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徒增伤痛的命,留着何用?未死的原因,仅为腹中那将为一族之傲的孩儿。
“吾儿当名化,娘看不到你长大成人,看不到你建功立业,但望你能跳脱本命,莫像娘般,虽看得见未来,却脱不得
本命。儿未至应亡之日,如何能安于虚空?”她抚着隆起的腹,那已瞧不见的双眸却直对着虚空中的我,平稳的话语
包含着质问。
安于虚空?我吗?意识到她质问的对象是我,心底顿起无奈。若非生命已逝,我又如何愿意留存虚空?
“选择为了他而背叛全族,你可无悔?”陌生的声音陡然响起,问得平淡,却不容拒绝。
无悔。他是天生的帝王,是能令帝坤之国强盛、富饶的王。无论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自己,我都不后悔追随于他。
“选择为了他而送命,你可无悔?”声音继续着,问得直接。
无悔。既献忠心,又怎会吝惜生命?
“早逝,你可不甘?”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我,问得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其实,何尝甘心就这般早早离去?想做
的,未做的,还有很多。还未助他真正夺得天下,还未助他巩固新朝,还未看到太平盛世。更重要的,还不想放下心
底那深沉的情愫,还不想未得到便已失去,还不想现在就离开。
“那么,我的命给你吧。”声音蓦地道。
惊讶的我未及反应,刺目的光亮已自声源处投射而至,瞬间打破了笼罩周身的黑暗。生的感觉顿时涌入体内,活着的
真实激荡着心灵。
是的,我还不想死,我还想继续活下去。虽然我仍旧会固执,会愚钝,会气苦,会犯错,但是那却是我,活生生的我
。我要生命,我要能够看见一切的眼,听见所有的耳,触摸全部的手。是的,未到我应亡之日,我如何能走得心安?
如何能安于虚空?
光,回应着我,将我逐渐拉离虚空。我睁眼,回头瞧向那渐渐远去的身影。她在笑,笑得欣慰。我回首,抛在身后的
,是伤痛的过去,而眼前的,却是我亲手选择的未来。本命,是否已跳脱,我无从得知。我只知道,我不会悔于自己
的选择,我不会再任意放弃母后给予的生命。
四十一
骄阳如火般灼烧着大地,灼烧着大地上的人们。然而,如此难耐的高温却依旧温暖不了一个人,一个如沉睡般静静躺
着的人。
这儿,是樊都靳府的后院。这儿,是他曾居住十年的屋子。
他第一次来这儿时,还是个年仅十三的小鬼,身为人质的他曾遭全府人排挤。唯有他,总是不动声色的护着他,然后
赏识、重用他。而他,也用自己的行动回应着,不自觉地奉献着忠诚。所以,当他第二次返回时,府里无不欢天喜地
,直盼着他这一来就再不走了。然而,没有人想到,当他第三次回来时,竟会以这般模样,这般方式。他安祥、带着
浅笑的脸虽宛如熟睡,可那苍白的脸色,冰冷的身躯却诉说着他已逝去的事实。
沉痛,深沉地盘踞在众人心头,不过希望却也已迈着它迟缓的步伐悄然而至。
那是五日前的午后,一个不改闷热和烦躁的,再寻常不过的午后。然而就在这个平静得仿佛不会发生任何事的午后,
却发生了令众人毕生难忘的事。
那日,两个不明来历,着着一身上古无领宽袖长衫的人造访了靳府。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待到发现时,他们
已来至为上好玄冰包围的他身旁,而留在靳府的坤玉不知何时竟也到了他们手上。
没有人上前呵斥、质问,或是动手将他们捆绑起来,因为所有人都已被眼前所见夺去了心魄。随着那怪异而简短的咒
文颂起,原本沉静的灵石顿时放出豪光,清纯的地神灵气便随之宣泄而出,直灌入一面通体黝黑的镜中。漆黑如夜的
镜面随着灵气的灌入逐渐泛起光芒,那刺目的白光投射在他冰冷的身上,竟牵起点点荧光。这般奇妙的景象直瞧得众
人瞠目结舌,目瞪口呆。直到光芒散尽,直到他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直到那不明身份的二人一边拌嘴,一边笑说他
已无妨,直到那二人又倏然消失为止,震惊中的人们依旧未敢相信他已重生的真实。胆战心惊的他们甚至未敢通报远
在沙场的他,因为他们害怕,生怕眼前所见只是自己美好愿望幻化的假像。
当再三确认他确已有了呼吸,他沉寂的灵气确已开始游走,喜极而泣的人们这才慌忙将这天大的喜讯通报给几近失去
理智的他,而这却已是三日后的事。那时,他已灭了龙族,夺了腾原,正准备返回樊都整顿大军,再向乔正开战。
可想而知,他是大发雷霆的,因为这么重要的事,他竟是最后一个知道。当然,他也是迫不及待的,他甚至丢下整支
蛟军,只身一人率先赶回樊都,只为确定那不可思议的捷报是否真实,确认这一切不是他的幻想。
仿佛感应到他的归来般,在他踏入房门的瞬间,那重生后便始终沉睡不醒的人忽然有了反应。灰绿色的眼睫微微颤着
,紧闭的双眸挣扎许久,这才艰难地缓缓睁开。许是睡得太深、太久之故,那双随之显露的灰绿眼眸还有些失神,怔
怔地望着那抢上前来的人,有些茫然,有些迷离。干涩的双唇微启,虽试图说些什么,却又发不出丁点声音。
来人却已顾不得许多,一展双臂,将他依旧僵硬的身躯拥入怀中,埋首于他颈项不发一语。那过重的手劲,仿佛要将
他揉入自己体内般,却也似怕极了失去,当再次拥有时,便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生怕那好不容易回来的,会再度毫
无预警地消失殆尽。
温热的体温渐渐暖了冰凉的身子,感觉迟了一步,终于也彻底苏醒过来。感受着颈间阵阵的冰凉,感受着那翻涌而上
的思念,想要拥有,不想失去,不想离开的执念远比再度拥有了生命的欣喜来的强烈。为了回应这难以压抑的思潮,
虚弱的手努力抬起,回拥着他,依旧干涩的唇无声地轻吐着他的名字,耳边却忽然传来了他闷闷的喃语。
“不准再用这种方式逃避,不准再用这种方式离开,没有我的允许,你哪儿都不准去!你是我的,是我的……”一遍
又一遍的低语,一遍又一遍的轻诉,有着从不曾表露的不安,有着失而复得的狂喜,有着难得的不知所措。
怔了怔,心头顿悟,明了而欣慰的笑顿时漾了开来,点亮了那双聪慧的眼眸。不禁扪心自问起来,为何直到此刻才明
了他这句话的意义?为何从不曾发现,当自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时,他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欣慰之余,唏嘘便
接踵而至。这个笨拙的人啊,原来他只懂得用这近乎专制的话语和行动,表达他心底真正的意愿。然而即便如此,愚
钝而固执的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不敢开口,不敢有所行动的自己,总是在受伤之前先竖起了坚固的护墙,不分青红
皂白地拒之千里。这样的自己,若非中了这夺命的血咒,若非经历这场生死别离,恐怕会就这般躲一辈子。如此想来
,反倒该感谢那害人的血咒。若非它,自己不会毅然正视自己。若非它,自己不会发现他的真意。若非它,自己不会
如此强烈地珍惜此刻,珍惜两人皆真情流露的此刻。
静静地拥着对方,体会着心头那难言的情愫,他们不约而同地默许着,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错过,说什么也不能
再放手、再失去,再轻言放弃。
时间,仿佛也停在了此刻。没有人打扰,没有人介入,更没有人打断这意义非常的重逢。就连炙热的骄阳,也收敛起
那扰人的暑气,躲进云中,将清爽和舒畅留给他们。
为何会没人打扰?按理,大伙儿可都翘首期盼着他的清醒,没道理到了这会儿却不见半个人影前来探望的。其实原因
很简单,因为有人将他们全拦在了门外,而有本事坐倒的,除了鸩外更无他人。
任凭白卓武艺超群,辰晓口才了得,莽扩暴跳如雷,鸩依旧守在门口,依旧时那一句话——这三日之内,谁都别想进
这个门!
“谁定的规矩?为啥只有靳老弟能进去瞧他!”老莽气得直跳脚。
鸩却不屑一顾地横他一眼,一副明知故问的神情,懒懒地道着:“下命令的就是唯一能进去的,你想去打扰人家没关
系,不过总得先过了我这关。你这莽夫要是连我这关都过不去,那就更别提里头人的那关了。少主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届时发起狠来,可没人救得了你。”
鸩守的关,谁过得了?这普天之下,不对他的毒忌惮三分的,恐怕也只有嶂磐一人。而这个向来找尽机会针对鸩的家
伙,却在这节骨眼上不知遛到何处逍遥去了,连个影子都抓不着。
当方化知晓这些时,已是三日之后。告诉他的,自然是终于得以进屋探望的白卓。
“我看鸩一定是因为嶂磐不见人影,他又必须守在这儿,没法上战场,也没法找嶂磐的茬,这才借机拿我们出气。”
听得白卓这般忿忿不平的结论,方化顿时笑了开去。若依着鸩的性子,会有如此推想也在情理之中。自己好奇的,是
他找嶂磐茬一事。鸩并非莽撞之人,即便他如何痛恨嶂磐,也不会傻到不顾忌身中的扰人血咒,若非被逼得急了,他
又怎会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当初那场毒杀,执行的虽是鸩,下令的却另有其人。鸩气恼嶂磐明知他受命于人,却仍执意说是他自做主张。嶂磐
却说他不辨是非、盲从,与下令者同罪。三天前总算抓出了那个主谋,似乎是为了他们族内权力之争,秘密对鸩下的
令,且打从一开始,便打定了事迹败露后,就嫁祸给鸩的主意。事情虽解决,可这两人依旧固执己见,谁也不让步。
”白卓如是解释道,口气中颇有些无奈。
方化倚着床柱沉思,灰绿的剑眉深锁起来。白卓正待劝他莫要多伤神,小心身体,带着霸道的声音却已自门口响起。
“又在想什么?不是告诉过你要多休息吗?你这固执的家伙怎就这般说不听!”
灰绿的眼眸瞧向来人,笑意顿时染上眼底。
“布置得可还顺利?”不理会来人的埋怨,方化径自问着。要他就这般闲着,他可早已闷得慌,若非尚不得行动自如
,他早已离开这间气闷的屋子。
“免谈!你不好生修养,就别指望我告诉你任何情报。”来人走至窗前,抬手探向他额头,待感知他并无热度后,这
才放心地坐于桌边。
见着来人,白卓不再逗留,顺口找了个理由,便悄悄出了屋,将一室的融洽留给他们。自己虽不知道,但多少感受得
到他二人间的不寻常。那是超出兄弟,超出从属,超出朋友,超出所有情感的牵绊。白卓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般想法
,他明明知道他们都是货真价实的男儿,可是眼见得他们独处,这念头便没来由地冒了出来。或许,这世上真有这种
关系的存在吧,只不过肤浅的自己尚未得见罢了。这般安慰着自己,白卓快步朝主营而去。
四十二
“你是故意调开嶂磐的。”方化忽而下着定论。
靳怀一怔,随即扬起一抹阴笑:“不这么做,鸩会如此执拗地守在门外?他们能好好冷静冷静?我可不希望他们为此
坏了我的事。”
“布置得如何?你调开嶂磐,不会单纯只为这个,该是一举击溃乔正的时候了,嶂磐还未自前线传会消息吗?”方化
借机再问。
“免谈。我说了,你不好好休息,就别想知道。”靳怀敛起眸,先前还阴笑连连的脸,此刻却布满威胁。
知他断不肯说,方化只得作罢,反正想知道的,总能有法子知道,若嶂磐有了消息,鸩定是头一个晓得的。
各自怀着心事,沉默就这般漾了开来,没有丝毫压抑或沉闷,相反的,却带着舒适和轻松。片刻之后,方化开口了,
道着这三天来靳怀刻意回避的话题。
“龙族已灭。”略嫌沙哑的声音轻吐着。不是质问,不是控诉,仅是平淡的直述,轻描淡写地言着那本该令人痛心疾
首的事实。
眼见理应愤恨的他竟如此镇定,靳怀反倒有些乱了心神,稍犹豫后,这才接了口:“是。白卓告诉你的?”
“不……”方化未抬头,心思千回百转,终是未道出口。恍惚间所见,连自己都无法确定其真实性。然而,无论真实
与否,只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至少母后早已看透了腐朽的龙族,也不乐见龙族继续这般腐朽下去,与其看着它衰
败、没落,不如在它气势尚存时灭亡,这样,至少还留下威名于世,不致令后人唾弃。不知怎的,经历了那番生死之
后,原本看不清的,不愿看清的,竟都这般清晰地摆在眼前。观察的视线自身侧传来,方化偷偷一笑,复又道:“你
只用了五日?嘿嘿,当真了得,看来即便由我领兵相抗,也未必撑得过六日。”
“不,那只是因为……”靳怀原想解释,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得不吞回去。那是他气昏头,盛怒之举。就是杀了他
,他也不会说与方化知。若是被他晓得,定会斥自己不智。
见他欲言又止,方化那双藏于阴影中的眼眸微微敛了起来,心底不仅暗笑,不上当吗?果然不太好骗。这般想着,方
化便一转话锋,问起另一桩事来。
“如今要打乔正,该是容易了许多。毕竟坤玉、地阙剑皆已在兽,人心所向,天意难违,即便乔正再有何花招,也扭
转不了天下尽归蛟的局势。”
“不,只有坤玉,没有地阙剑。”靳怀冷不丁纠正着,道得有些尴尬。
“什么?为何会没有地阙剑?莫非又叫他夺了去?还是说……”大吃一惊,方化只顾着追问,倒是忽略了靳怀的神情
。
“叫我一怒之下毁了。”靳怀不耐烦地别过脸,草草解释。无论神情,还是口气,都有着化不去的尴尬。
方化一怔,无奈而叹:“你这一毁,可叫我之前所为尽数付水东流。”妄他还赌命相夺,自己赔上性命夺回的东西,
却叫眼前之人轻易毁去,这要他如何不叹?
“少废话!若不是为了它,你会平白丢了性命?若不毁了它,难消我心头之恨!”靳怀咬牙道。现在想来,仍觉心头
火起。当初见着辰晓怀抱他冰冷身躯,白卓手捧神兵,耳中听着他是为夺剑而亡时,那滔天的怒火便再也遏制不住。
扬手间,已将那把染着他鲜血的神兵劈作两截,哪还管它有何作用,是他拼命夺来之物。满心想着的,只有是它杀了
他,是它害死了他,若非为了他,他们根本无需生死相隔。
方化再叹,心下却也起了感慨。虽怪他枉费自己一番好意,却又提不起过多怨恨。毕竟,这是自己的一意孤行,他不
领情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未曾想到,他竟会毁了神兵。想至此,方化正待再言,屋外却传来鸩的怒喝。
“来着何人!”
“哎呀哎呀,你这小哥怎的说动手就动手,也不瞧瞧来的是谁,万一误伤了好人,可怎么得了?”略显慵懒的声音道
着埋怨,却不带丝毫埋怨的语气。
“懒鬼,就凭你这德行,任谁都会当你是坏人。”稍带冰冷的声音道着调侃,不冷不热地说得先前那人无奈起来。
“冷寒,看在救活了任,你也又功德一份的份上,就别再讽我了吧,好歹在我下界子民的面前,给我留些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