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愣站着了,坐吧,我给你倒茶,等吃完饭,就带你去田里,你可别叫苦连天。”
“你就别客气了,我帮你煮饭,塞火我还是会塞的。”
“行,就给你一次表现机会,可别把饭煮得半生不熟,或者烧焦了,我妈妈会笑你的。”
于是我们来到厨房里做饭,我在灶台下生火,周蕙芳在一旁洗米、切菜,她使起菜刀来,像啄木鸟用嘴巴敲木头般连
贯、清脆。她浅蓝色短袖衬衣上面溅着泥点,被汗水浸透,微微地粘在背上,印出白色的胸衣带子;长长的辫子被扭
了几道,用橡皮筋扎在一起;头顶上点缀着一只黑白色的发夹,是一只卡通大熊猫的模样;由于切菜的抖动,她耳鬓
的一撮长发垂到了眼角,她轻轻地用左手将它捋到耳后,典则俊雅,赏心悦目。我竟看呆住了,忘记往灶子添木柴。
“我们家田不多,但家里面只有妈妈和我两个人,哥哥暑假在学校里打工挣钱,回来一趟划不着,所以我们家速度比
别人慢了点,还有一亩田没割呢,人家田都快插完了。”
“没事,我帮你割,三个人连割带打,一天就完事。”周蕙芳抿起嘴巴偷笑着,似乎不是很信赖我说的话,在她眼里
,也许我仅仅是一个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儿罢。
正午时分,她的母亲从田里归来,看见我这个陌生的男子,甚为惊讶,周蕙芳赶忙介绍道:“妈,这就是刘斌啦,看
你盯得人家都不好意思。”
“噢,快坐快坐,芳儿每次回家都要提起你呢,说你最聪明,经常教她做题,我给你倒杯水。”她取下草帽招呼我说
。
我羞愧抓抓头顶说:“互相学习啦,她是我们班长,全班同学的学习榜样。”
这是一位看上去较苍老农村中年妇女,厚厚的眼睑上刻着两道深深的沟壑,黝黑的脸颊像缩水了的果皮,松弛地挂在
两侧,嘴唇早已失去了本应有的红润,与脸庞的颜色相差无几。她穿一件浅灰色短袖衬衣,由于年代的久远,已经皱
成一团,上面印满了灰黄的泥污;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长裤,裤角用塑料薄膜套住,用两根细绳扎起,这是为了防止
在田里被吸血蚂蝗咬伤。
她与我亦没有多说几句话,来到院子里挨个加固那些快倒掉的黄瓜架子,我无事可做,则在一旁帮忙。直到午饭时分
,周蕙芳端上满满一桌菜,她们母女轮流将大块大块的荤菜往我碗里夹,逼得我拿起碗左右躲闪。
当我们吃过午饭,便一起来到田里劳动,我割起稻来,比周蕙芳快得多,而且割过的稻桩极为整齐,全部一般高,这
得归功于在乡下时,小堂哥对我魔鬼般的训练,他总是和我比赛,我割外圈,他割内圈,一圈下来,他竟比我少割一
半。我的速度大出周蕙芳的意料,她在我身后使劲追赶,然而我们的距离还是越拉越大。
“你慢点,别逞能割着手啊!”
我没有听从她的劝告,以更快的速度几近疯狂地割稻,我心里沉重得厉害,三天的颠沛流离,寝食难安,逼得我想对
自己的灵魂忏悔,而我不能后悔,也不会后悔,这是我的选择,就要为这个选择坚持到底。我唯有以这种发挥极限体
力的方式,才能彻底放开心里的负担,也许正如父亲所骂的,我是畜牲!
傍晚六点多,我们便大功告成,我的腰酸到僵硬,直立不起来,但我还在亢奋状态,很自豪地望着周蕙芳说:“还有
田吗?就着天黑凉快,一起割掉吧。”
“就这一块了,全割完了。”她笑着说,然后拉着她母亲的手臂与她耳语一番,她们都笑了起来。
于是我们仨一起回家,先来到河边洗掉腿上的泥巴,周蕙芳支开她母亲道:“妈,你先回去杀只鸭子嘛,刘斌你爱吃
吗?”
“别别别,我最爱吃小白菜。”
“你就喜欢见外,又不是专为你杀的,双抢累,要补一补嘛,我家有五十多只鸭子呢。”周蕙芳侧着头笑道。
周母很理解女儿的心思,连声答应着“好好好”,便笑呵呵地先行回家了。
河边只剩下了我们,周蕙芳用脚尖抠动着水底的细沙,似乎没有准备回家的意思,于是我陪她一起用脚玩起沙来。
“你怎么会割稻啊,我还以为你是吹牛的呢。”她轻声问我。
“我怎么就不会割了,我小时候一直都是在农村里长大的,每年暑假我都回乡下做事呢。”
“真的啊,你怎么从来都没有讲过呢?”
“那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有一件事,我也不明白,不知道该不该问你。”
“你问啊。”
“其实,二十三号查分,我就已经知道你的成绩了,我猜你不是失误,即使是失误也不可能失掉这么多分,有些离谱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想念大学吗?”
我一惊,着实佩服她的敏锐的第六感,她怎么连这都猜得出来?
“考试时候慌场,答题卡填错位了。”
“骗人,我才不信,你肯定是故意的,为什么?”
“不为什么,为了证明自己还是活的,证明自己还有自己的思想,不是他们用催化剂催生出来的学习工具。”
“唉,你呀!”周蕙芳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这些天,你的日子一定不好过,有什么打算没有?”
“复读呗,体验一下复读的生活。”
“是不是和张子凯一起复读?”
我再次震惊不已,她是否早已查觉出我和子凯的一些事端来?依她的性格,即使她真的知道,也不会说出口的,这让
人很难琢磨透她到底了解多少我和子凯的事。
“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要上哪儿复读呢,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父亲把我撵出家门了。”
“你总是这么倔强,这次玩笑玩得也太大了,蝉翼为重,千钧为轻,你呀!这是你一生的前途啊。”
我只顾低头踢打着河水,她不再奚落我了,贤惠的女孩子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缄默不语。
我帮周蕙芳共做了八天的农活,直到最后一颗秧苗插进了田里,这八日都是她亲自下厨,变戏法似的每天更换着不同
的菜肴,定是费了不少心思,她还找来她哥哥的衣服给我洗换,用生理盐水瓶装满冰凉的井水给我冰竹席,让我感觉
如同在家里般安闲自得,我甚至有些怀疑长此下去,自己会不会被她改造成一个异性恋,一个仅喜欢她一个人的异性
恋者。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轻轻给自己一巴掌,我已经有了子凯,我不会再对任何人有所企图,不管男女,我爱子
凯,就要忠于他。
子凯,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八月五号上午,我和周蕙芳告别,高三班这个时候差不多开学了,我得去复读。当她送我走出院门口,却碰到了班主
任李忠瑞,他从小车里探出头来兴高采烈地喊着:
“周蕙芳,通知来了,祝贺你啊!”说罢从车窗塞出一封特快专递。
“啊?这么快啊。”周蕙芳站着迟迟不敢接,忽然转身向院子里跑去,一改往日淑女形象,大喊大叫着,“妈妈!妈
妈!通知书来了!”
“刘斌,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妈妈找了你多少天了!急成什么样子,让你赶紧回家,你这孩子怎么就喜欢乱跑啊。”
“噢,我跟家里打过电话了,他们知道我在同学家。”我骗他道。
“刘斌你今年是怎么搞的?我查了一下你的成绩,很不对劲,虽然你成绩不算是十三中的,但高三班几个老师对你期
望都很高,结果一查成绩,个个大跌眼镜。”
“两张答题卡都填错位了。”我低头答道。
“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啊!”
周蕙芳拉着她母亲三步并两步奔了出来,我使劲挤出一脸笑容,替她接过班主任手中的通知书,交给她们,周蕙芳把
它贴在胸口,摸了又摸,揉了又揉,然后抱紧她妈妈,全然忘记了一旁的我们。
“老师快进屋坐坐!我这就去做饭。”周母轻轻推开活蹦乱跳的女儿说。
“不了不了,今天还有四个通知书要送呢,你们这饭我是一定要吃的,等通知都来了,我再挨家挨户做客。”班主任
满脸堆笑。
“苏佳佳通知来了吗?老师。”
“来了来了,和你一个学校,通知都是一起来的,这不正准备送过去嘛,得抓紧时间了。”说罢他发动了汽车,一改
平日里严肃的模样,笑呵呵地和我们道别,脱胎换骨了似的。
“芳儿给你爸烧几刀纸去,给他报个信儿,他就盼着这一天了。”周母抹了抹泛红的眼睛道。
“好,刘斌,你能陪我去看看我爸爸吗?在那边上山,不远,你下午再走吧。”周蕙芳恳求我道。
我点头答应,与她一起抱着草纸和冥币来到山上祭拜她父亲,一路上她都沉默不语,定是想念她父亲了。来她家里这
些天,我一直没有多问她父亲的事,怕勾起了她伤心的回忆。去年来她家时,子凯还提起过她父亲身体不好,怎么忽
然这就没在了呢。想想她们家应该非常拮据,一位守寡的农村母亲,要供两个孩子上大学,谈何容易,面对年年牛市
的大学学费,不知道周蕙芳的学费今年是否有着落。我想等今年交了复读费后,把剩下的钱全部给她,不知道她是否
愿意接受。
一到坟边,周蕙芳便扑了过去,扒在坟上痛哭了起来:“爸爸,我来看你了,我没给你丢脸,我考取了……”我劝她
不住,唯有陪着她一起跪在坟前,默默流泪,烧着草纸,这一跪就是一个多小时。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起来到河边洗脸,周蕙芳哭肿了眼睛,脸上还粘满黑糊糊的纸灰。
“爸爸是什么时候走的?”我轻声问。
“去年国庆节。”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愿意告诉我?班上同学是不是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撑着?你有没有把我们当成你是的
朋友?”我心疼地责怪她。
“我不想活在别人的怜悯里,从父亲去年走,我一直都忍着没在人前哭过。”周蕙芳在一旁踢打着河水,“我一直想
化这种悲痛为力量,摧自己发奋学习,我做到了。”
“什么怜悯不怜悯的,我从来都没有当你是弱者,我要是不来你们家,怕是不知道还要被你隐瞒多久。你是不是永远
都不想告诉我?你当我是你什么人了?”说完这句话,我忽然后悔了,自己本就不是他什么人,简直太自作多情了。
“从小以大,你是待我最好的……男同学,我一直挺感激你的。”周蕙芳转过头来笑道,“我记得那个时候,张子凯
给我取了一大堆外号,他整天叫我‘得萱居士’,以为我不知道是啥意思,气坏我了。”
我终于明白,一年前,为什么她会突然失去了笑容,每天只知道啃书本,还给我一张“近日惶惶乃因不能尽孝双亲,
母亲多劳,蕙芳愧为人女”的纸条,她将失去父亲的巨大痛苦掩埋在心底,从未向同学们提起。那时我还听信了子凯
的误导,以为她对我不与她同桌的事表示不满呢。这一刻,我被眼前这个女孩子深深地感动了,她的身影在我的眼中
无比高大起来。
“他说着玩的,你知道他老不正经的,但人不坏,他很崇拜你的。”我替子凯辩解道。
“我知道呢,他对你挺好的,有时候都像在跟我吃醋似的。”
“我叫他哥哥嘛,当然了。”我引开话题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啊?来这么多天,我还不知道呢。”
“叫流沙河,因为沙多,小时候,爸爸妈妈一起往车上装沙,哥哥在家里做饭,我总是拿着鱼篓在河边抓些虾米啊、
小鱼啊,总是搞得脏兮兮,爸爸总是取笑我是脏女儿,以后嫁不出去。”
“你要是嫁不出去,全天下的女孩儿都得去上吊了。”我笑道。
“谈婚论嫁的事还早,等大学毕业了再说吧。”她羞红了脸说。
看她羞涩的模样极为好看,我故意逗她道“我记得《诗经》里有一首“摽有梅”,看你经常看《诗经》不知你读过这
一首没有,‘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没读过,我哪有你读的书多,但我知道‘摽梅’的意思。”
她捡起地上的树枝,在河边的沙地上竖着写上七个字:
“愿为君执粗井灶”
看罢这七个字,热血忽然间涌上脑门,这是十八年来,第一个女孩子对我说这样的话,而且还是我最喜欢的女孩子,
我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紧紧地咬着嘴唇。我想即刻将她拥入怀中,好好地疼爱她,照顾她,做她的守护神,再
也不让任何伤心事打扰她,让她无忧夫虑地活得像个天使。我已经不敢看抬头看周蕙芳,只好盯着沙地上的七个字傻
笑,我怕四目相对时,我所想的会变成了事实,那真是作孽。周蕙芳迈到我面前,轻轻用脚地将沙地上的字抹掉,她
的脸已经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我咽了咽口水,轻轻地在她额前的头发上亲吻了一下,她一怔,将头埋得更低,转过身往回走。
“回家了,看我妈妈烧了什么好吃的。”
我站在河边,久久不敢挪动,不知这一吻代表着什么。
下午我来到了十三中,得知这一天正是高三开学的日子,我想找班主任咨询一下复读班如何招收学生,如何收费,却
被告知送通知书去了还没有回来,我只好来到赵奶奶家歇歇脚。
“你可回来了!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你还骗奶奶说出来散心!你妈妈和小凯一起找了你好几天了。”奶奶一见我便
拍打着我的肩膀说。
“他们人呢?”
“就在对面,小凯还是租了以前你们那屋子。”
我穿过马路,来到那再熟悉不过的门前,轻轻拍了三下,子凯打开房门,愣住了,我低下头,不敢看他,怕眼泪忍不
住决堤,忽然他死死地将我抱紧,用下巴使劲蹭着我的头发,哽咽道:“回来了……”
在子凯的怀中,我瞥见母亲站在床边,望着我们擦眼泪,不敢走过来。我轻轻推开子凯,走到母亲身边,双膝着地,
喊了一声:
“妈——”
……
母亲已于前天在学校里为我办理好一切复读手续了,万事俱备,只差我这个活人了。我和子凯,还有原高三(七)班
的另外六名留级同学依然同在一个班上。因为我的高考成绩达到了本科分数线,加上学校里的领导几乎都认识我,所
以他们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三百元钱的学费。母亲让我回家收拾东西,我没有答应,我不愿意看到父亲,我让母亲帮我
收捡好,送到学校里来。
“你爸爸也是多少天滴水没沾,怕你出事。”
“我跑了,还算是个活人,我要是留在家里,说不定现在都死了埋掉了,他还会怕我出事?我越来越恨他了。”
“你爸也只是嘴上狠,他就你这么个儿子,他也想你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