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停君跟随着一个老仆从来到后院,眼见这个宅子处处亭台楼阁建得很有些江南风味,许多处显见是近日修缮,看来这个陈隆之为了迎接赵祺很是化了一些功夫。方停君放下包袱,用轻功掠过了高墙,借着夜色在屋顶四处掠视了一番之后,在通往厨房的长廊梁上横卧了下来。陈隆之早在大半个月前就准备这餐宴席,再加上川地靠山近水,珍稀的飞禽走兽应有尽有,川菜难入大雅之堂,陈隆之便特地化重金请来了几位做鲁菜的高手为之烹饪。方停君在上面见所使用的器具极尽奢华,不由皱了一下眉头。他看了一阵子,也没发现什么不妥,眼见陈隆之防范措施极严。送菜人一律只能在长廊候着,屋内的太监过来端菜,在廊外的亭子里用银针验菜,然后先行试菜。为了防止这在个过程中菜凉了,石台上还放着几个银架子,菜放在上面,下面是烛火,等菜试完了,可保菜依然温热适中。
方停君心里暗想这陈隆之当安置使可惜了,合该去当个太监头,才不浪费伺候人的这身本事。突然转眼见远远有一黑衣帮厨模样的仆人端着一个菜盘走过来,方停君心里一动,从长廊跃下,飞快朝那个人走去。走得近前见那人上得是一道川菜,名唤满堂红,是用江里的鲢鱼头剖开来盖以红椒清蒸,菜颜色鲜艳,鱼肉鲜美嫩滑却又带有辛辣余味,是川菜极有口碑的一道菜式。
那衣黑衣仆人眼见方停君停在他的面前,不由哈着腰道:“这位客官,请让让道,前头还等着这道菜呢。”
“小王爷说这道菜他不要了,”方停君冷笑道:“他现在改要九碗阳春面。”
黑衣仆人大惊,一挺腰将手中的托盘朝方停君抛了过去,他挺起腰竟然是个相当高大的人。方停君一接托盘,手一转化开了上面抛置的力道,嘴里笑道:“这么味美的一道菜不要糟蹋了。”眼见那高个子轻功还不错,这一刻竟然已经转身往后跑,轻笑着将手中的托盘抛出,那托盘的边缘击中了高个子的膝关击处,又转了个圈回到了方停君的手里。他走近了跌倒在地高个子身旁,轻声道:“你是想将这府里的侍卫惊来,还是跟我走。”
高个子满面惊疑之色,但还是低声回道:“我听少侠吩咐。”
方停君将他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书案上,才回去看一脸惊色的高个子,笑道:“我听人说毒厨屠宏杀人之法寄于美食中,技艺高超。今天才得知原来毒厨师出鲁系。”
屠宏诧异看着眼前这面带笑容的俊秀少年,他一共见这少年两回,两次都因为他而功败垂成。
方停君淡淡笑道:“我只是从你上次丢在面案板上的那根擀面杖联想而来的。每个菜系做面方式都有所不同,自然做菜的器具也有所不同。你要做这么复杂的一碗毒面,没有自已衬手的面杖总是不方便。何况一个茶摊老板应该不会用这么考究的擀面杖,所以我猜想那根面杖是你的。进这大门那会儿,听见几个仆人谈鲁菜师傅的事,我就想会不会在这里碰上你。”
屠宏脸上的神色已经从惊诧转为了惊骇,半天道:“今天掌厨的是我的师伯!”
方停君手一指台上的菜,问道:“其实我现在还没想明白,你这道菜怎么能通过那些太监的而毒害小王爷呢?”
屠宏知道要骗眼前这个少年实属意想天开,于是只得一五一十答道:“这条鲢鱼在半个月前我便养着了,我听说赵祺很喜欢吃鱼眼珠子,于是每天拿沾了毒汁的棉球擦试一对鱼眼,其它的地方绝对不碰。十五天擦下来,这对鱼眼珠早就沾满毒素,而鱼的其它地方却完全无事。太监绝不会想到要拿银针去插眼珠子破坏它的形状,自然……更加不会去试吃。”他抬眼见方停君的瞳孔一收缩,连忙把头又低下去。
“谁派你来的。”隔了一会儿,方停君又淡淡的问。
屠宏低头眼珠子一转,道:“是蒙古人出钱让我怎么干的。”
他话还没出完,突然有一样东西滑入嘴腔,还来不及吐出已经沿着食道滑了下去。屠宏惊慌地抬起头,见方停君手里拿着一根银针正慢条斯理拨弄着那鱼头,那鱼眼眶里赫然少了一个眼珠子。屠宏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伸手探入怀中想要取解药,方停君姿势不变,只是食指一弹,那根银针便射入了屠宏手臂的曲池穴,屠宏的手立时便软绵绵的垂了下来。
“少,少侠,饶命!”屠宏双腿一软,几乎瘫在地上,他一生取人性命无数,没想到会有一天会死在自己手里。
“你不要求我。”方停君微笑道,“求人不如求己。”
“真,真是蒙古人派我来的。是忽必烈,就是忽必烈。”屠宏用手卡着喉咙干呕着,生似要将那个鱼珠子从肚腹中呕吐出来。方停君面带笑容,神情悠闲地看着他。
隔了片刻,屠宏汗流满面,脸露灰色,但却拒不改口供。方停君倒有些诧异,眼见这屠宏怕死怕得要命,却又硬撑着不肯吐实。他从屠宏的怀里摸出青磁瓶,取出一粒药丸塞入屠宏口中,见他喘过气来,才笑道:“何必,你死了,得了好处的是那个幕后人,他未必会可怜你半点。你何必如此替人卖命。”
“少侠原谅这个,屠宏一生不堪,但此人对我有救命之恩,屠宏是万万不能做出卖恩公,行那猪狗不如之事。”
方停君突然手一挥给了他一巴掌,将刚挣扎着爬起来的屠宏又打回地上,冷笑道:“赵祺身系大宋江山,万千子民的安危,你破坏和藏之事于先,行刺杀于后,猪狗不如的事做得还少了。”
屠宏面露惭色,低声道:“如今我还了那人的债,与他再无挂葛,此等事是再不会做了。若是少侠肯饶屠某一命,屠某愿追随少侠,从今往后痛改前非,行侠仗义,绝不食言。”
方停君手一伸,拔出他手臂上的银针,看着窗外隔了一会儿说:“如果说我要你从今往后追随赵祺左右,专伺他的饮食,如何?”
屠宏惊得大张嘴巴,半晌方道:“少,少侠?”
方停君转过脸微笑道:“如果你答应了,你从明天起就是赵祺的私人厨子,将来御厨房的大司长,如何?”
屠宏喘着气看着方停君身上突然闪现的不容逼视的威严,他像是猛然省过神来,爬起身给方停君叩了几个头,道:“屠宏一切听从少侠的吩咐。”
方停君微微一笑,转脸去望窗外,眼透过那高墙仿佛看到还在宴席台上赵祺,先如今的小王爷,未来的天子。赵祺这会儿喝得心怀大畅,王坚那番话所带来的惊虑被陈隆之他们几番解说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时间,仿佛天下又是歌舞升平。
青川是宴会里另一个焦点,那些同赵祺说不上话的统统围着他。梓潼城外的那一幕场景被描绘了一遍又一遍,那个黑衣人武功被抬得越来越高,身份越来越神秘,生似黄连天他们败了不但不耻,反而以在他手下逃生为荣。最后只听赵祺随从一拍大腿道:“照啊,想那在大漠横行了百年的魔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插竹成林撒豆为兵,可一踏上中土就被我们少年英雄给打败了,这就叫邪不压正。”
青川一回想那个黑衣人的年纪,想百年前他太祖爷只怕都还在襁褓之中,心知吹过了,于是眨巴了几下眼睛,道:“各位大人慢用,我出去解个手。”于是就在众人嘱他快去快回中出了厅门,其实他刚才偷藏几个瓜果在怀里,这会儿找个借口溜出想拿给方停君吃。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人送吃的给方停君,但这位主子宴前这么不给主人面子,恐怕这些人故意刁难他,不给他吃的这个可能性是很大的。青川跟了这位主子几天,知道方停君的本事很大,但最大的只怕要属怎么不讨人喜欢。
他问了一下院内的管家,就朝方停君的住所走去。等通过了守卫,推开方停君的门,见他正在灯下聚精会神的写着什么,屋里果然什么也没有。青川凑过去一瞧,眼见方停君画得居然是刚才王坚在地上摆得地势图。他不晓得方停君为什么突然对地图感兴趣,正想开口问,方停君已经搁笔转地头来看他了。
方停君笑道:“怎么,人家这么快就放你这少侠回来了,没让你多喝两杯。”
青川正想再吹两句,瞥眼见到方停君眼里一抹揶揄之色,随即笑道:“少爷,你少来了,我几两重你不知道。”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些瓜果,说道:“我是挂着你,怕你饿坏了。”
方停君见到瓜果展颜笑道:“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真得好饿。”说着拿起一个苹果在衣服上随意擦了几下就咬了起来。青川却对着他脸上的笑容发呆,他忽然明白自己今天才算是见到方停君笑。这才是方停君真正的笑容,漆黑的双眸含有几分欣喜,弯翘的嘴角喻示着几分满足还有几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纯真。
方停君见他站那儿发呆,不由说道:“你还不回去,等下他们该发现你出去时间太久了。”青川慌乱地应了一声,匆匆走了出去,姿势之仓促生似夺门而逃。方停君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去画他的图。
那天晚上青川果然喝了好多酒,回到方停君那儿的时候已经摇摇晃晃连路都走不稳。方停君只能扶着他,将他平放在床上,刚想起身却被他拉住了手。青川红着眼睛看着方停君,声音嘶哑地说道:“少爷,你是个很奇怪很奇怪的人。刚认识你的人都恨不得想咬你一口,可不管咬着没咬着,都会不由自主的惦着你。”方停君听了微微一笑。青川又道:“少爷,你这个人怎么说呢,像江南的臭豆腐,闻起来臭哄哄的……”他咧嘴笑道:“可吃起来一定是香喷喷的。”方停君没想到他未了将自己比作臭豆腐,没好气地甩脱了他的手,青川已经闭上眼,方停君一抽手,他手立即四处乱摸着,嘴里含糊着少爷少爷。
方停君回身走到书案上,从方才仆人送来的残羹冷肴中挟了只猪蹄塞到青川手中。青川立刻平稳下来,两手握着猪蹄,一付心满意足的样子。方停君看着他那付样子不由有点啼笑皆非,将地上收拾了一下,就地躺下休息。
他睡到半夜,听到青川起床,将被子盖到自己身上,他没弹眼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青川又爬上床躺下睡的声音。
隔天直到快晌午,赵祺才起床,宿酒未醒,再加上陈隆之献上的艳女,弄得他头痛欲裂。可他才刚漱洗完毕,就命人去传见方停君。一边替倒水递茶的陈隆之连忙回道:“小王爷,这个人已经走了,如果小王爷要召见他,我派人去追。”
赵祺失声道:“他怎么会走了,你怎么没留住他呢?”
陈隆之一脸讪笑得站在一边,这时有一个随从走进来叩见赵祺道:“门外有位叫屠宏的厨子说姓方的公子有一封信托他转交给小王爷。”
“快传!”赵祺急道,待屠宏一进来,他就迫不及待接过信,看过了沉默了片刻,方才和颜悦色的对跪在地上的屠宏道:“你就是屠宏。”
屠宏跪在地上半天,心里本来七上八下的,突然听赵祺问连忙应声是。赵祺笑道:“你从今天起就是我的私用厨子了,有什么不明白可以问我的随从。”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屠宏还是愣了半天,大着胆子微抬头见赵祺始终面色和善,方才颤抖着趴在地上谢恩。
等屠宏出去了,赵祺又让一直在旁若有所思的陈隆之去传王坚进来。陈隆之一边应声,一边让门外的守卫去传王坚,眼睛却瞟向台上的信,可还没等他看清下面的落款,信已经被赵祺收了起来揣入怀中。他转而对赵祺笑道:“小王爷,这信是那方停君方公子写来的?”
赵祺只笑着答了一句:“是一位故人。”便再没了下文,陈隆之没有得到半点实口,倒也没有文章好做,只能讪笑着在一旁立着。谁知等王坚进来了,赵祺竟然让他出去稍候,他站门外那一肚子的不甘心,没想到自己筹措了半个月,如今竟不如一个小小的合州守将,几次张头都因屋内声音太小没有听得真切,自己又因门外守卫而不能太过贴近门缝,正心痒难耐间,突然听到王坚高声说道:“小王爷放心,若是蒙古十年不攻合州,我当十年的合州的守将,二十不攻合州,我当它二十年,我王坚愿当它一辈子合州守将。”
屋内传来赵祺的一阵笑声,门突然就吱呀一声开了,把门外张头探脑的陈隆之着实吓了一跳。王坚跨出门槛,又转身在门外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正正反反打了自己好几个响亮的耳光。
赵祺讶异道:“王,王将军,你这是为何?”
王坚郝然道:“昨天我在心里腹诽小王爷,今天才知道自己混帐,有眼不识泰山,这几下是替小王爷罚的。”说完又磕了一个头,才转身离去。
等他走了好一会儿,赵祺与陈隆之才缓过劲来,陈隆之一边笑着说,瞧他哪像个将军,倒像一跑江湖的,粗俗!这么说着没留心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没摔进屋子。头一抬见赵祺也是脸有尴尬,似颇有同感,陈隆之的心一下子就放了下来,看来这个王坚还不会挡了自己的道。只是他心里老大点不明白,既然赵祺不是很喜欢王坚又为何要招他密谈。这么想着他又联想到了那封信,联想到有可能写这封信的方停君。
这会儿方停君与青川正走在成都的大街上,他们已经接连去了几家青楼,听了一些小曲,可都没久留就又出来了。青川连望了好几眼像是闲逛般悠哉的方停君,最后终于忍不住道:“少爷,你来成都干嘛来了?”
“找亲戚,不是同你们说了吗?”方停君微笑道。
“那你又不找?”青川埋怨道。
“我正在找。”方停君正色说道:“因为他开了一家据说是成都最大的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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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路可以随便问,不过你要是想问本城最大的妓院是哪家恐怕就没什么人愿意回答你了。所以青川在被七个男人骂败类,五个女人骂色狼之后,突然明白方停君是对的。要找最大的妓院最好的法子,还是自己去比较。
等他们进了花茶坊,就意识到这就是成都城里数一数二的妓院,厅内的摆设极是考究,全套的梨花木桌椅,四周的墙壁上挂有各朝的名画,荒山竹舍,小桥流水,四时风流,相映成趣。院角的花瓶里插着刚含苞待放的新枝,厅里茑歌燕舞,一派旖旎风光。
方停君微笑着踏进大厅,很快一徐娘半老的老鸨婆笑着上前招呼,眼见方停君面容俊秀,带有贵气,心里暗喜,道:“这位公子,你想要什么样的,我这儿的春兰,秋菊,四时花魁应有尽有,只要公子说得上,没有花坊供不上的。”
方停君眨了下眼睛,笑道:“我不要旁人,我就要你们老板娘来伺候我。”
鸨婆呆了一下,强笑道:“我们老板娘不接客,况且她怎比得上这些可人的姑娘讨人喜欢。”
方停君板着脸道:“区区庸脂俗粉怎么能与你们老板娘这等绝色佳人相提并论,你们老板娘艳冠京华,名动天下,多少王孙公候倾其所有为了见其一面而不可得。她的门前又踩死多少痴情客,又有多少殉情公子葬身在她门前的那条河里。当今的文人墨客为她赋诗不下千首,作画不下万幅。想当年……”他话还未说完,楼上一位艳丽的女子叹息道:“老板娘请这位公子上去。”
整个大厅都静悄悄地,宾客们正用妒羡的目光目送满面微笑的方停君走上楼,跨进了楼上那间叫人恨不得扒开门楣的包厢,连青川也在一旁咽着唾味。
包厢里的躺椅上正躺着一人,方停君用少见的温柔目光看着她。可惜这个她不但不是绝色佳人,连美字的边都谈不上,甚至于根本不是女人。他身材高大,浓眉大眼,正用一幅无奈的样子瞅着方停君。
“大师兄!”方停君轻声唤道。
那男子坐了起来,朝方停君招了招手,有些沙哑地道:“过来,让我瞧瞧你。”
方停君缓步走到他跟前,蹲下身体,那男子抚摸着他的头发,端详了他半天,两只手突然狠狠揪住方停君的耳朵,声音有些颤抖地道:“果然是你这家伙,要不然我说怎么这两天乌鸦一直在我窗前呱呱叫。”
“快放手!放手,萧木,你这根死木头,再不放手我有你好瞧的。”方停君吃痛连连拍打着他的手。
萧木纵声大笑,道:“是你,是你没错,是我的小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