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直对此消息不置可否的君王,居然在这个时刻提起这动盪天下的四个字,就让百官们面面相觑。难不成,等同於凤君心脉的洸爵兰石,真的落在永君手上?
「都说凤九华为了兰石攻灭北燕,世人当作佳话流传,朕一直十分好奇,倒底凤君可以为了这个男人,做多少牺牲?」永熙华丽冰冷的嗓音回盪在辽阔的殿堂内,整座议事朝堂,此时此刻静到连根针落地都听得出来。
「那麽,就让朕张大了眼亲自见识一下,洸爵兰石,究竟是有多大的能耐!」缓缓站起了身,永熙目视其下百官,低道:「朕也将亲征岐崚,一会凤君!」
宛似被这句话震慑,永国众臣全数下跪拜礼,三呼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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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如溶血一般的夕阳诡谲地撒在天际,像把蓊绿的青山也染成一片绝厉。
凤军由隆冬正月祭旗西征,捱过了苦寒不堪的酷雪,此时此刻,万物一片向荣,树梢抽出新芽,岐崚关那闻名天下,满山遍野的樱花,正含苞绽放。
然而聚集在这里的人群没有任何心思欣赏如此绝景,各个血红了眼,瞪视住面前不共戴天的百年仇敌。
凤军号称以二十万大军进犯永国,但沿路留守坐镇、作战伤亡,此时此刻来到岐崚关前的,约莫留有十五万兵力,而永国与西齐联军兵势庞大难以估计,恐怕更是超过凤军一倍有馀。
然而凤国在吞灭东玄时还地小人稀,尚能以区区五万精兵攻克玄都洛荷,凤兵骁悍也以此战扬名,因此,就算面对数倍逾己的敌人,他们也不会有任何示弱!
更何况,他们最敬仰拥戴的主君已不顾己身安危来到前线参战,凤兵无不争先恐後,只想在主君面前立功!
风声潇潇,吹落一地樱瓣,驻扎在岐崚关前的兵营篝火通明,血腥的战云腾起,似乎都将天上星辰明月的光辉给掩盖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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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饮著由百年蔘王炖成的浓汤,流入喉头那股甘苦的滋味,就连凤九华也不免微微蹙起眉来。
战甲还未曾解下的德王爷,正紧紧盯著主君的神色。在他领军离开凤国地界的那时,中毒重伤归国的君王才刚能离开床褥沾地,因此他怎麽也没想到,君王会在这个时刻,选择来到前线亲征。
不可否认,君王的出现绝对让凤军战力提高几倍有馀,但是只有他自己才深切知道,凤九华自从去年兰石假死的冲击後就已气崩血乱,沉疴在身,从未痊愈,更不要说是数个月前在临汶城郊的生死相搏了,此时此刻的凤君,恐怕比起最不擅武艺的凤燨还要无力脆弱。
饮完了蔘汤,凤九华才抬眼注视向眼前对自己绝对忠诚的男人,低道:「你说,永熙也到岐崚来了?」
「是的,而且已来使提出要求,要与陛下战前一聚,渊盟之会。」
这一句话出口,御营内所有凤国高阶将领尽数震动!
「渊盟之会?」重覆著这句话,凤九华缓缓闭上了眼睛。
数百年前,当纷乱的大陆刚被五国吞并之时,饿殍千里,民不聊生,人民甚至困苦到易子而食,天下有如人间炼狱。
就在那个时候,由当时国力最强的北燕国君提议,在天下中心的『渌渊』一会,共讨时事。而且身体力行,决定亲自与会。
既是如此,其馀诸国的国君也都决定亲赴其会,五国国君初次相见,为防有任何阴谋诡计,祭天歃血,立下毒誓在与会其间绝不伤人性命!
他们就在那高洁清澈的渌渊之畔,和平地定下了约盟,也就是维持五大古国百年之间暂不开战的条约。
这旷古之约被後人无比称颂,称之为『渊盟』。
其後若是有在两军对峙之时,由任一方主帅提出与对方统帅会面的请求,都被称之为『渊盟之会』,且因世人对渊盟的推崇,自古以来,如此请求从没被拒绝过。就算是最针锋相对的仇敌,也要在渊盟之会上,收起自己的利剑,平和地坐下来对谈,否则将被天地诅咒,国破家亡,不得善终!
「渊盟之会固然难以拒绝,然而世人皆知皇兄龙体欠安,若由萧德王代替与会也并无不妥。」凤燏首先平稳地发言。在永熙来使提出渊盟之会的要求时,凤燏已与萧隐言商讨过,固然渊盟有其神话般的咒誓制约,然而在此决战之刻,又怎能料到永熙是不是有什麽诡计?他们并不放心让重伤难愈的君王亲自与会。
「燏弟,你说世间人都说我凤国此次举兵是为了什麽?」凤九华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却反提了这麽一道深不可测的问句。
凤燏垂首思索了下,有些迟疑地道:「为了洗雪奇耻大辱。」
「嗯,还有呢?」
顿了一顿,犹豫半晌,他终於还是开口:「……为了夺回洸爵。」他实在很不愿意在皇兄沉重的病体前再提到这个名字。
凤九华缓缓扬眼看了他,再环视其下诸将。「就连贩夫走卒,市井小民都知道,只要掐住兰石的脖子,就等同扼住朕的心脉,永熙又怎麽会不清楚明白这个道理?」他站起了身,而御帐中众将见状,全不敢安坐在席上,纷纷起身跪拜。
「这个渊盟之会,无论如何,朕都非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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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数将士的跪送保卫下,永熙登上了有数丈之高,坚不可摧的岐崚关外城墙。那俊美的脸庞漠无表情,就好像这一场战役关系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存亡般。就因如此,他虽然面对一望无际,不可计数的凤国军营,却也没有任何动摇。
而後,他回首看著身後那个衣著清素,面容惨白,嬴弱憔悴至极的青年男子,终於露出不带温度的一笑。
弯下了腰,他伸出手来,轻轻抚过青年柔软乌黑的发,然後让自己的手指,顺著那皓白微温的脸颊,来到青年的颈颔,强迫地一把抓住,将那已病入膏肓的绝世俊颜给狠狠抬起。
他强迫著这个离死亡仅有一线之隔的男子注视一切决战的前兆!
「为什麽要低下头?」眯著眼厉道,逼著兰石迎向成千上万的凤军:「看著!好好地看著这些人!他们都将为了你,血流成河!」
如此冰冷肃杀的口气让四周将士震动,他们不敢相信地注视著面前这残烛般的半废之人,不敢相信这就是名动天下,令凤君倾恋的洸爵兰石!
「从现在开始,朕要你牢牢地待在这个地方。」周遭一切波动都无法撼动永熙眼中的沉冰,他浓黑的眼紧紧锁住了毫不挣扎的兰石,道出的字句恐怖绝情。「凤九华亲自来到岐崚,又不顾性命之危答应参与渊盟之会,不就全是为了你吗?在他的记忆里,恐怕你还是那个清灵俊妙,才气洋溢的绝色兰石吧!」
听著永熙的话语,让兰石那已如死水般的眸子无可避免再染上心死的哀伤,但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脆弱,於是缓缓閤上了眼眸。
「那麽,朕就成全你们的苦恋,让他能日以继夜,仔仔细细地看著你!」将毫无反抗之力的兰石扔到地上,永熙站起了身,注视著远方浩盪大军:「朕要亲眼看著,凤九华怎麽眼睁睁的面对你,挥下他开战的令旗!」
身体熨著冰冷的地面,耳边传来永熙离去以及将领指挥兵士的声音,即使此刻兰石已经可以让身体照意识移动,但他并不想使用力气爬起。就算初春冰寒的天气因此缓缓渗入他周身深可见骨的脓伤,带来透骨难熬的酸痛;纵然他体内正如火焚般燃烧著高温将脏腑灼成烟尘,他仍然閤著眼,不动声色地忍受如此痛苦,而任由永兵将他扶抱至一处特别醒目的看台上。
「好好保卫他,要是有人胆敢伤他分毫,军法处置。」将领依照永熙的吩咐执行命令,在看台周遭引人注意地燃起了无数火把,也因为这些火把带来的温度,稍稍让兰石那欲死的酸痛退去。
渐渐地,周遭又回归一片平静,只剩下旌旗在风中飞舞的磨擦声,以及自己微弱的呼吸心跳声幽幽传来。
其实,兰石知道就算自己被如此对待,他仍不会憎恨永熙。
他不会憎恨那个曾是如此不顾一切对自己赋予信任,给予关怀与救援,曾是主君,亦是知交的那个男人。
只是当他在出生的那刻起,就已经决定好今生要效忠的对象是谁;只是当他在来仪城被压在那块烧红的图腾上承受那些男人的强暴时,他就咬牙立誓一定要亲自手仞主谋者!在他出自於自身意志决定背叛永熙的同时,也就有了觉悟,心甘情愿接受他的报复。
这一切怨不得任何人。
就好比永熙无视孪生兄弟的警告,给予兰石莫大信任,造就自己巨大失败,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怪罪不了他人。
但是,兰石仍对那个被自己背叛的知交,深怀歉意。
此生他身负无数人的憎恨与背叛知己及爱人的罪孽,纵然一死也不足抵过,然而他为什麽还要忍受如此痛苦的折磨,苟活至今?
更别说他这破烂重伤的身体,即使他想撑著一口气活下去,恐怕他的肉身也再承受不了多久……
所以,他为什麽要活著?
他也不过是在等待。
等待著那个时刻的到来……
他只愿凤国、只愿那个男人,能得到最终的胜利。
除此之外,再无他求。
君若思音.六十一.咫尺天涯
突然地,凤军营地的前哨起了莫大骚动!
正骑著他墨黑骏马巡视军营的萧隐言微微蹙起了眉,他治军甚严,尤其是正对敌军的前哨与守备的後军绝对要是纪律最严谨的一群,枕戈待旦,唯军命是从,从不容许如此鼓躁不安。
当然还由不得鬼将军发作,他手下的心腹之将已然差人前去平静军心。
只是就连带回消息的高阶传令兵也整个人震动难安!
萧隐言缓缓眯起了眼,看著跟前下跪的士兵,冰冷优美的嗓音扬起来有如死神的谕令:「再说一次。」
伏在地上全身发颤的兵士连牙关都磕磕发抖,但他不是因为鬼将军全身散发的气息太毒辣狠绝才畏惧打颤,而是因为前线的情况令人万怒攻心!
「永军、永军将洸爵缚在岐崚关,在昭示的看台上示众!」
伸手轻轻安抚著座下略为躁动的爱马,萧隐言仍然面无表情地看著动盪的前线,而後缓缓下令:「一刻钟,我要全军安静如常,陛下龙体禁不得这样吵杂!」
言毕,立刻有大将领令,策马前去前线压制。
「去请武王到前哨与我会合,」顿了一顿,萧隐言这才用最绝决严厉的音色道:「这件事,在御营周遭绝不得透露只字片语,否则休怪我绝不留情!」
众将领命,立刻四散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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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手中的鎏金望远镜,凤燏不敢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
「那是兰石?」
略微点头,萧隐言应道:「千真万确!」
凤燏百战沙场,见过无数血肉横飞,断肢残骸的恐怖景象,但却没有任一个画面,比如今这明明毫不见血的场面令他更心惊肉跳!
或许是因为,当初他在围猎上与兰石那次初见,印象太过深刻美好的关系。
那个曾是如此生动俊妙,灵气逼人的青年,在围猎时曾经以自己超绝的驭马技,以及令人赞叹的箭法使他刮目相看,虽然嘴上不说,但他也深深认为兄长会选择兰石的确有独到的眼光,也就因此,就算其它两位同伴对兰石不存好感,他也还是始终支持著兄长与兰石这段错综复杂,难舍难分的畸恋。
但是,那个曾经风采逼人,扣人心弦的青年才俊,现在变成怎样了?
那是岐崚关上一处用来燃起烽火的高台,独立於结实的城墙之外,在那上头,拘缚著一个瘦削的人形。
本就不算健壮的形姿,益发脆弱地不堪风吹一般;体表上暗红的伤口纵横交错、近无完肤;伤口完全不被医治,几道位在四肢上的伤还深可见骨。
如果这是刑求而来的伤处,那麽凤燏不敢想像过程会是多麽的痛不欲生!
看著他的神色,惯於此道并因此威慑天下的萧隐言不免苦笑:「看来你没真正刑过人,永熙这样恐怕还是手下留情的了。」
狠狠瞪了面前的男人一眼,凤燏也知道鬼将军有多擅於此,向来直爽果断的男人激动地啐了一口:「畜牲!这样折磨人值得骄傲吗?」
深悉凤燏正直个性的鬼将军并没跟他计较,而是回头看了那个惨白的人影一眼,低道:「陛下承受得起吗?」
恨恨地咬著牙,凤燏逼著自己注视那个牵系整个世势的身影,厉道:「当初你们不也以为皇兄承受得起,才要让兰石在洸爵府假戏成真?」
被猛然戳到痛处,萧隐言被攻讦得沉默不语。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我做为皇兄的耳目,却无法为他定夺一切。」情绪火热激盪,凤燏心里的震动并不比前哨那个最初见到兰石身影的士兵小多少,只是倘若当初凤燨选择如实禀告兰石仰药的情况,凤九华还会像如今一样被病痛缠身吗?「今日皇兄龙体欠佳,已然服下安神药歇息,你我就待明日,再一同禀告。」
思索了会,萧隐言也缓缓点头:「也只有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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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出乎两人意料,凤君少眠浅睡,才入梦不过几个时辰就清醒,在夜色浓厚的三更天已然起身,披上暖裘,驾驭御骑赤风,鬼使神差地来到前线。
岐崚关守夜将士营火通明,尤其在夜晚,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个围绕了众多火把的高台。
凤九华俊美无双的容颜,在前线值夜将士的冷汗涔涔之下,若有所思地注视此处。
高骑在赤色骏马上的王者,缓缓垂下了手,对跪伏在地上的将士,用他那不可违逆的美音道:「将望远镜拿来。」
将士发著抖,他深深记得鬼将军军令如山地申诫不准将前哨异变让君王知晓。然而他现在面对的是自己效忠的主君,君主有令,就算是要他粉身碎骨,他也万死不辞。因此,就算胆颤心惊,他也将手上的器具奉上主君。
而闻讯赶到的德王武王,来到君主身边时,正好目睹凤九华平静地拿著华美的望远镜,注视那片高台的情景。
他们自己拿过那个精美无比的贡品,知道里头呈现出来的画面有多清晰写实;他们也知道就算现在天色浓黑,但是燃在兰石身旁的火把就像怕人看不清楚一样的明亮旺盛。
两人无言地下了马,跪至沙地上等待君王罪罚。
放下了闪烁著金光的望远镜,凤九华平静的脸上并没有因为直视如此情景而有变动,仍然薰人耳目的至美嗓音就像在谈论日月星辰般悦耳扬起:「自从上次临汶一别,朕有多久,没真正见上兰石一眼了?」
跪倒一片的将士毫无声息,不敢作声。
「这是给朕的惩罚,」仰望著远方被火把围绕的那个人影,淡泊的口吻里没有二王担心的激动,只是含著浓到无法解读,无人醒得的情感,让闻者只感断肠:「在来仪城,朕曾立誓绝不让兰石离开,不让他再受伤害,但是朕却没有贯彻自己的誓言,所以天,在责罚朕。」
就像是被一块石头噎住了喉咙,在场所有俯首跪拜的凤国将官都被如此情势压得喘不出一口气,发不了任何声音。
夜风还是轻轻地吹著,它温柔地拂过兰石垂散的发,或许也吻过凤君缓缓抬起的手心。
将自己的右手指向那让他唯一心系之处,凤九华遥遥地望著天涯相隔的恋人,让那个即将飘碎的身影,至死都烙在自己魂魄中。
「兰石,朕对你起誓,在朕有生之年,绝对会号令天下,一统江山。」拥有绝对力量的美音宁静远大地扬起,这样的话语,由凤君的口中说来,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它实现的可能性,只是这短短的几句话,就已令在场将士热血沸腾。然而君王接下来的字眼,却令德王武王瞬间心冷如冰:「然後……」
然後……?
仔细聆听下文的将官们并没有听到君王再下来的言语,而凤九华也收回了视线,没有再说上任一句话,更没有对隐瞒不报的德王武王做下任何惩处。
驾著赤风,毫无留恋不舍,君王就此回至御帐。
跪拜的众将等待君王离去後就准备起身,可是大家却看著德王武王还是长跪及地,因此没一个人胆敢先有任何动作。
指尖剧烈地颤抖著,让萧隐言不得不用左手去握住自己的右手,以避免如此失态的状况被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