然后闭上双眼。
出得厢房,桐花好奇道:“师父,你也不认识这个姐姐吗?我还以为是你的朋友呢!”
卿尘摇头道:“不认识,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
久别重见,从容若到桐花都有一肚子的话想跟师父絮叨絮叨,慕青先一步开口道:“行了,有话迟些说,师父刚回来
辛苦了,得先休息一下才行。我们出去打点野味吧,晚上吃大餐。”
提议一出得到桐花以及另外三个少年的热烈响应,于是卿尘微笑着目送五个得意弟子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一起出了门。
回家的感觉真好。
4
今晚沉香谷的气氛格外热烈,甚至比以往逢年过节时还要喜庆。慕青五人猎获了一堆野物,鸡鸭鱼兔羊应有尽有,然
后异常勤快地每人下厨做了一道菜。因为怕吵到房里昏睡的受伤女子,而在院外草地上就地摆了饭菜,庆祝师父卿尘
远游归来。
要知道除了慕青外,平时另外四人一个比一个懒,都是混吃等死的大爷姑奶奶,做饭这项差使能推就推能拖就拖,像
今天这样齐心合力主动表现还是第一次。
卿尘的兴致自然也很高,取出了自酿珍藏的莲花白做为回馈,连年纪最小的桐花也破例获得许可喝上一小杯。
慕青想着自己不久后就要出谷远行,在欢喜之余又添三分离愁,面上却不敢流露出丝毫不良情绪,免得影响到师弟妹
们的好心情。
明月当空照,清风徐徐吹,夜里的沉香谷退却白日的燥热,变得清凉舒爽。
风中有淡而醇厚的沉香木香暗然浮动,和着甘冽的莲花白清香,令人不饮也醉。
趁另外四个推杯换盏追逐笑闹之时,慕青端着酒盅来到独自小酌的卿尘面前跪坐下来,将酒蛊恭恭敬敬双手呈上,“
师父,慕青敬你一杯。”
卿尘虽好酒,但酒量却是有限,平时也只是浅尝辙止,今晚却难得放开了,先前喝了容若、宣冉与郁米每人各敬的一
杯酒,后来就一边看着他们与桐花玩闹一边慢慢自斟自饮。
听到慕青说话,卿尘缓缓回过头来。
此时他玉白的脸颊淡淡笼着一层微醺的红晕,眼中蒙着氤氲水雾,眸光湿润柔软,唇边噙着浅笑,恍惚而迷离。
不明所以,慕青呼吸一窒,为那似喜还悲、虽笑而颦、一半清醒一半醉的容颜所蛊惑,脑中空白,动弹不得。
见慕青僵在那里,卿尘眨眨眼,消去眼中朦胧水汽,朝他又是懒懒一笑,“你这孩子今天怎么有些古里古怪的……好
,这杯酒为师笑纳了。”
说话之际,他自顾自从他手中取过酒蛊,送至唇边仰起头来一饮而尽。下颌与脖颈拉成优美而流畅的一条弧线,片刻
定格。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间划过慕青手背时,触感微凉而轻柔。可不知怎的,那一小块皮肤旋即就开始发热,以至火烧火燎
起来,似乎贪恋那凉润的感觉而依依不舍。
这新奇异样的体验让慕青心惊肉跳,不知所措,连“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这句话都没能说出口,也忘了去关注他因何
事而悲,为何人而颦。
卿尘放下酒蛊站起来,身子轻晃一下,慕青连忙伸手去扶他,不安道:“师父,你喝醉了?”
卿尘以手抚额略定一阵,旋即自嘲道:“有一点,看来为师怕是一辈子也练不出好酒量了。我先回房了,你去跟他们
一起玩吧,注意些别喝太多。”然后拍拍慕青的手背,转身一摇三晃地朝卧房而去。
慕青见他脚步虚浮不稳,担心他回房途中会有磕绊,于是仍旧快步跟上前去扶住了他。
卿尘这次没有将他推开,只是抬头看他一眼,又是微微一笑,眼尾上挑,眼波流丽。
慕青握着他有些单薄的肩头,手心开始出汗了。
月色灿烂如银,透过窗棂洒进室内,屋里不点灯倒也不会太黑。
慕青扶着卿尘在床上躺好,低声道:“师父,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给你煮些醒酒汤来。”
卿尘虚软无力地摇摇手,“不必了,你去吧。为师无事,睡一觉便好。”说着阖上双眼。
慕青“嗯”了一声,双脚却挪不开步子,仍在原地默默地站着。
不一会儿,卿尘鼻息变得缓慢匀长,显然已经入睡。
静夜里,慕青发觉自己的心跳异乎寻常的激烈。
在某种未知情绪的驱使下,他轻轻走到卿尘榻边蹲下身来,专注而着迷地看他沉静的睡颜。
这张面容他已经看了十年了,却仿佛一如初见时没有一点变化,似乎时光在流经他身上时驻足静止了。
不,还是有很大变化的。
初见那年,慕青八岁,卿尘十六岁。
慕青出身武林名门世家,父严母慈家庭和美,不料一夕之间被仇家杀了三十五口灭了满门。双亲与仇家血战到最后同
归于尽,唯独留下他一人痛不欲生想自杀随双亲而去时,被恰巧途经的卿尘出手拦了下来。
卿尘对他说,只有胆小鬼才会害怕生存选择死亡,他若不想让父母在天之灵因他蒙羞,他就必须振作起来活下去。
这个少年明明年纪轻轻,却具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奇特力量,倔强骄傲的慕青信服了他,亲手埋葬了双亲后他就跟着他
走了。
那时的卿尘鲜衣怒马神采飞扬,如万丈光芒刺破黑沉寂寥的苍穹,照亮了慕青血泪交织暗无天日的世界。
十年过去,卿尘眉目依旧,眼神与心态却早已沉淀下来,不再是天上恣意流转的云,而是降落于地成为澄静温煦的水
。
慕青不知道卿尘的气质为何会发生这种改变,他跟着他的最初几年尚无法从亲人惨死的悲伤中解脱出来,只是一味发
了狠地苦练武艺。而卿尘怜他身世凄凉,喜他坚忍顽强,加上他天赋异禀根骨奇佳,于是将自己平生所学毫无保留倾
囊相授。
那个时候他们还住在一个名为清平的镇子上,慕青整日在家中一心一意学武,卿尘时常外出,有时几天也不回来。慕
青没有半点名门子弟的骄横懒惰习气,生活自理能力一向很强,卿尘对这一点颇为放心。
后来卿尘陆续领回来容若、宣冉、郁米与桐花四个孩子,小小的院子一天比一天热闹,慕青的性格也逐渐开朗起来。
但不知为什么,卿尘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淡,有时甚至会露出萧瑟落寞的表情来。慕青当时年
纪小,对此并未深究,问卿尘是否身体不适时,得到一个疲劳所致的答复,他也就放心了,由此变得更加勤快,主动
帮着卿尘督促四个孩子习文练武。
到慕青十二岁时,才与师弟妹们随着卿尘离开清平镇搬到与世隔绝的沉香谷来,至那以后卿尘就厌倦了红尘俗世鲜少
出谷了。
慕青觉得这样很好,他喜欢与卿尘一起相处的时光,卿尘于他而言亦父亦兄亦友,他崇拜他,他仰慕他,他让他躁动
不安的心渐渐趋于平和,然后慢慢放下了心里背负数年的沉重包袱。毕竟双亲已逝仇家已死,他不必怀着执念疯狂习
武,而只是出于兴趣和爱好跟卿尘学他一切想学的东西。
卿尘曾经问过慕青,他长大以后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小小少年将瘦削的胸膛挺起来,认真道,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够
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让卿尘为他感到骄傲。
卿尘闻言展颜而笑,笑靥如月光皎皎,眼中有星辰闪烁。他说,“很好,我拭目以待。”
慕青为他这一笑感到振奋不已,觉得就为了能够时常见到他这样清风朗月般的笑容,他也必须刻苦修练才行……
慕青神游太虚时,床上的卿尘翻了个身侧身而卧,正好与他面面相对,两人鼻尖之间相隔不到半尺的距离。
5
慕青立即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生怕卿尘会受到惊扰马上醒过来。
幸好没有。
卿尘似乎有些口渴,低低哼了一声,无意识地伸出舌尖舔了下嘴唇,于是那粉色的薄翘双唇沾染上一层水膜,在月光
映照下闪烁着润泽的清辉,有淡淡馥郁的酒香从他微微开启的唇中流泄出来。
这简简单单的细小动作霎时如药引一般点燃了慕青心头一把无名之火,让他霎时浑身发热口干舌燥。他艰难地做了个
吞咽的动作,然后不自觉地也舔了下自己的嘴唇。
鬼使神差地,他慢慢凑了过去,想要品尝一下那双近在咫尺的唇瓣的味道。
恰在此时,外间传来“啪”一声巨大的脆响,惊得慕青一跤坐倒在地,一颗心如同脱缰的野马般狂跳起来。
天,他刚才做了什么?不,他是打算要做什么?
卿尘倏然睁开眼来,就见慕青坐在他床前地上,愣愣地看着他一脸惊骇怔忡。
他疑惑地问道:“慕青,你怎么还在这里?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不,不知道……我,我这就出去看看!”慕青结结巴巴地回答,然后从地上跃起来,逃也似地飞奔出房。
卿尘略蹙了下眉峰,轻轻拍了拍有些痛涨的额头,起身跟了出去。
厅里也没点灯,地上摊着四分五裂的花瓶碎片与数枝野山丹,那受伤女子一手捂着右肩伤口,一手扶着花架,脸色苍
白,神情惶恐无措,见到慕青出来,嗫嚅着轻声道:“对不起,我,我没注意到……”
语声似乳燕初啼,婉转柔美。
慕青定定神,说道:“没关系。”然后去桌边将灯烛点亮。
卿尘走出来温言道:“姑娘,你站过来些,小心碎片割到脚。你现在感觉如何?怎么这么快就起来了?”
女子见到他,原本紧张的神色稍稍缓和下来,朝外走了几步,神情间略有些羞涩:“多谢公子关心,还有些胸闷无力
,不过已经好多了。是这位公子救了我吧?恩公在上,请受小女子一拜。”说完对着卿尘敛衽盈盈下拜。
卿尘抬手虚扶一下,“姑娘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怎么啦怎么啦?”
“出什么事了,刚才好大一声响!”
“师父!大师兄!你们没事吧?”
一阵吵嚷,容若四人奔进了屋里,看看一地狼籍,再瞅瞅仍有些局促的女子,大家也就明白个大概了。
女子朝四人又是点头一礼,款款道:“我叫桑如,多谢诸位对我的悉心照料,感激不尽。方才是我不小心撞翻了花瓶
惊到了大家,对不住了。”
灯光下,女子眉目如画婉约妩媚,肌肤退去了日间的青紫黯淡,回复原本的白皙通透,如细瓷一般光泽有致。不过因
为失血较多尚未痊愈,看上去还有些体不胜衣的纤弱。
白日里见到受伤昏迷的桑如时众人倒没觉得什么,此时再观她这模样情态言行举止,容若、宣冉与郁米都有些看直了
眼,乖乖,原来是这么一个闭月羞花的大美人啊!
他们常年呆在沉香谷中,不要说美女,就连女人也难得见到一个——桐花在他们心目中只不过是个长相秀丽些的假小
子罢了,以桑如这般放之四海皆出众的相貌人才,三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少年乍见之下自然免不了要震撼惊艳一把,
连回应的话都忘了说。
桐花不满地撅起嘴来,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她比桑如差那么多么?她也承认桑如的确美貌,但她的三位好师兄不必对
着人家露出一副癞蛤蟆见到天鹅肉似的贪婪嘴脸吧?连她都要替他们感到害臊。
再看大师兄慕青,桐花立即觉得舒心了些,他并没有如师弟们一般对着桑如目不转睛口水泛滥,而是取了扫帚默不作
声地收拾地上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