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染尘香——公子夕拾

萧公子脸上是一贯的淡然，从闵照影没说这话到说完这话没有一点变化，微张了口道一声：“好。”

闵照影扣紧了本就攥在手中的手臂，心下抽了一抽，“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不是还想睡会儿么，睡吧。”萧公子睁开眼，唇角带过一抹隐约笑意。

萧默然是真的无所谓，是不是被当做了别人的影子于他又有多少关系？这一生，如果还有一生，不见得还有什么转寰

的余地。从十多年前开始，他叫萧默然而不是萧然，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也不过就是萧家那满门的仇与恨，别的都可

以不在意，只需要把这件事牢记着就可以。

闵小侯顿了顿，有些挫败地侧身躺下，“若喜欢，以后常就去尚月那转转。”

许久才听到萧公子说来了个“好”字，再没什么动静，似是睡过去了。

日上三竿时候闵小侯眯缝着细长双眼算是醒过来，眼神在屋里溜了一圈发现确实只有自己一个人。

萧默然等他睡下就起身了，此刻在院门口的竹篱边给几树栀子浇水。

天气开始转暖，白色花支开得很盛。闵照影素来不爱花花草草，当时也不过是觉得这花颜色淡香味好才留了几株。到

了时节，绿萝待得那些个花儿开起了便摘来风干后熏衣用，连带着小侯爷的扇子也一并熏上。

萧公子微低着头，几缕发丝垂落在腕边，随着雪纺的衣袖在晨风里轻拂，侧着的脸看不到容色。

闵小侯斜倚在门栏处，唇畔勾起一笑，挑起双眸看美人连同观望美景。一年前的这个时节，也有这样一幕如画的景致

，只那人，已不再是眼前这个。临微湖畔垂柳下，青衫公子的指间拈一片细长柳叶，不醉也迷乱的眼中蕴过泠泠的湖

光水色，若有似无地往自己身上瞬过。

而如今，这一眼已是隔年。

萧公子被他看烦了，自己再装作若无其事也觉得全身不自在，微微蹙眉道：“二少爷可是闲得慌？”

“好罢，我就是闲的慌了，要不默然同我说说话如何？”

“二少爷要说什么？”

“就说说你之前在南渭的事情。”小侯爷不依不饶，前儿碰了钉子今儿再接再厉。

萧默然抬头，目光淡淡地扫过面前的一树栀子，“南渭……我其实也不熟悉。”

“默然这话是在敷衍我了，偏偏还说得这么诚实。”小侯爷抱着肩，一副我拿你没有办法的可怜样，心里还是有几分

高兴的，不久前也曾提过这番话，萧默然的态度是明显的抗拒，这一次是不是有点不一样了？

“你便是不信也还是这样，近十年我都是随姐姐在忘忧谷呆着。”

萧公子这话就更让某个人更高兴了，竟然愿意说了，小侯爷伸手撩起绛紫色织锦袖子，翻身跨坐到长廊边沿的雕花横

栏上，拈起绿萝一早摆在院子石桌上的点心咬了口，“那又是什么地方？”点心是给萧公子准备的，看来却是一点没

动过。

萧公子走到桌边，给闵照影倒一杯水，再给自己也倒一杯，“只是个种植草药的安静所在罢了。”

小侯爷瞧着萧公子微微垂着的眸子，呐呐道：“你很喜欢那里？”

“谈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只不过那里的几是没有落雪时光的，谷中的景致不差。”萧默然畏寒，谷中无冬的气候他

的确是很喜欢。

这么一说让小侯爷定心不少，端起杯子喝一口，水也似是变得甜了，眼睛弯弯的道：“默然这么喜欢栀子，想必是那

里也有了，你若是想要，我这院子种满了也成，要是还不够，后花园也种上！”

也没有什么喜悦的表情，萧公子只淡淡地道：“那里只有药栀子，花瓣没有这般白，香味也没有这么清甜，很容易就

开败了。”说到这里低了头，眼中掠过一瞬的黯色。

自己刚进谷的时候就被告知是不被允许有朋友的，忘忧谷是薛忘忧的，真正的主人却是另一个，忘忧和解忧都叫她姑

姑，那是一位看起来风姿尚存的女子，眼睛很漂亮，眼神很凉薄，小小的默然看着就觉得害怕，公平的是她也不喜欢

萧默然，每次看着他的眼神甚至都有些恨意。萧默然认生，也没人和他说得上话，小药童们就爱欺负他，只有一个不

知道叫做什么名字的小姑娘每次都会在他犯了错被罚时把自己的饭菜分给自己同自己说几句话。以后她就同萧默然熟

悉些，直到有一天跪到晕死过去也没人给自己送吃的来。后来解忧笑得很开心的给了他一样东西，那是一根大红色的

系发缎带，那个小丫头总是戴着的，两个发髻上一边一根，然后总爱斜斜的簪一朵谷里的栀子花，花瓣不是很白，香

味也不是很清甜，却很是很衬人。薛解忧看着那根红色带子，神秘兮兮地说了个地方，萧默然在那里看到了另一根发

带，也看到了那朵栀子花，花瓣零零落落的败开在乌黑浑浊的泥沼中，却没有看到人。污黑的沼泽边有挣扎过的痕迹

，甚至可以让人想像到那种伸出手来想别人救自己却不得的绝望。萧默然在自己屋子边上将两根发带和那残败的栀子

埋了，用手指在地上写了“小栀”两个字，再用水一点一点冲毁。他还没来得及知道那个小丫头的名字。

再抬头时，萧公子的脸上又是平时一般的颜色。

那一瞬而过的神色小侯爷尽收眼底，虽然不知道原因，闵照影还是觉得心口隐隐作痛，那时的尚月同此时的萧默然何

其相像，尚月是被人所逼，而萧默然又是为了什么？冷青彦说的也没错，他闵小侯就是这般的菩萨心肠。

闵照影拿起一小块芙蓉酥递到萧默然唇边，“一早也不知道先吃点东西，等下我就带你去看临意阁。”来日方长，以

后再说也不迟。

萧公子用手接了，“好。”

小侯爷眯了眯眼，你是答应了哪一个？前面的“来日方长”还是后面的“以后再说”，或者，可不可以尚且当做两个

都是？

第十九章

临意阁同闵小侯的紫竹苑是相衔的，去往紫竹苑的月洞门看起来只是紫竹苑的门，进去了往右拐，看见几丛紫竹，竹

子后是几块山石，绕过去了又是个大好所在。

“喜欢么？”小侯爷有些得意地展开扇子摇了摇。

萧公子看着眼前的景，应了一声，“恩。”本是寄人篱下，也轮不到自己说好与不好，这地方的确是很好。

临意阁与紫竹苑大小也是相仿，从前大夫人还在的时候，还有一个入口，是和府中的正门连着的，后来就填上了，成

了闵照影的私宅。现今院子里除了山石同一个养鱼的池子再没别的，连同杂草也难得见到一根，园艺中最忌讳的便是

如出一辙，因此也没有小侯爷喜欢的紫竹。

小侯爷美其名曰自己这是不爱沾花惹草。

他不爱萧公子爱，于是当天下午请了皇城里头的御用花匠过来，植了大片的栀子连同其他花草，顺带还栽了几株萧公

子点了名要的奇形怪状的药草。

皇帝用的东西是圣物，用的人也是好物，不仅事情办得另小侯爷非常满意，时间也用的恰到好处，将近晚膳时候，闵

小侯赖在池子边，吊在石栏上往池子里扔鱼食，脸上是一副不舍又不舍的表情，“默然啊，我从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地

方是这么一块风水宝地来着。”

萧默然立在一侧，正在看那几株药草，听得闵照影这话，抬起头来，“二少爷可是喜欢？”

“是啊是啊，我好喜欢。”闵小侯回转身，同萧默然商量：“默然啊，要不这样吧……”

“要不二少爷再给我换个地方。”萧公子不为所动地接过话。

“想必等萧公子换完了，整个闵府都是风水宝地。”说这话的人是绿萝，一语道破天机，边上正在打扫的两小丫鬟听

了都吃吃笑出声来。

闵照影那点心思，是个人都猜得透，偏偏吃了萧默然的哑巴亏，赶跑了绿萝同那两个小丫鬟，小侯爷一脸衰相地吊在

石栏上继续喂鱼，隔天绿萝过来看的时候直摇头：“真是作孽，竟是被撑死的。”

小侯爷也没胡说八道，临意阁的确是个宝地，很美很意境，只以前少了那么几分人气，如今有了萧默然，算是补齐了

。之前也想过要给冷青彦，那人却说是别人不要了的东西才给了他，闵照影也就作罢。

萧默然住这里后闵照影就开始哀怨，路归路桥归桥的，一点便宜也占不到。

今日里打着下棋的幌子赖在院中小亭里不肯走，手越过棋盘还没覆上萧公子的手就被萧默然整个的丢了出来。

正哀怨着忽的听见花草间传出一声轻微的声响，接着再有几声，探出个雪白的小脑袋，这下便清楚了，不知哪来的小

猫落了户，雪白的毛团团的，不见得有多脏，身子更是圆滚滚，两个黑宝石样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它面前的萧公

子，模样极是可爱，想来厨房里的食物它也没少吃了去。

本是站在凉亭边上的萧公子踉跄着后退几步，直到人挨在了廊柱上再退不下去，一展身形人便翩然而起越过了红木雕

栏，落在回廊中。

闵小侯本不明白他是怎么了，想想自己也没干啥呀……再看像萧公子看着那小白猫时脸上的淡然被一扫而光的模样，

噗得一声笑出来，直笑到肚子疼，捂着肚皮还在笑，“默然……哈哈哈……你……你怕这个啊，怎么不早说，你要早

说了我一定多抓几只过来……哈哈……”

萧公子着恼地看住闵照影，抬手指住他：“你！……”

闵照影看着萧默然轻咬着下唇脸色苍白的样子，慢慢的收了笑，上前抱起那圆滚滚的小白猫，唤来门口处的小丫鬟，

“抱出去给它吃点东西，你们几个好生看着，别再让它进到这里来。”

小丫鬟应了声“是”便抱着小猫下去了，闵照影几步上前，握住萧默然的手，摊开掌心看了看那些错综复杂的印子，

“我还想今日里怎么就没发作，就这么忍过去了，还疼么？”

萧默然收回手，终于缓了缓神色，“没什么了。”

想到萧公子方才的神色，闵照影终于还是很不厚道地没忍住笑，又一次笑得天花乱坠。

萧默然有些气极，眸中的水色晃了晃，真恨不得往闵照影眉飞色舞的俊脸上招呼过去，“天晚了，二少爷该回去休息

，晚了少不得让绿萝姑娘好找。”

“好找什么，不在我自己那儿自然就是在你这儿了，倒是你，”闵小侯挑了挑眉：“我若真走了，待会儿可别害怕，

这地方这么长时间没人住着，说不准还有别的小猫崽子藏在哪一处……”看着萧公子又开始发白的脸色，小侯爷很厚

道地住了口，径自推门到屋里去。

萧公子犹豫半晌，也跟着进去。

闵照影拉过还站在门口的萧默然，“天都这般暖了，手还是这么凉，我让绿萝送些吃的来，晚饭就在这儿吃了，吃完

就回去，好不好？”

听完前半句正蹙眉的萧公子听到后半句才舒缓了神色，“好。”

闵小侯紧了紧握着的手，脸上的笑得恶劣，“萧大公子武艺不凡怎么就怕了那一只小东西？”

萧公子面上僵了僵，“它会抓人……很痛。”

在谷中时候薛指烟便养着一只蓝眼白毛的圆耳朵猫，模样也很可爱，整天肆无忌惮地在谷中乱跑，有回撞上了萧默然

，噌噌得抖了抖毛一脸防备地看着面前的人，小默然一点没觉得这无害的小猫会有那么大的后患，小块干粮还没送到

跟前就被狠狠抓了一道，那一爪让萧公子烧了几近半月。

闵小侯玩心更起，将萧公子拉近些，唇便覆了上去，不及萧默然推开自己细细的牙齿就咬上了他的下唇。

“唔……”萧公子吃痛得推开闵照影，无奈另一只手还在那人手里攥着，“放开！”萧公子紧蹙着眉别转过头，微睁

的眸子正对向虚掩的门。

绿萝踏着零星夜色过来，推开门正好看到这一幕，再看萧公子微微肿起的唇便知道这是什么状况，也不多说什么，将

手中放着晚膳的盘子摆在桌上，转身出了门，没忘记把门关上。

这丫头甚合小侯爷的意，轻笑着问萧默然：“小猫抓的疼还是我咬得疼？”

萧公子不说话，带着怒气的眼中更添几分生气。

看惯了萧默然素来冷冷清清的样子，小侯爷就是喜欢看他这般模样，终于放开了手，低声哄道：“不气了，先吃点东

西，吃了我才走的，不然……”

萧公子看了看闵照影脸上得逞的笑意和微挑的眉，径自到桌边坐下。

第二十章

一夜间园中两颗天司开了花，层叠的黄花中微带了紫色，萧默然执着狼毫点点刷刷。

“小默然，你这是在做什么？”

萧公子转头朝潘文安笑了笑，继续手上的活，“点花粉，这样子比蜂蝶的效果好。”

“哦，”潘文安点点头，“这样就可以生出小司天了么？”

萧默然转过头，半晌没说出话来，尚月执着洒壶看向萧公子，下唇的印记还是有些明显。

“这是被哪个小畜生咬的的呀？”

萧公子的脸黑了黑，尚月僵在一边。

潘文安窝在草堆里，眼睛盯着萧公子，手指着一丛叶子被咬得七零八落的虞美人嚷嚷，又不明所以地看看两人的脸色

。

“这是什么……”为了转移两人的注意，尚月敛了敛飘摇的衣袖，伸手去触身前的花枝，花瓣半阖着，里面似乎有什

么东西。

“别碰！”

“嘶……”不及萧默然阻止，尚月的手背便给花枝中那看不到的花刺个划了一道，红色的血珠子蓦地泛出来，尚月吃

痛地收回手，朝着花丛看一眼，还是没能看到什么。

潘文安嗷的一声惨叫，吐了嘴里的狗尾巴草扑到尚月跟前，攥着尚月受伤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问痛不痛，恨不得受伤的

是自己才好。

一只鸽子落在回廊边的雕栏上咕咕叫，同潘二少的狼嚎相映成趣。

萧默然搁下手中用来点蕊的笔走过来看尚月的伤，无奈道：“这是缠丝，花刺在最外一层花瓣的里面，外界有触动时

候才会展开，所幸是没毒的。”再看了看紧抓着尚月的潘文安，道：“潘公子，你包扎还是我来？”

潘文安听了这话才松开手，委委屈屈地呐呐道：“还是小默然你来吧，我笨手笨脚的，等下弄疼了尚月就不好了。”

看着萧默然撕了片衣摆按上伤口，尚月有些奇怪，“萧公子种这些做什么？这一下真是疼得不轻……嘶……”

这边花荫下尚月一身湖蓝色长衫，萧默然还是白衣，白衣公子低头给另一个包扎受伤的手，人间美景不过二三，门口

山石处的小侯爷就是抱着醋坛子也不得不承认，这算得上一幕。

萧公子说：“专门用来对付一些人的。”

尚月甚至听得出萧默然话语里有那么几分咬牙切齿。

萧默然笑笑地松开手，“好了，以后别乱碰，我去兑些药给你，可以清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