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往事如烟
这一年的上元夜,天色才暗,临安就开始放烟火了。上元夜是予宋皇朝最隆重的节日,由皇家组织,云
青萍亲自带队指挥放烟火。赵樱带着皇子大臣登上丽正门的城楼,附览整个临安城,见满城灯烛辉煌,
箫鼓间作,士女欢会,填溢禁陌 ,等烟火一起,繁华如梦,万众仰头,一片盛世的光辉璀璨,整个临安
城瞬间欢腾起来。
赵樱看着天上的烟花微笑,云结绿和谢君铭初成亲,云结绿一身浅绿色云纹锦衣,谢君铭着宝蓝色官袍
,同样的精致漂亮。两人都跟在赵樱身边,云结绿道:“爷今天这么高兴,真是难得!”赵樱笑道:“
想起来从前在汴京,平日里宫中的人看我们看得严,外面的东西吃不着,只有到了上元夜这一天,先帝
会让我们开一次禁,把那什么 沙团、法豆、蒸梨儿、糍糕、水团、馉饳儿、蜜屈律这些民间小吃给我们
弄来一些,我们几个就开始抢,唉,什么皇家体面都不讲了。”
云结绿笑道:“爷可是想吃,结绿下去给你买些。”
赵樱道:“多大的人了,还吃这个。只是说说而已。这也有好几年没去汴京了。”
云结绿道:“想去汴京还不容易,爷一句话,咱迁都迁回去就是!”
谢君铭打断她道:“结绿,迁都岂是儿戏?你在这儿信口乱说!”
云结绿伸手,照着他肩膀掐了一把,道:“要你多嘴!”谢君铭疼得哆嗦一下,他如今已是三司使了,
朝中称之为“计相”,位高权重,但还是惧内,虽然惧内,以他的认真性子,也要坚持说下去:“黄河
北的国土还未收复,金律一直虎视眈眈,迁都迁回汴梁,只有一道黄河天险,那可太过冒险。你这提议
不行,皇上您不能听。”
云结绿道:“我也不过是随口说说,瞧你认真的,真是讨人嫌!你是怕人家再把你捉到上京去吗?那咱
把那片国土抢回来不就完了,咱予宋王朝现在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杀回去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她在这里肆无忌惮,畅所欲言,赵樱笑吟吟地听着,心情舒畅,而后道:“爷就喜欢听我家结绿说话,
干脆爽利。不过这次你们两个说的都很有道理。迁都可以暂缓,但那块地被金律糟蹋了这么多年,是该
收回来了。也是咱出兵的时候了,况且淳于铖的战船在渤海湾中蓄势待发,看来上次因为运河水小的缘
故没有及时过来,这次是想走海上了,我们须得抢在头里,给他以迎头痛击.结绿,我这次想御驾亲征
,你去不去?”
云结绿喜道:“我当然要去!”
谢君铭到:“皇上,您想御驾亲征,单那帮老臣的关,您就过不了。不过皇上若能去,那微臣也想去,
微臣也通兵法,并非无用之人。”
赵樱道:“爷虽是个昏君,但功夫在予宋王朝所向无敌,亦非无用之人,为何就不能御驾亲征?小谢,
你想去可以,明儿在朝堂上帮我掐架,掐赢了就带你去,输了,咱仨都去不成。让小闲闲在家管住你那
摊儿破帐,让青萍看住临安的大门,咱几个出去疯!”
此时忽然一个大大的烟花上了天,在空中爆了开,五彩缤纷,如梦如幻,照的丽正门城楼上下如白昼一
般,满城尽是喧嚣欢呼之声,赵樱看在眼中,心中却是感触万千,道:“结绿,咱来临安,有五年了吧
?”
结绿道:“可不是五年了。那一年冬至您登了基,第二年年根儿有了大皇子,如今涣儿都四岁了。这日
子过得可真快,想咱才来临安那一年,小谢当时你不知道,那穷的,连皇宫都是破破烂烂的,我跟着爷
,天天晚上坐在御书房中算着这钱如何才能够花,如今总算熬过来了。现在想起来都跟做梦一样。”
赵樱叹道:“可不是,跟做梦一样。”慢慢上前两步,望着临安城中的灯烛辉煌,道:“江南的百姓如
今富足安宁,黄河北的予宋百姓却还在遭受金律 荼毒,我赵樱有生之年,必将拯救我一国百姓于水深火
热之中。人家都骂我厚颜无耻,言语刻薄,寸土必争,锱铢必较,我却只有这一点点的良知。 不过这点
良知,我觉得够用了,不能再多了,再多就讨厌了。话说这点良知,却也害我不浅哪!”
结绿翠袖掩口,“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想他话语后的深意,却又倍感心酸。
第二日予宋朝堂上,果然掐起架来。
赵樱提出要出兵收复黄河北失地,有些保守的臣子便提出异议,认为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今天下初定,
还是不动刀兵为好。赵樱道:“哦?朕倒也有好生之德,只不知那淳于铖和淳于雁台有没有好生之德。
咱派个使者去问问可好?或者各位有好生之德的大人去给那淳于铖批讲批讲,感化他,让他如我等一般
也心存仁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各位以为如何?”
众人答不上话,哑口无言。
接着他提出要御驾亲征,这一下反对的人多了,谢君铭、庄闲等寥寥几个臣子的声音被淹没在汹涌的声
浪之中,几乎不闻。赵樱如往常一般端坐,手托腮,笑得销魂荡魄,等他们吵够了,方道:“朕想御驾
亲征,为的是鼓舞兵士的士气,诸卿为何不允?是怕朕走了后,没人批奏折么?”
李冠华出列道:“皇上,如今我予宋军队士气高涨,皇上为一国之君,就该坐镇京城,不可轻涉险地。
若稍有闪失,则是我等之重罪也。”
赵樱道:“李相,你就看得朕如此不中用吗?朕看你是不想批奏折吧,你别害怕,你和沈宽一起批,不
会累着你的。”
李冠华急道:“皇上,臣不是怕批奏折,实在是……为皇上的 安危着想,皇上三思。”
李冠华近来年老了,越发罗嗦,赵樱懒得和他多说,眼光扫过蔡荣几个人,使眼色道:“奸臣们,上!
”他豢养的那几个奸臣果然纷纷出列,均道:“皇上若能御驾亲征,则定会大涨我予宋兵士的士气,和
金律交战必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微臣愿追随鞍前马后,为我予宋军队擂鼓助威!”
李冠华狠狠地瞪蔡荣,心道:“你个奸臣,啥时候他由着性子胡来,你都跟着摇旗呐喊,真不是个东西
!”
这般乱哄哄闹了一会儿,忽然几个谏官来了兴致,竟以罢朝相协起来,赵樱一听微怒,同时也不耐烦了
,就开始耍赖:“罢朝?很好,朕也不想上朝了,这就先罢,省的诸位清正刚直的爱卿们落了骂名。朕
不过是想御驾亲征一回,尔等啰啰嗦嗦,没完没了,可是对朕不满吗?要不禅位也行,朕那大皇子都四
岁了,在这龙椅上一定能坐得稳当,掉不下来。前些日子也教会他写‘尚可’二字了,恰好能赶上批奏
折。黄芙蓉,去把涣儿抱来。你们以后有什么事情,都找他吧,有奏折也上给他吧,他老子不管了!”
言罢起身要走,蔡荣等几个扑里扑通跪了一地,苦苦挽留 ,众臣子瞧这阵势,跟着都跪了下来,赵樱冷
笑不语,心道:“跟我吵架,吵得过吗?”
论掐架,予宋皇朝扒拉过来,的确没有人能掐得过皇帝。
这一次赵樱又不出意料地胜利了,谢君铭没帮上忙,羞惭无比,自去御书房请罪,赵樱看看他道:“怪
不得结绿老欺负你,你还真是……连个架都不会吵。以后有你吃亏的在后面。”忽然想起一事,笑道:
“你那床第无能的毛病,好了没有?”
谢君铭向来不动声色的脸,瞬间竟然通红,也不知是羞耻,还是让他给气的,片刻后道:“好了。”赵
樱来了兴致,凑近他道:“朕这床第无能也有两三年了,却到现在还治不好。爱卿有什么独门秘方,给
一个如何?”
谢君铭脸上肌肉抽搐,道:“皇上,臣正要请教皇上,臣这……这名声,是如何传出来的?”
赵樱诧异道:“这朕如何知道?朕虽为九五之尊,纵是管天管地,也管不到爱卿的床上去。爱卿赶紧回
去吧,若再不走,朕还以为爱卿是因为这个无能,吓得不敢回府了。赶紧回去准备准备,过两天,咱先
去太湖看看战船。”
予宋朝堂上下,因为准备出兵金律之事,忙碌了起来。赵樱带了一干人,到太湖畔的造船厂去看战船,
这战船是谢君铭一手督造起来的,他自然也要跟着,见那三百条战船在太湖中整齐地排开,舵手水手兵
士等均已配备齐全,井然有序,甲胄鲜明。
众人在岸边缓步走过,赵樱却忽然在一条船前站住了,那船与别的船只无异,同样金箔丝织就的船帆上
,却绘了一朵大大的白莲花,他凝神看了片刻,道:“这条船……为什么多了一朵花?”
谢君铭道:“回皇上,这是我予宋造船厂制作的第一条战船,当时督造此船的叶南江将军为了留下纪念
,就让人绘制了一朵莲花在帆上。”
云结绿偷眼看看赵樱脸色,伸手掐了谢君铭一把,谢君铭壮胆回瞪她一眼。赵樱却“唔”了一声,恍如
不闻,接着往前走,待把那些战船看了个遍,道:“这次的战船比起从金律手里抢来的那几十条,可是
又不一样了。”
谢君铭道:“是啊,那是海船,吃水深,有些水浅的地方就去不得。造船那一年经叶将军悉心改进,重
量轻了一些,无论是海上还是内陆水道,均可应用自如,又加上这拍杆和霹雳炮,战斗力大大的加强。
纵然金律国也制得出这样的战船,但这两样东西他们当年未见,却不一定加的上去。”
结绿伸手,又要去掐他,赵樱看在眼里,却是一笑道:“结绿,夫为妻纲,你做什么老动手欺负他?”
谢君铭借机道:“请皇上为微臣做主!”
云结绿嘟起了嘴,老大不满,赵樱笑道:“你们夫妻的事,我却管不了,小谢你抽空练练武,真动起手
来也不至于老处于挨打的局面。回头我让青萍教教你,他的武功可是比结绿高多了。今天咱们是赶不回
去了,索性多耽搁一天,晚上我请你们吃太湖三白。”
所谓太湖三白,分别为太湖银鱼 、太湖白鱼和太湖白虾,均是肉质细嫩,味道鲜美的上等佳肴,曾经作
为贡品被当地官员往临安进献过。
是晚众人果然把那太湖三白吃了个过瘾,各自安息,到了半夜,却有宫人来扣结绿的门,说皇帝陛下不
见了,云结绿一听就急了,把谢君铭提着耳朵揪了起来,道:“都怪你!都怪你!白日里胡言乱语,勾
起了我家爷的心思,这跑得不见踪影了吧!赶快出去找!”
谢君铭道:“我怎能找到他?云结绿,你跟着皇上这么多年,你就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吗?”云结绿道:
“我当然……当然……知道,谢君铭,你等着,回来再收拾你!”
赵樱果然如云结绿所料,一个人在那条船帆上绘制了莲花的战船上,手抚着长长的拍杆怔怔出神,月光
照在他身上,孤寂清冷,过得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结绿,你偷偷站在那里做什么?”
云结绿见瞒不住,只得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件斗篷,道:“爷,半夜了,天这么冷,咱回去吧。”
赵樱无语,片刻后道:“小江走了有两年多了吧?”
云结绿道:“两年半了。”
赵樱道:“日子过得可真快,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云结绿走上前去,把斗篷给他披上,道:“
爷,您别想了,我看他是不会回来了,你把他忘了吧。”
赵樱缓缓道:“我也觉得他……不会回来了,如果换了我是他,我也不回来,结绿,你知道我这次为什
么一定要亲自去打仗吗?首先黄河北的地盘是我予宋的,在我有生之年我要把予宋的失地全都夺回来。
其次,我那一年答应小江要对金律出兵,我就一定要做到。我……还是有几分痴心妄想,他平生最大的
愿望就是出兵金律,我若出兵了,他在海上听到风声,也许他就会回来。若不如此,我想不出来任何理
由能让他回到我的身边,我在他眼里,简直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利用他,欺骗他,背叛他,他为什
么要回来呢?”
他顿了一顿,语音逐渐暗哑:“实则我一直在后悔,那一年他跑回荆州,我不该去追他回来,如此就,
他也解脱了,我也解脱了。”他的神情萧瑟落寞无比,云结绿看在眼里,却是泪承双睫,柔声道:“爷
,你这不算痴心妄想。小江对你,并非无情,你想想看,他若真是一点都不在乎你,也不会让你气成这
样。 况且你有几个皇子,他什么都没有,他也没说过什么。他有病是有病,心里耿耿于怀的恐怕还是银
夏国主那件事。你连后宫都不进了, 但你和那银夏国主咋就……那不是水性杨花吗!我……我也看着不
好!”
赵樱沉默,片刻后道:“我那一年去送安平出嫁,和那李翾宇交好,当时确是逢场作戏,却也假戏真做
了。我和他约定患难时刻互相照应,健康之战,他接到我的求救,去抄了淳于铖的后路,迫使金律退兵
。夺位之时,他答应不发兵,我才敢调回谢文涛的西北军,助我上位。我却始终没帮过他什么。他只有
这一个要求, 你说我怎么办?我当时以为小江没回来呢,却偏偏让他碰个正着。也怪我自己犯贱,出卖
色相成了习惯,总觉的这个法子最直接,我就没想到用别的东西去弥补一下。咱予宋国土在我心里是寸
土寸金,只有我这个人是不值钱的,可以随便卖,卖给谁都行。丫头,你说你爷我怎么就这么贱呢!”
结绿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语。
赵樱恍若不知,接着道:“他当年为了叶梒,命都可以不要,我就是看上他这份儿至性至情,才生生拆
开了他俩,死活要留他在我身边。从健康之战算起,他跟着我一路走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 我
却拿什么去回报?什么他能放到眼里?我只有这个人,却不是我自己的,是予宋朝廷的,是江山社稷的
,是那帮混账大臣的,分到小江这儿,还能剩下什么?他一看见我就头晕失神,他受伤那一次, 也是因
为咱们突然跑去,他一看到我,就……就那么从天上一头栽了下来,差点丢了性命。 我再不甘心,也只
好……放手了。韩锦说的不错,有些东西你是真要不起的。”
两年半的时间,没有人提过叶南江这三个字,赵樱也似乎已忘了他,今番看到予宋国这第一条叶南江当
年亲自督造的战船,回思前尘往事,却是悲从中来,感慨万千,云结绿看他悲凉的神色,心中大不忍,
道:“我却不信这话。什么东西是咱要不起的?爷,你要实在想的慌,咱找他去!看他能把咱撵出来!
”
赵樱叹道:“茫茫东海,岛屿万千,到哪里去找呢?那韩锦是海上霸主,小江若不愿回来,他是不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