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他还有一件,非得要自己亲手完成的事不可……思索至此,他紧紧地握起拳头,右背後那道明明早已痊愈的伤痕似乎还火辣辣地烧疼著,难熬到让他心冷如冰:就算这是一件极端不可能达成、或许要让他付出生命的愿望。
忽然间,一阵急速的破风之声轻响,刹那之间血腥味飞散漫延。
「公子,小心!」在车头的马夫一阵惊呼,倏然整座马车大转个弯,重重颠簸。兰石一个移身到了前头,看到驾马的车夫竟莫名其妙被流箭所伤。
此时此刻,就像是夺命追魂一般,数枝羽箭狠厉精准地朝著两人的方位前来,间不容发地,兰石拔出腰间名剑回身洒出剑花一斩,才惊险地将利箭砍落至地。同时,他手中劲力一吐,将已然受伤的中年马夫往车厢里推去。
政局变迁,人事动盪,数百年未曾受过战火波及的临汶也因为如今世势更迭而让人嗅到一丝烟硝的前味,但兰石还怎麽都无法想到,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官道,就上演著一出血淋淋的灭口戏码。
看来永谍们才刚经历一场险胜的奋战,全身张扬奔放的杀气与血腥还来不及消去。兰石微微眯起了眼,心中估量著是什麽人物能让这群精锐永谍胜得如此狼狈,同时也寻找思索著退路。而就在此刻,他不无讶异地看著面前的永谍竟松了口气,收起兵刃。
为首之人与其它永谍交换眼神後,永谍们开始掩埋起身後的残尸肢块。
「齐公子,让您受惊了。」主事者上前向兰石微微行礼。
按理说来,暗谍若真现身杀人,绝不准任何人目击,也就因此,永谍方才正打算将所有活物一网打尽。若非认得兰石是主上的近臣,恐怕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打量永谍正忙著收拾的肢块,兰石猜测对手人数大概在五人左右,单只由方才交锋的箭技来看,面前的这群永谍就可列入高手之流,而能让这群永谍苦战至此,敌人恐怕也不是易与之辈。
想由永谍的口中得知他们被赋与的目标任务,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如果单纯地平铺直问,摆明了自己不晓得他们被赋予的任务,绝对无法得到任何回答。所以兰石用最平淡无波的口气低道:「看来,这次来到临汶的凤谍是个麻烦。」
「主上命令斩草除根,我等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杀尽凤谍。」
预料之内的话语传来,五脏内腑似乎都因为这句结论而剧痛翻搅著,然而兰石嘴角的笑纹却还是弯得这样自适温文,美如诗画。「除『凤』务尽,是吗?」尾音得意优雅的上扬,就好像已将胜利的权杖握在掌中一般:「不担误诸位,我先走一步了。」
带著胆颤心惊,诚惶诚恐的车夫离去,兰石接手扮演驭车者的角色。车轮再度在平坦的官道上滚动起来,与地面磨擦的声音低沉规律。
然而表象一脸平静的兰石,内心情绪却已将近焚烧狂乱。要知道临汶之内沉潜著凤谍就如同日升日落一般自然,甚至有些世代居住於永国的人民都可能是最精锐的凤谍後代,暗谍的渗入早已盘根错结,难以动摇。只是今日永熙居然下令根除凤谍,而且还明目张胆地在官道上斩草除根,难道永熙天真到不明白杀尽凤谍需要多少永谍的血汗牺牲?
能让永熙宁可玉石俱焚也要剿灭凤谍的动机,算来也只那几个。思索至此,让兰石的手难以控制地抖了起来,深深地吸了口气,紧紧握住手中的繮绳镇定心绪,他强迫自己的心思往最困难复杂的情况下想去。
与凤谍正面交战必定付上庞大代价,在此动盪交替之刻,永熙不会无谋地做此决定,更令人猜疑的是,在这关键之刻,他兰石,永熙的第一谋士,居然是在恰巧目睹永凤暗谍恶战後才知道如此针锋相对的形势。
为何永熙不曾透出任一点讯息?为何他不曾受到君王的垂问?
全身的血液翻涌著,让兰石瞬间有股想呕吐的欲望。他不想去深思这串事件中隐瞒的真相,不愿去面对波涛汹涌下的景况,其实他也会丧失勇气,其实他也会怯懦地想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只要事情关系到那个男人的生死,他真的会打从灵魂中冰冷害怕。
但时间的转轮不会因为他蒙住眼睛而停止滚动;死神的镰刀更不会因为他捂住耳朵而取消杀戮,如果他退缩逃避,苟且胆怯,那麽他这双手,还能抓得住什麽东西呢?
将马车停在家门前,嘱咐迎上的管家好好照料马夫的伤势後,兰石独自牵了马准备离去。
「公子,您才刚由宫中回府,怎不好好休息?」发鬓花白的管家询问著:「况且外头下著这麽大的风雪。」
呼出的热气在风雪中化成白烟,兰石静静地看著残酷的雪花飘散,美丽的嘴角盪漾出难解的深远微笑,却是出尘到令人看得呆住了。伸手拂去落在肩上的雪花,接来外出的裘衣披好,兰石毫无犹豫地翻身上马,这才回眸道:「帮我熬个热汤吧,我想这场雪,一时之间也还停不了。等我回来,最想做的就是赶紧喝上一口热汤。」说著,他一拉马繮,远远离去。
所以,放在灶上的锅子开始炖著鲜美滋补的蔘与肉,只是这昂贵的热汤,直到它放冷了,冻成块了,也不曾被啜饮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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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郊的激斗,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有如这场下个不停的初雪,此地尖锐刺耳的兵戈交错声也没有停止的迹象。
没有丝毫喘息的时刻,永谍身负著格杀令,纵使在全队败亡歼灭的同时也会召来下一队接手的同伴,持续战斗。
兵器只有在一方全数倒下断气时才会停止挥舞,因此被围攻者难以逃脱也不能倒下,但延长战斗的时间只是如蚁附膻般引来杀之不尽的永谍。
早已无法计算自己杀退了多少人,堆叠在身旁的尸体好似筑墙般迅速增高,然而双拳难敌四腿,猛虎也会被豺狼分食,眼见如江水般涌上的敌手源源不绝,假使此刻还不承认失败全力杀出,恐怕只会落入难以回头的绝境。
要从永谍的全力包围下逃脱必得付上庞大的代价,但是所有残馀的凤谍与护卫全都有了牺牲的共识,只要保得『那位』的周全,他们也会含笑九泉。只是天罗地网早已洒下,空气中浮动著酥软的异香阵阵袭来,战斗中心的人群无论敌我都一阵昏麻。
被僵持不下的战斗引来的杀手已不是精锐永谍那麽简单。
位在上风处,无视正与敌人以命相搏,生死一瞬的属下而命令布下迷香的永烯手段冰冷阴狠,含血的眼眸旁若无人,只单单注视著远方那个明明面容平凡,威压的气息却好似万夫莫敌般英伟不群的身影,残忍地笑了:「稀客、稀客,凤君亲自驾临永国,我等怎能不恭敬亲迎?」
化在风中的迷药效果极佳,凤九华明显地感到内息渐趋冰冷迟缓,就算他为防此著,早已服下广效的解毒丹,毕竟也只能稍解少许药力,仍无法避免力不从心的绝境到来。
看著几丈之外高骑在骏马上来到的男人,眼前并不陌生的容颜上,含著与记忆中迥异的戾气,人的气质不可能变换至此,想来这就是藏在暗处,就像黑影般执行著最血腥隐晦之务的永熙双生兄弟。那麽,也是在来仪放任燕驔那般凌辱兰石的幕後主使?思索至此,强烈的愤怒与敌意充斥凤君的内心,沉寂的内息竟因此缓缓流转起来,只是在外表上,男人仍然是那麽平静无波,无论是虚软或憎怒,也毫不露出一点端倪破绽让周遭无数敌人窥晓。
伸手轻轻揭开附在脸上精美的人皮面具,自己的身份既然已被敌人得知就没必要躲藏,露出那被称为是天下第一的俊颜,凤九华扬起了一个潇洒迷人的微笑,就像此刻他并不是处在生死一瞬的决斗之中一般。「那麽,永君给朕的见面礼,倒是很不客气啊!」
没有华贵的服饰,身後更没有巍峨辽阔的宫廷气派、千军万马的杀气衬脱,然而就算身在敌众我寡,插翅难飞的绝境之中,凤九华身上那股天之骄子的气息仍如此慑服人心。
如此骄傲难折的架势也是一味最佳的挑衅药。
微微眯起了眼,永烯很难克制住自己想与他一决雌雄的渴望,如果能亲自手仞这个几乎十全十美的男人,看著他在自己面前无力倒下,让他尝到无法翻身的失败,这会是多美妙痛快的瞬间!身随意动,男人不再多话,立刻抽起了随身兵器,决绝狠厉地朝他杀去。
就在噬血青锋来到面门之前那瞬间,凤九华只往後退了一步,提剑格挡。铿然一声,火花四溅,两人的虎口都一阵酸麻。
「为了兰石,你几次遁入临汶,来去自如,难道你以为我永国再无能人?」注视著这个终於近在眼前,斗了大半生的最终敌手,永烯感到自己的血脉沸腾到将暴发出来。「也亏得你这般死缠烂打,怎麽,兰石都如此明白地丢下你,你倒底还不肯死心?」
微微笑了声,纵使处在生死关头,凤九华仍那麽从容不迫,扬起的笑纹豔丽自在。「有空多嘴,不如先看看自己的处境吧!」
一瞬之间,情势急转,原来看似无力虚软的凤谍个个目露凶光,朝永烯扑杀而来,毕竟服下解毒丹的不只凤君一人,而隐瞒实力又是最让敌人轻忽大意的方法。永烯纵使身负绝顶武功,孤身先入敌阵而又被凤九华牵制住,面对这次的突击,不死也伤。
只是他随扈的精锐永谍不可小觑,才那麽一刹那间,就有人可以由天外插入一把剑,巧妙地隔开杀向永烯的兵器,一个逆转,成群永谍已然杀上。
深入血脉的迷药还在肆虐,广而不精的解毒剂只能缓得片刻之急,凤谍败势渐生,死伤无数。就算此刻凤君打定主意脱逃,也因为永烯狠厉的剑招步步牵制,绝难成功。
生死格斗之间,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示弱分心,凤九华在看清局势之後就断了逃脱的念头,因为他面对的是绝顶高手以命相拼,那怕自己有些许贪生的犹疑都会成为致命的死穴,他唯有背水一战,忘却生死,或许才能求得一线曙光。
冰冷的剑锋带著锐利的杀气袭来,就算没有直接刺入身体,永烯却还是被狠狠削出一道血口,如此锋利的宝剑难得一见,而更令人赞叹畏惧的是那个持剑的男人,明明早已吸入迷烟却还是这般骁勇绝伦。
提到凤国,最让人胆颤害怕的非鬼将军萧隐言莫属,他以自己凶猛残忍的兵法,以及所向披靡、不可直撄的武技让天下人心惊股栗,夺目无比的锋芒适时地掩盖旁人,就好比凤燕之战异军突起,杀出个直取来仪的武王凤燏让燕人措手不及;更好比如今久攻不下的凤君,明明围绕在他身旁的暗谍多不可数,却无人知晓他绝世剑技精简娴熟,武艺比起萧隐言只有过之而无逊色。
然而这完美无双的男人,却有个天下人尽知的死穴。
是什麽样的感情,让这个君临天下,登峰造极的男人,愿意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孤身深入死沼?
真气内息逐渐迟缓不济,举在手上的神兵利器沉重不堪,然而波波涌上的敌人却好似潮汐般没有止境,体力与意识被消耗到逼近底线。凤九华缓缓吐出一口淤积在胸口的闷气,感到喉间一股腥甜上涌,他不动任何声色地将这口鲜血再度咽下,无视内腑重伤的疼痛,举剑再战。
他早已知悉这次来到临汶,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毕竟永熙已经握紧皇权,若能在这时除去最棘手的敌人,就等於已迈向最後的胜利,所以他不让萧隐言跟著,决定只身潜入永都。鬼将军那时的怒发冲冠他记忆犹新,只是凤国失去他一个国君尚可支持,假使同时赔上一员肱股大将,那麽肯定岌岌可危,再难翻身。
是吗?自己已经有死亡的觉悟了吗?他即将在今天,颓倒在临汶城郊,骨埋异乡吗?
手臂已不堪负荷微微颤抖,气息紊乱燥动,凤九华知道自己已经剩不了多少时间。自年少起,他已多次面临生死关头,却从未害怕过死亡,只是这次,心中的不舍与留恋,却沸腾得令他痛苦难当。
兰石,兰石……君王用尽最後一丝力气,叹息地、祈求地呼唤著。
别留在临汶,别留在这个水深火热的炼狱,在我死後凤军绝对会以倾国之力往永国攻来,我只愿你快些离开临汶,回到蓝台。
我别无所求,一切的一切,只要你好好活著……
看著永烯回身一剑,毫不拖泥带水地往自己胸口刺来,凤九华知道自己已无力回天,被此剑重伤之後,他必将落败。
剑尖直抵心口,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一名方才还狠厉围杀凤谍的永谍竟匪夷所思地闪身而入,正面迎上那把利剑。
利器剜入血肉的错骨分肌声清皙可辨!写实到令人感同身受!
永烯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瞪住面前本该是自己心腹手下,却在此关键时刻的叛乱作为。只是击溃凤君时机千载难逢,永烯正打算无视如此变故,弃剑再战。
然而没有任何停顿的时间,就像是完全洞悉他的内心意图,那名永谍伸手抓住了永烯,将他往自己胸前带入,束缚住他一切动作,就算胸口深插的利剑因此更狠厉地贯穿自己的身体,他也好似全无所觉。
「放肆!」完全被限制住行动,永烯咬牙大喝!过度相贴的距离与料想不到的变异,让他片刻之间毫无招架之力。
落在空气中的语音还没来得及散逸,抓著永烯的永谍轻巧地一个转身,正正迎上原是在他身後的凤君。
眼神都还无法相交的间不容发,他已用尽一切力气,一掌送出!
只是眨眼之间的变故,凤九华已被远远送出战局!
永烯目眦欲裂,但还由不得他使下杀招结束这个叛徒的生命,由後背传来透心的疼痛让他呕出一口鲜血!
在发掌远送凤君逃离的同时,眼前这个异心叛徒,已将怀中深藏的一把匕首由背心直直剜入永烯的心肺之处!毫不留情,明白要置之死地!
「你……」牙根都将被咬碎,永烯恨不得将此人碎尸万段。
只是一个火花燃起的时间,天地胜负都已逆转!
精锐永谍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在行动时多以黑布罩脸,以信物相认,所以永烯满怀恨意,伸手取下近在咫呎的叛徒的面纱。
男子竟然不避不闪,那精美绝伦,冰冷如霜的面容让永烯看得咬牙切齿!
他该说什麽?出乎意料?还是原来如此?
「你──兰石,该死……」
「殿下,」兰石轻轻地笑了,清丽迷人。身负重创的他状况不比将死的永烯有多少馀裕,接下永烯威力万钧的一剑,被狠狠贯穿胸膛,以及无视伤处竭力一掌送凤九华离去,早已让他血脉败乱,如今他还撑得意识气息俱在,是为了一股志气。「这一剑,算是还了您给我……在来仪城的款待。」
这是兰石最深刻诚实的心声!他从未忘记过在来仪城的耻辱!在那个不见五指,血腥强暴的日子里,他是咬著牙,记忆一切痛苦折磨,才能由火烧般的炼狱中爬出来!这男人给他烙了一个永生永世难以磨灭的伤疤,他也会以牙还牙,给他一个再难翻身的奇耻大辱!
血液不停地由胸前伤口奔流出他的身体,过於鲜明的感触让兰石连呼吸都感到疼痛。
生命的流逝快到出乎意料,兰石感受著身体的剧烈痛苦,缓缓閤上了眼睛。
九华……
他轻轻地,用尽灵魂最深最沉的力气,温柔地唤著,像是只要想起这个名字,就能挨过这深不见底的寒意。
此世缘浅……你我,只得来生再续……
君若思音.五十八.命悬一线
凤清圣十三年,永神武二年元月,凤国以德王萧隐言与武王凤燏领军,倾全国之力,动员二十万大军,无视沉积的冬雪与春节喜庆,与永军开战!
虽说是在隆冬之际,易守难攻,然而凤军居然仍能势如破竹,连战接捷,攻挌永地。
原因不只是因为永军打算诱敌深入,保留战力,在最後关头决一死战,更因为忠君爱国的凤兵被君王的重伤激怒得士气勃发!
据闻重病的洸爵兰石,在寻访名医求药之途上被永谍劫走,做为人质送回永都,君王为夺回爱人,亲身深入险境至临汶营救,但是敌众我寡,不只难以救回重病的恋人,连带还身负重伤,死伤无数凤谍才得以逃脱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