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永,感觉怎么样?」
是母亲。
永没有回答。
「妈刚才到下面去买了苹果,削给你吃好不好?」
「……」
「看你连午饭都没吃,妈很担心,还是得吃点东西啊!」
「……」
母亲忍不住失望叹息。
永不耐地撇过头去。
他自从住院之后,就没再跟母亲说过一句话。
他讨厌母亲那种小心翼翼的神色,也不喜欢她老是看自己脸色和惶恐的模样。
才不过应了她几句——对永来好所可不是件「才不过」程度的事[幸福花园],而是完完全全变了一个态度。
那以前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我以前想为你努力的心情又该如何自处?
永心中充满对母亲的怨怒。
那以前从没有出现过的感觉,像脓一样不断在体内发芽。
悲哀的是他还是万微分秒怨恨母亲。
那种挥之不去的罪恶感仍残存在他心里,还有无法达成母亲期待的绝望。
是这些复杂的感情堵住了永的嘴,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知道永坚决不肯开口,母亲也只好叹息地走出病房。
接着就从走廊上传来啜泣声。
是母亲的哭声,就好像在责备永一样。
等听不到后,永才走下病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因为睡太久的关系,整个脑袋晕沉沉的还四肢无力,全身都像塞满石头般沉重无比。
他的横膈膜仍旧在痛。
说什么有新药该不会是骗人的吧?
(蒙古大夫……)
医生的话哪能相信?没有人的话可以相信。
永拿起放在枕边的外衣披上后走出病房。
医院的走廊非常明亮,不管是走廊还是护士站都统一采用淡淡的奶油色,藉以表现出清洁的感觉,却掩不住一抹疏离
感,好像还隐隐可以闻到藏也藏不住的腐臭味。
幸好没看到母亲,不知道是去买东西还是回家洗衣服了。
不管这么样,只要不看到她都好。
永像踏在云端似地坐进电梯后,按下往一口的按纽。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想做上呢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想怎么样,只求别人不要管他,不要跟他说话,不要碰
他,不要理他就好。
他想一个人独处。
电梯门开了,他强忍着晕眩走出去。
医院大厅没什么人,这个时候应该有很多来看病的人才对啊?
永愣了一下才想到。
(对了……今天是周末……)
自从住院之后,他对日期渐渐没有概念。比如说是现在是几点,要上第几堂课,他从来没有想过。
再这样下去的话会被远远抛在后面吧?就算回到学校也赶不上进度。
我该怎么办?
他莫名地不安起来,但却没有丝毫的危机意识。
人的身体不是有一种过痛就会丧失感觉的机能吗?或许心也有吧?不管是烦恼还是迷惘,只要超过了某中界线就会将
思考能力麻痹,什么都变得没有感觉了。
当永正要走出大门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谁啊……)
他反射性朝声音来源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翠峦的制服,接着是两个比较娇小和一个叫壮硕的身影。
他立刻知道那三人是渚、皓太和信一。
他们才刚要走进永出来的电梯,从没擦肩而过来这一点判断,他们应该是从另一边的入口进来的。
连这种时候都是三人一起。
(感情真好……)
他们来干嘛?该不会是来探望永的吧?
不可能。他们跟永的感情并不好,而且永应该是被讨厌的。
那他们是来嘲笑永的吗?是来嘲笑整天拘泥着满分的永,居然落魄到无法去上课的地步吗?
就算是这样,永也感觉不到任何愤怒。
都无所谓了,要怎么样都可以。
他懒得去想。
忽然皓太指着这里大叫。「啊!能势!」
渚和信一同时惊讶地转过头来,眼神仿佛在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下一秒钟,电梯就无声地合上门,从上面的数字可以看到电梯正在上升。
永缓缓转向前方,一副无事状地继续走出去。
咻。
自动门左右打开,替永开了一条路。
温暖的秋阳包围着他。
好耀眼。
好久没闻到没有消毒水味的空气了。
要到哪里去?自己该何去何从呢?
沙沙沙。
树梢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沙沙沙。
剩下什么都听不见。
好安静。
放学后的学校里应该还有参加社团活动的人在才对。
但一踏进这体育馆后面的森林,那些吵杂的声音便顿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声的寂静。
永站在那株熟悉的樱花树下。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只是一回过神来就已身在此处。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斯波的地方。
也是斯波给永秘密的地方。
距离那个春日已经半年多了,樱花也到了飘落的季节。
落叶时而无声坠落,光秃秃的树枝替代了原本的粉红花瓣。
到了明年的春天应该还会再盛开吧?就算无人欣赏。
他现在才明白。
自己当时会被这株樱树所吸引,是因为它被遗忘在山里那孤寂的感觉跟自己很像,没人了解的自己就跟这株孤独的樱
树一样。
但他错了。
世界每天都会发生不同的事,永也不是每天都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
但季节就像毫无关联般地过去,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谁遇到什么样的状况,这株樱树还是活出自己的生命。
跟它比起来,永悲哀多了。
连自己在想什么,想做什么都不知道,要笨也得有个限度。
「但是……我真的没办法……」
永抱着膝盖坐在树下,感觉全世界好像只剩自己一个人,要不然就是掉进了另一个次元里。
「你听说过樱树下埋着尸体吗?」
他忽然想起斯波的话。
「要是不小心一点的话,可能会被附身喔!」
永笑了。
能这样就好了。
不管是妖还是幽灵,甚至是僵尸也好。
只要他们能出现把永带走。
这么一来他就什么也不必思考。只希望有谁能把这么麻烦的自己赶快收拾掉。
这时,永忽然感觉有什么接近了。
难道他的心愿真的能实现?
抱着不安与期待的他缓缓抬头,迎视到一双万般温柔的眼神。
「啊——」
永叹息般地叫了一声后,斯波对他静静地微笑。
「你果然在这里。」
忘了要逃和拒绝的永只能呆望着斯波。
「为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应该没有人知道永在这里才对,但为什么……
「是渚打电话给我。」
「汤川?」
「对,他告诉我你偷偷跑出医院,好像还引起不小的骚动,他们三个正在找你呢!」
「啊……」
对了。
他走出医院的时候被渚三人看到。
「他们说你不在家里也不在学校,问我知不知道你会到哪里去,我就猜想是不是这里,果然没错。」
斯波的微笑,让永的心好痛。
他捂住胸口,抗拒般地摇头。
「不要……我不想……回去……」
「永……」
「我还以为到这里就不会被任何人找到……」
斯波蹲下身来,凝视着永的脸。
「好吧,你既然不想回去,我也不会强迫你。」
「斯波学长……」
「那我就留在这里陪你好了,可以吗?」
斯波专注的眼神,让永又开始呼吸困难。
永犹豫了好久后才轻轻点头。
「谢谢你。」
斯波在他的身边坐下。
斯波就近在身边,他就在近到可以感觉到体温的地方凝视着自己。
一想到这里,永又冷静不下来了。
「为什么?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话才说出,永就开始紧张起来。
也不知道有没有察觉永的情绪,斯波自顾自地说。
「嗯……应该说是猜想的吧!」
「从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来过这里……一直都没来过这里啊……」
「是吗?为什么?」
「因为……」永迟疑了。
「因为……我们说好是秘密……」
「永……」
「我要遵守约定才行……」
斯波展颜一笑。「你真是个好孩子。」
斯波的语气温柔中带着几分宠溺。
不喜欢他自己当小孩子看待的永噘起嘴。
「我才不是好孩子……」
「为什么?我从没看过像你这么诚实的孩子啊!」
(我……诚实?)
他简直不敢相信。
看到永责备的眼神,斯波继续温柔地说:「你不是决定要考好成绩就拼命努力,而说好你遵守约定就不食言吗?」
「嗯……」
「我觉得你这种不会耍小心机的地方是很好的优点,不怀疑自己所相信的事,这不是很诚实的行为吗?起码我是这么
认为。」
「斯波……学长……」
斯波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漾开,不是以前永所看过的那种伪装的笑,而是充满包容的温和表情。
对,就是在那个春日,在这个地方所看到的笑容……
永心中的纠葛忽然在瞬间消失了。
他好想说给谁听,想把积郁在心中的话全都说出来。
斯波应该可以是个倾听的好对象,他能承受也能了解。
「我……对我妈说了过份的话,说我不是她的玩偶……但错的人明明是我……是我辜负了我妈的期待……」
「永……」
「我无法成为我妈期待的儿子,我努力过……但还是不行……」
一股热流冲进了永的眼眶中,然后有什么从脸颊落下。
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在哭。
这几年来他没有哭过。不管有什么痛苦或是难过的事,他都深埋在心底不去感觉,而现在那些积累的东西都化作泪水
满溢出来。
「你就哭吧,尽情地哭吧!」
斯波轻抚着永的后背。
「不需要再忍耐了,用力哭出来比较舒服。」
好奇怪。
斯波学长好奇怪。
永想说的话消失在呜咽之中。
他「哇」的一声趴在斯波的胸前哭出来。
像这样大哭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从懂事以来,永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他听得懂大人的话,知道如何简单去作一个人所希望的乖孩子。看到其它的小孩
被责备,而只有自己被夸奖的他总觉得万分得意……
但是……
「我……以后该怎么办才好?」永贴在斯波的胸前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我妈,我怕看到她的脸……所以才会故意对她冷淡,无视于她的存在……我明明听到她哭,
却觉得厌烦……」
斯波抚摸着永的头发轻声说:「你喜欢母亲吗?」
永迟疑了一会才微微点头。
「那就好,母亲一定也喜欢你,不会把你当作没有用的孩子。」
「真……的吗?」
「真的,看你就知道了。」斯波凝视着永微笑。
「你是个纯真又率直的孩子,这也是你母亲教育出来的成果啊!」
是吗?是这样吗?
「你是个好孩子,只一心想报答母亲的恩情,这很好啊!不完美又有什么关系?就算达不到满分就等于零分吗?不是
吧?」
「啊……」
「我想你母亲一定后悔了,你就原谅她,也原谅自己吧!不用急着现在,可以慢慢来啊……」
斯波的话温暖了永的心。
「不是完美又有什么关系?」
「不用急着现在……」
他一直觉得自己活在闭塞中,只能呆站在原地不动。
但斯波的话却给他带来一线生机,告诉他路不是只有一条。
永忽然豁然开朗起来,原本紊乱的心好像渐渐清明了起来。
「对不起,让你看见我的丑态……」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在斯波面前丑态毕露。
「但我总觉得你可以了解我……」
好奇怪的感觉。
斯波对永来说等于暴君,光是用一个眼神就可以支配他,常逼迫他做些以常识来说无法想象的行为。
他无法忍受被斯波玩弄,也觉得那是不可原谅的行为。
但却无法憎恨斯波,反而在心底深处觉得想依赖他、想跟他撒娇。
第六章
哇啊——才踏进自动门,就好像到了南方岛屿。
林立的椰子树下还有热带的大羊齿叶植物,尽情地伸展着枝叶。
到处都是醒目的红色扶桑花。
红和绿,这两种原色好像把南国的艳阳带到永的身边。
他边走边好奇地四处张望,走过树丛中的小道后,看到大厅中央有一座泳池。
正面是瀑布。
从石垣对面轻盈落下的水流,在永脚边的水面形成波纹。
就好像另一个世界一样。
没想到才穿过一道门,就宛如瞬间移动到另一个世界。刚才在外面的时候,完全想象不到里面会是这个样子。
(原来这就是宾馆……)
宾馆就是这个样子……
在学校体育馆里后面被斯波找到的永,终于答应当斯波的恋人后,就跟着他走在黄昏的街道上。
虽然知道给别人添了大麻烦,但永就是不想回医院去……
他想跟斯波在一起,不想分开。
斯波大概也能了解永的心情,所以才允许他的任性吧!
牵着永的斯波步调非常缓慢。不用说永也知道他是体恤刚从医院出来,脚步还有点蹒跚的自己。
老实说是小学生也就算了,两个高中生牵手在街上走可是件非常诡异的事,想必引来不少路人奇怪的眼光。
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愿意离开斯波,能够感觉到斯波的体温,对他来说只有无尽的欣喜。
他心中充满满足。
光是这样就感到幸福,还真是容易呢!
或许追根究底起来,幸福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他们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
永的脑海里浮现出皓太和他那两个学长恋人的身影。
以前的他总以为谈恋爱是笨蛋才做的事,甚至对不把重要的时间花在功课上的甲斐和红林感到轻蔑。
但当时的永并不知爱为何物,而现在的他终于知道了。
喜欢上一个人,就会无时无刻想待在他的身边,不管心跳得多快,呼吸多么困难都无法分开才叫恋爱。
(难道我是堕落了吗?)
要是昨天的永,一定会咒骂这样的自己,但是现在却觉得无所谓了。
没想到人是如此善变的动物。
他不讨厌现在的自己。
在夕阳渐渐西沉,四周也暗下来的时候,牵手才终于不显得那么醒目。
斯波忽然停下脚步。
一座纯白色的大楼矗立在他们眼前。乍看之下虽然像一般的公寓,但是门牌上却写着「休息」两个字,一旁有着
「COCONUT ISLANG」字样的闪烁霓虹灯告诉了他们这里并不是公寓。
这里就是宾馆。
永忽然羞耻地低下头。
宾馆不就是做那种事的地方吗……?
看着不知道该把眼光放在哪里的永,斯波说:「要进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