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敏,别管我了。”向宇飞摆弄著肖恩的竹箫,他想学会吹它,“我已经申请了放大假,所里也同意了。”
“我会等你回来的!”夏敏认真的说,“这不过是工作,你已经很好的完成了它!一幕短剧,行将落幕。你不应该再留恋它了,还有更适合你的生活!”
“夏敏,我曾经恨不得杀了你,就在医院看到小恩的时候。”向宇飞没有回答她的话,自顾自的说著,“现在我不恨你了,只恨我自己。”
“向宇飞!难道我就半点引不起你的注意?!你就为了那个疯子堕落,什麽都不顾吗?!难道你也疯了?你的家人怎麽办?!”
“疯子?为什麽是疯子?他本来活得好好的,不管怎样都比现在好!他为什麽是疯子?我可怜的小恩,我可怜的小恩……”
看到向宇飞喃喃自语的哭泣,夏敏又难过又生气。她真想把肖恩杀了,可她不能,就算杀了,向宇飞也未必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她只感到气苦,又没有办法。有时她想,如果这个男人为自己这样憔悴,那该多好!她爱他,得到的只是厌恶和冷落,也许爱情根本就是错误,是自虐!你痛苦难过,付出再多对方不爱你也是白搭!真是活得不耐烦,自己找罪受!为什麽就抽不出身来呢?也许该去背诵学院关於情感的教程?夏敏重重叹了口气离开了。
向宇飞开始放大假,除非再次经过严格测试合格,否则他将不能再回研究所。回那个地方有什麽意思呢?肖恩已经被严密的看管起来,而且他已经认不出自己了。他唯一能带走的肖恩的物品,是那管竹箫。另外。他还托夏敏影印了那首叫《晕》的曲谱,他想学会吹奏它。
回到S市,向宇飞没有回父母家,甚至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回来了。他顺利租下了以前和肖恩一起住的公寓,只是比别人多给了点钱,那房东就果断的换了房客。以前留下的家具都没了,向宇飞按记忆中清晰的样子重新置办了一套,把老旧的房间布置得跟以前一模一样。只是肖恩的绝大部分物品没了,最重要的是,那个人不在。
白天,向宇飞到每一个曾和肖恩一起去过的地方游荡。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那时是春夏,现在已近秋冬。全世界都凉凉的,显得有些萧条,就好象自己的心。在凤凰山的寺庙求了签,是支中签,只说一切平淡如水。如果这个可信,它又能告诉我什麽?搜寻了山上每一个小摊和纪念品店,却找不到一颗记忆中的琥珀。
晚上总是辗转难眠。一切看起来都眼熟,却没有一丝熟悉的气息。枕头上没有、衣橱里没有、床上没有、客厅没有……里里外外,除了那支竹箫。向宇飞总是把它放在枕边,这样才能勉强入睡。有时候他会半夜惊醒,然後尝试吹奏它──那里,有小恩嘴唇的味道吧?
向宇飞到文化宫学习吹箫,尽管竹箫已经被逐渐淘汰,他还是坚持用肖恩的那支。他本是个学习能力超强的人,又懂一些曲谱,加上天天努力练习,不到一个月已经吹得很娴熟了。然後他不再去文化宫,只是在家里练习吹《晕》。那是一首很难的曲子,有很多超出常规的变化,一些音在向宇飞看来根本无法用同一管箫奏出。但他相信肖恩能吹奏得很好,所以自己也要流畅的吹出来。
直到一个月以後,向宇飞才能勉强连续吹奏完那首《晕》,整曲也不过四分锺的样子。虽然还不流畅,但也能听出那是很杂乱的曲子,没有记忆中任何一次肖恩的演奏好听。向宇飞觉得曲名叫《晕》实在贴切,因为听起来就是让人头脑发昏。如果这不是肖恩写的,他想自己永远都不会吹奏它!他必须很集中精力才能勉强奏完,否则就会因为中途思绪断线导致中断。
向宇飞有时会向夏敏打听肖恩的近况:还是老样子,试验也没有进展。然後他就会到公园找个地方躺下来看星空,一边回想和肖恩一起在公园散步打闹的幸福时光。他沈浸在回忆里,觉得只有那些星星能理解自己的感觉。它们一如既往清冷的高高在上,一定看到了自己我肖恩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是啊,他是那麽好,它们怎会不记得他呢?现在,它们也一定在想念他!他柔柔的头发、灿烂的笑容、明亮的眼睛……直到坐起来准备回家,他才发现自己早已满面泪痕。
“小恩!小恩!我是多麽爱你!多麽想你啊!命运!如果你真的掌控一切,请告诉我,要用什麽代价才能回到从前?”
全世界都在冷风中瑟缩,没有回答。
第七章 花开四季
山清水秀,阳光明媚。向宇飞无心欣赏美景,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前方路上的人影吸引了。他知道那是肖恩,但怎麽呼喊他都不理不睬,只是不紧不慢的赶路。向宇飞很著急,偏偏又跑不快,直到那人影转过拐角,他才能加速追过去。但是肖恩已经不见了,面前只有满山的石像。那些石像栩栩如生,既不是佛像也不是艺术品。向宇飞无暇细看它们,虽然能感到它们注视自己的带著嘲弄的目光,但他只想找出肖恩。石像的注视让他很不自在,他很想打碎它们。可是小恩到哪里去了?如果自己在这里耽搁,也许就找不到他了!他漫山遍野找寻,然後看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寺庙,只有一间房子。向宇飞不由自主朝那房子走去,只是转念间,他已经进到里面。房子里很黑,穿过重重帷幔,能看到中间空地上摆成圆盘的上百支白蜡烛,它们静静燃烧著,并没能照亮什麽。突然间,好象全世界就剩下这些蜡烛了,向宇飞觉得自己除了围著它们打转外什麽也干不了。
“你来了……”是肖恩淡淡的声音,但看不到人影。
“小恩?!你在哪儿?”向宇飞茫然四顾,辨不出声音的来源。
“宇飞,我好难过,好难过……”肖恩的声音开始颤抖哭泣。
“我来了,我在!小恩,你在哪儿?!”向宇飞四下寻找,但那些蜡烛似乎总是摆在面前,怎麽都绕不开。
“宇飞……带我离开……宇飞……”向宇飞终於看到了肖恩。在蜡烛圆盘的中央,憔悴的肖恩就像一棵栀子花树,从身体的各个部分抽枝发芽开花。他在哭,那些盛开的花瓣随著他的泪水凋零。
“我该怎麽做?小恩!小恩……”向宇飞不顾一切的冲上去,但咫尺距离似乎永远无法穿越。肖恩只是呼唤他的名字,慢慢的又消失了。向宇飞狂怒著叫喊,可脖子仿佛被扼住了发不出声音。
“向宇飞!你为什麽不杀了我?!为什麽要让我这麽痛苦?!”肖恩怨怒的声音在四周回荡,突然又变成了哭泣的乞求,“宇飞……杀了我……杀了我……”
向宇飞挣扎著,希望摆脱莫名的束缚。该怎麽办?该怎麽办?
“啊!……”向宇飞终於大叫出声,同时醒了过来。他大汗淋漓,正和衣斜趴在床上。梦境还活生生的在眼前晃悠,过了好久他才明白自己做了噩梦。他想起自己本来是坐在床上吹《晕》,今天第一次全情投入流畅的吹奏了它,然後不知不觉睡著了。竹箫和曲谱都掉落在地上,他拣起它们,痛苦的发现竹箫已经破裂了。
“现在你该怎麽办?向宇飞,你是个混蛋!”向宇飞哭著骂自己。
已经午夜了,可他再也睡不著。不断回忆刚才的梦境,再回想肖恩恳请自己杀了他的模样。也许真该杀了他?现在他疯了,而且被当作工具物品看管起来,这样的生活难道不是生不如死吗?可是杀了他,就再也没有小恩了!自己怎能干这样的事情?!但让他这样活著难道不是活受罪吗?杀了他,然後自杀!不,爸爸妈妈还需要我,我不能太自私了……向宇飞,你本来就自私!还有小恩的父母家人呢!他们怎麽办?你已经犯了这麽多错误,还想怎样?!还想怎样?我还想怎样?!
第二天,向宇飞通过夏敏得到了肖恩老家的资料,他决定去C市肖恩老家看看。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到达C市,然後是公共汽车到了X县。再次查询了肖恩父母的住址:他们住在一个小镇上。
休息一晚後,向宇飞带著礼物以肖恩好友的身份拜访了他的父母,但是被冷冷拒之门外。包括邻居,没有人相信他的话。肖恩多年来几乎没什麽音讯,家人似乎并不挂念这惟一的儿子。看得出,这对农民出身的五十开外的夫妇不是思想开放的人,但他们勤恳劳动,也有不错的家业,与邻里关系也很好。
向宇飞实在无法承受他们怀疑的目光,他觉得他们认为自己是骗子,为了谋取他们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那些街坊邻居似乎很乐於在背後说三道四,向宇飞觉得自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了。他不知道该怎麽办,这个平庸的小镇连旅馆都没有,他必须搭半小时车到另外一个镇上投宿。向宇飞不喜欢这里,他不知道肖恩怎麽能在这样贫瘠、慵懒的地方成长得那麽出众。当然,小恩是天赐的……可自己却毁了他……
第二天向宇飞一大早再次造访肖恩的父母。穿过那条狭长街道的时候,他感到全镇的人都在评论自己。肖恩的父母很早出门了,明显不想见到这位不速之客。在向宇飞失望的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佝偻的白发老翁用沙哑的声音叫住了他。
“年轻人,跟我来。”老人说完,拄著拐杖慢慢走了,也不管向宇飞听到没有。
向宇飞当然听到了,虽然他想塞住耳朵,隔绝那些窃窃私语。老人看起来至少九十高龄了,但精神矍铄。虽然将近冬天,穿得并不臃肿。头顶秃了一块,露出和脸色一样古铜色肤色。胡子不很长,连同眉毛都是雪白。向宇飞慢慢跟著老人出了镇子,沿著在收割後的稻田间蜿蜒的石板路到了一所独居房子。房子石墙黑瓦,前面一片石板铺平的院坝,屋子左右後方是青翠的竹林。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好奇的看了向宇飞一眼,然後喊老人一声“爸爸”。
“我们有事情,别来我屋。”老人吩咐那女人,也不管她反应,直接进了屋子。那妇女答应著,招呼在院坝上嬉戏的两个小孩。
向宇飞见女人没有理睬自己,也不招呼,跟著老人进屋。刚进屋感觉很黑,一会儿适应了光线,看到屋子里摆放著一架木风车和几副箩筐。向宇飞看老人穿过门进了一间更黑的屋子,也不多打量跟了进去。老人拉了一下门旁的开关,一盏十五瓦的南瓜灯泡亮了,但屋子里并没有亮多少。老人等向宇飞进来立刻关了房门,上了门闩,再招呼他坐到一把老旧的竹椅子上。
向宇飞仔细打量了这个房间:靠里墙是一张老式大木床,漆黑的床架三层叠檐,快要顶到房梁了,透出微微的铜漆亮光;床上棉被叠得很整齐,挂著老式的蓝底白花麻布蚊帐。床头连著配套的两个黑漆木柜,柜子上还有一口红色木箱;床沿下是配套的精美踏凳,分两阶,雕著和床同款式的花纹。单单这床一套,就占据了大半个房间!床的对面靠墙是一个老式的黑漆大木柜,上面的青铜把手花纹繁复,占据了十分之一柜门。墙上的窗户被柜子遮去了三分之一,木窗关得严严的。向宇飞坐的椅子在柜子前方,老人自己坐到床沿上。他在一个精美的铜香炉里点上一支檀香,屋子里渐渐弥漫起神秘的感觉。向宇飞觉得时光有点错乱了,他还是第一次待在这样的地方。
“你是肖恩的……朋友?”老人似乎不太习惯最後一个词,想了想才说出来。他说的是C市方言,这个城市虽然大,但方言只有一种,向宇飞能轻易听懂。
“是的,老人家。”向宇飞觉得总算有人理睬自己了,没有白跑一趟,“您是?”
“我,说起来是他的外祖公。他奶奶是我女儿……曾经是吧。”老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直接问道,“肖恩,还在?”
“啊?!”
“还活著?”
“恩……”向宇飞觉得喉咙发干,“他还好。不过他的爸爸妈妈好象不关心他?”
“当然了。”老人叹了口气,“难道我记错了?肖恩应该已经满25岁了……”
“恩,我们一起过的生日!”向宇飞觉得老人说话有点玄,“为什麽?为什麽当然不关心?”
“你……你和肖恩……是什麽关系?”老人没有回答向宇飞,反而问道。
“我!我是他哥,我们认了兄弟。”向宇飞觉得这样的问话好别扭。
“那……他活著就好了。”老人站起来,似乎要去开门送客,“他的家事就别说了。”
向宇飞觉得老人有什麽重要的话没有说,凭直觉知道那很重要。但是,难道对一个九十高龄的老先生说自己和肖恩是同性情人吗?!“那个……我们,比亲兄弟还亲,很亲很亲的那种!生死一起的那种!”最终他还是急切的说出来。
老人又坐了回去,用长长眉毛下的眼睛盯著向宇飞看。向宇飞觉得那几乎被眉毛覆盖的眼睛犀利极了,让他面红耳赤。
“我知道了,现在就告诉你想知道的东西。”老人开始缓缓的讲述。
“我年轻的时候拜了个师傅,学了些不该学的东西。那时年轻气盛,以为天下任我横行,无所畏惧。的确,一直以来,都没有什麽麻烦来找我,只有我给人麻烦。那些东西你可能不明白,一般来说就是能让桌子自己飞起来、扫帚自己扫地之类的。虽然一般没有随便取人性命的行为,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有一些。後来结婚了,只养活了两个女儿,生的儿子都是未满月就夭折了。这就是天罚啊!我不得不发誓不再使用学的东西,才保住了最後一个儿子的命。但是惩罚还没结束,这个儿子和他的子孙都是祸害啊……唉,我都一百多岁了,还得在世上看他们作恶受苦……不说这个了,他们没关系。”
“也是惩罚的一部分,我们家三代内都无法和家人和睦相处。肖恩的奶奶早些年就和我脱离了父女关系,他爸爸和他奶奶之间也是仇人一样。肖恩的哥哥──肖伟出生後,肖恩父母家里的关系好了些。那孩子是个天生的好人,生来就有和谐气氛的天性。然後是肖恩,这孩子天生是夭折的命。只是肖伟生来爱他,虽然年纪幼小不明世事,命里却是把自己和肖恩融成一体的。虽说不是肖恩克死他哥哥,肖恩因他而死也是事实。肖恩爸爸也是学过一些异术的,虽然不深,也知道一些命里的事情。他们不太喜欢肖恩,那也是原因之一。不过肖恩毕竟是融合了哥哥的命,怎麽说也是他们的孩子,如果不是後来的变故,也不会是今天这样。”
“肖恩天生多灾多难,从几个月大起就病灾不断,好歹也过来了。到他六岁的时候,被鬼缠了魂。他家那时没有搬,屋後有一片空地──那地现在还在用,唉!那时侯计划生育抓得紧,常常有些成型不成型的胎儿埋在那块地里,到现在也快上千了吧。巴掌大的地方就是医院处理的专用地,养活了不少野狗……真是造孽呀!肖恩被缠上了那段时间,从上午到晚上都是昏迷的。他父母看尽大夫、问遍神婆也没办法,只好来求我。那时我们已断了亲戚关系,况且几十年前我就发誓再不使用那些东西了。唉,也是一时心软,让他们都受了这麽多年罪。”
“因为肖伟一直附著在肖恩身上,我就分离了肖恩的一部分心神让肖伟牢固的把守。为了治好肖恩,不得不炼化肖伟,让他变得更强大些,他要做的就是保证肖恩的生命不受侵害。但是这个法术只能保证到肖恩25岁,而且为了保证我自己的誓言,必须由受术者承担所有的反噬。按当初的估计,他也只能活到25岁,并且不得不承受家人的漠视──这些都是迫不得已的,肖恩父母也同意了。你可能会说:只要肖恩好了,家人关系自己能控制,不必勉强关系冷淡。要知道,这就像离弦的箭、泼出去的水,你知道结果,但是无法改变。这就是命。”
“肖恩的父母不想见你,不过他们认为我能帮你点什麽。是啊,我都这麽老了,没想活这麽多年。但是现在你来了,能帮点什麽也好。肖恩是个好孩子,只是没有好命罢了。你们的关系,在人前不好说,我看来也没什麽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麽能让我奇怪的呢?都是命啊!年轻人,人生一辈子的幸福是什麽?也不就是亲人和睦团聚、夫妻儿女安康罢了。肖恩却得不到这些,它们都是代价。他的一生不长,却没有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