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又乖顺得像驯服的小老虎,现在竟然能在他盛怒的时候,让他乖乖就范,
我不禁对薇瑄充满了崇敬之心。
薇瑄也拉着我坐下,然后她坐在中间,一副调停人的模样,
虽然在我们之间她显得小鸟依人,身体瘦小得可怜,
可是就心智年龄和处理事情的手段来说,她见过的世面比起我们要老练得多。
她用她镇定的声音开了头,说误会或争吵都其来有自,她会告诉我们她这几年的风风雨雨,
而阿尧跟我也要好好坦承彼此的事情与过错。
“干什么呢?大和解啊?”阿尧冷冷地说。
薇瑄也用冷冷的腔调回答:“要不,这么一拍两散你就开心了么?”
阿尧这才关上嘴巴,闷不吭声坐定。
“母亲过世后,我的生活陷入了愁云惨雾。”
薇瑄慢慢开口:“季政,记得我说过喜欢你吧?可是我终于知道,私人感情跟生活的苦难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我母
亲原本就背负着债务,即使每天拼命地打零工,债务的利息依然越滚越多。我只能找个男人,对年轻女孩感到兴趣的
事业有成的男人,才支持得下去。”
“早先,我对他是没有爱的,然而他毕竟是我第一个男人。随着日子过去,我开始喜欢他了,仗着他的宠爱自以为是
起来,我没想到他喜新厌旧得那么快,离开学校不到一个月,他就把我丢下。我落到债权人手上,什么都没有,没有
学历,没有才能,没有资产,没有家,还没有成年。我能做的只有利用女人天生的本钱,靠着两腿把钱一点一点还清
。后来,他想到又回来看看我,那时候我已经整个毁了,他却来施舍同情,把我从火坑里面提上来。他虽然一直跟我
没断,可他也没有意思要离开他的妻子,三个人就这么耗着。”
“最后我怀孕,他一点也不想负责,拿钱砸在我脸上叫我打掉,可我没做,
这男人虽然既自私又花心,我终究还是爱他的。
我在被他一次一次背叛、一次一次忏悔的过程中,不断心碎、又不断原谅,
我累了、倦了,于是我想到你,季政,只有你不会拿那种肮脏的眼神看我,
如果有你在身边支持的话,我一定可以重新站起来,自己养活这个孩子,属于我一个人的孩子。”
“我也不怕你们嫌我脏——我本来就是条破鞋。我没有期盼着什么,也没想肖想季政照顾我,我身边还有一些钱,是
要来养肚子里的孩子的。我只是太寂寞了……太害怕我在那里会整个腐化掉,你知道,在那里只有扭曲的价值观,跟
丑陋的欲望,我不想我的孩子出生的时候就要承受这个世界的残忍。造成你们的困扰,是我不对,我不奢望你们同情
,更不希望你们为了我争执。”
“我可以立即滚,但是再听我说几句,好吗?季政常常在信里提起你,阿尧,他是因为你的激励才一路爬上来的,你
跟他吵,他会比谁都难过的。季政从以前就很单纯,既迟钝又老逞凶斗狠,可是他很寂寞,他一直以来都还是那个在
阳光底下笑得开怀,却又让人感到落寞的孩子。你就不要太苛责他了。”
薇瑄露出虚幻的微笑,我对她又感激又怜惜,万分羞愧的低下头。
听了薇瑄的剖白,阿尧眼中的冰冷也逐渐融化了。
“我明白。”
阿尧将脸埋入掌中,苦闷地揉着太阳穴,黑色的头发四散在肩头。
“我原本……就要把季政让给你的,因为我知道在他心中从来只有你一个——始终只有一个!你明白吗?”
他的话里隐隐有哭音,我心中震动地坐着,感到一阵慌乱。
“我也很喜欢他啊!这实在太不公平了,我和他的相识比你要来的早,他却在看到你的时候完全忘了我。我只能用孩
子气的手段来引他注意,可提起你,他永远寂寞得令人感伤。
我……不甘心!我刻意冷淡他,接受高年级学长的求爱,没想到他又反过来对我好,和小时候一样。那时我想这不就
跟以前的把戏一样吗?让我幸福了一阵子就又要伤害我了。可是我还是难以自拔地沉溺在虚幻的温柔中,季政凝视着
我的目光总飘忽摸不到焦点,那时候我就绝望的明白到他眼底根本没有我,他是在找个替代!
我知道同性恋不正常,甚至你们觉得恶心,可就喜欢上了,我也管不动自己,我气得发狂,对自己生气,我想把自己
的心脏撕碎了喂狗都比爱上季政来得好!然后在见到季政对我笑着打招呼的时候,再一次懦弱地原谅他,我只能忍耐
着,怕一说出口就什么都坏了,连朋友都玩完了,因为我知道,在他心中我的地位无足轻重!
为了逃避,我和对我有兴趣的学长、朋友、陌生人睡觉却又后悔,我想我的生命整个就是绕着季政打转的,像个扑火
的迷蝶!我他妈从不缺人爱,就赌上了青春跟着季政耗,可他满心满意都是薇瑄!”
“我家里的经济不好,英语角一些搞IT的好心介绍我去兼翻译,就认识了严先生。
季政,你的直觉很准,他原本就不要弟弟——他只想扒光了重点大学的学生,
好好玩一顿。和这种人在一起,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不像学长一个劲的吃醋,
他要的不过是个顺意的宠物,既然养着玩,也就没兴趣干涉我私生活。
这点精神上的自由、和肉体上的束缚,正是我需要的。
你上次揍了严先生,虽然被报复折腾的是我,可我还是悲哀地为你揍了他感到高兴。
正因为你有时温柔有时残酷,我才特别感到恐惧,薇瑄说她已经毁坏了,我想我也是,
揭露了真相你一定会毫不留情的抨击、鄙夷我,我一想到就想死。
季政……我到现在,还是不能相信,你从未正视过我对你的感情。实在……太狡滑了!”
看着阿尧的眼泪从指缝中滴落,看着眼神寂静而坚毅的薇瑄,
我脑中的思绪纠结成一个死结,怎么拆也拆解不开。
我想狠狠地抱紧阿尧单薄的肩膀,想安抚薇瑄一身伤痕的背脊,
可我更想逃离这一切,这我曾经追寻又错过时机的,无法理解的一切。
阿尧抓起桌上的火机,擦地一声打出火花,点燃唇边的香烟。
白烟缓缓绕上了他的睫毛与漆黑的头发,我想起一天夜里他曾经告诉我,
他点燃的是烟,吸的是寂寞,吐出的是惆怅,最后剩下的……只有灰烬。
心神消殆的灰烬。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几乎死亡,
这句话后来一直深刻地镂在我心底,那是梦想崩散的白雾!
是一步一步迈往毁灭的慢性自杀!
心底积郁着难受的情绪,我在想大家什么时候都变了呢?
拳头握紧再张开,一股虚无的空荡油然而生。
低哑地开口,我说阿尧你瞒得我好久。阿尧却凉凉地说我以为你早察觉了。
我抬起眼睛望着薇瑄,薇瑄也没说话,垂下了长长的睫毛。
一瞬间我好像又看到了国中的她。
不管岁月怎么轮转,一个人的眼神是很难改变的。
我不能说薇瑄坦承了一切,我对她的爱就浇灭了。
因为我早已决定了永不放弃,这个决心深植在脑海,数年如一日。
唯一迷惑的是对阿尧的心情。
一个骤雨般剧烈的吻把关系全盘推翻了,打散一地的思绪像黑白棋子交杂混乱。
我悲哀地想着人为什么要长大,无止尽地怀念跟阿尧斗嘴打架的单纯而欢快的高中时光。
偷眼望着薇瑄忽然在某天变得越来越漂亮,
阿尧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跟我牢骚发火,薇瑄偏着头发出的批判语调,
明明微不足道,却可以在记忆中长久停留,成为热暖而熟悉的光。
我想我一直以来所喜爱的、追逐的,就是对熟悉事物的安心感,
我太过胆小,太过懦弱,太过优柔寡断。
没有他们的支援我将什么都没有,只能孤身在黑暗中发寒受冻。
头剧烈得疼起来,我并不会因为薇瑄卖了自己就鄙夷她,
阿尧搞同性恋找金援我也不会过度在意,薇瑄说得对,
这是笑贫不笑娼的世代,也许她很早很早,就看清了这一点,可我依然隐隐地落寞。
隐隐地。
章五
“我需要喝一杯。”
摇晃着起身,我怕见他们的眼睛,帽檐压低、套上外套便推门走了。
外边是无光的雨夜,我没打伞,头发渐渐湿重了贴在前额。
一台黑色的高级轿车缓缓的行经侧边,涌上的水一下子泼脏了裤脚,
眼框同时模糊着热泪与冷雨,我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勉强支撑到店里,崩溃似地坐下,
酒保怜悯地望着我,好像我是全世界最可怜的孩子。
店里没人,喝没两杯,我呛了几下哭起来,趴在桌上,发出野兽般的哀鸣。
心脏在胸腔撞击得都要碎了。
枯坐了大半夜,醉眼模糊地摇晃杯中的液体,我朝自己映在杯中的脸苦苦地微笑。
一只手温柔的撘在肩上,我茫然地抬头,见到薇瑄瘦削的脸,
她朝我说话,说什么我听不真切。一旁着黑衣、眼神寂静的阿尧付了帐,走来拉我,
把我的手臂绕上他纤细的颈项。
三人默默踩着街灯照下的金影,摇晃的闪烁一再被靴底踏碎,喷溅,再踏碎。
薇瑄跟阿尧把我夹在中间,像携带人犯怕我脱逃似的。
“我喜欢你。”恍惚间,耳边传来阿尧平淡的嗓音。
我得意地呵呵笑着,把唇蹭上阿尧白得透明的脸颊。
“我也是好喜欢你的……喜欢到心都痛了……”
大着舌头胡言乱语,阿尧立即满脸通红地想把我摔开,被薇瑄阻止了:“季政他发酒疯呢。”
“他这是耍流氓!”阿尧涨红了脸,当着大街就恨恨咬了我的手臂一口,
森白的齿列才松开,就觉得手臂似乎被他咬出血来了。
“啧啧……我说阿尧……你凶恶的脸也好可爱……”
“季政、你他妈找死!”
“阿尧!”
话声未落,一辆漆黑的轿车亮着远灯朝我们直驶,刺眼的白光垄罩住视野,
身旁有人忽然扑上来护住我,我感到左侧一阵剧烈得如同死亡的疼痛,便失去了知觉。
昏茫间我闻到浓烈的百合花香。
那种放在深色棺木上的、伤立而瘦骨的花朵,有着苍白的颜色与迷醉的芬芳。
倘若死去,除了家人还会有谁为我难受呢?
不是丧礼上那种假惺惺的哀伤,而是真实的感到失去的苦痛。
我想只有阿尧。
薇瑄是不掉泪的。
眼前瞬间黑暗了,一阵剧烈的疼痛让我发出可怕的呻吟。
再次睁眼,刺眼的街灯射进我的眼睛,我听到阿尧一遍一遍呼唤我的名字,
来不及为他平安庆幸,我像是冻结了根植在地上。
薇瑄倒在我身上闭着眼睛,黏稠的温热湿透了双腿,
现实一下子用残酷的味道唤醒我,我却完全始料未及。
不成声的嚎叫起来,却听不进任何声音,医护人员拉扯的时候都浑然不觉……
过去的我无知地谈着人生或者谈着恋爱,我不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有我想要的。
实际上我根本没有什么想要。
我只要我爱的人幸福快乐,可什么时候连命运的风都背负了讽刺的荆棘。
左臂断了,直接送开刀房处理了四个小时。只有在打麻药的时候我才感觉安心。
我只是一遍一遍吼着薇瑄的名字,瞪大的眼睛干涩充满血丝,彷佛要龟裂开来,
我抓着身边的阿尧颤抖地说你去照看她,她过去太苦,不能再让她受伤了——
阿尧凌乱着黑发,黑曜石般的眼珠流露出脆弱,
润泽的唇想说什么终究又放弃了。
他重重点头,站原地目送我越推越远,直到开刀房的门板阻隔掉视线。
我经常在想,阿尧那双纯净的眼睛中到底映照了什么?
他总是留下了一段距离,用充满寂寞、寒冷、以及晦涩的目光眺望虚空,
漆黑的瞳孔中尽是梦想破灭的光。
意识恢复时阿尧在床边,将脸埋在我右手里面。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烫了我满满一手,我虚弱的说人都没死全你哭什么呢?
阿尧惊了,抬起眼睛直直盯着我。“眼睛进了沙。”他闷闷地辩解。
左臂到腿部隐隐钝痛,裹着绷带,
这时我才发现阿尧额角也包扎了几片纱布:“阿尧,你怎么样?”
他一下又露出倔强的笑容。
“我还轮不到你关心罢?你伤得比我重,先休息几天。我已经知会校方了。”
“薇瑄哪里去了?”
阿尧目光闪烁着不敢开口。
“说啊你!”我吼着揪住他领子,他啪地一声挣开,避得远远没敢看我。
“……孩子没了。”
“……操!”
拖着半边发胀发疼的身子,我就要下床,
阿尧奔上来抓紧我:“季政你疯了!她现下还在危险啊!你怎么一点判断也没有?”
“你要我怎么冷静?”
我狠狠瞪着他,象条犯了狂犬症的恶狗:“你又理性了?只会哭的臭玻璃、卖屁股的兔子,
整天发情在男人胯下搞生意!”
阿尧的面容一下子惨白得可怖,眼神空洞,抓着我肩头的手松了。
他咬着牙关不吭气,一双眼睛挫骨扬灰地瞪着我。
我厥起唇更恶毒地笑了,把毫无生气的他拉倒在怀里,捏着他下巴强迫他抬起眼睛,
他和我对峙着视线,没多久,他的眼框就不可抑制泛出了水光。
我知道自己就要伤害他了,用最无情的言语将他的心粉碎、蹂躏……
在被怒意蒙蔽良知的时候伤害他人,竟然是无比快乐的!
我几乎要为自己的恶毒感到颤栗了……
“阿尧……你这小脑袋他妈只会判断挨操几次!”
阿尧忽然歇斯底里地笑了,好像我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乌黑的浏海抖动,眼泪不断地闪现光芒破碎下来。
我记得那夜我推开他献出的狂烈的吻,
他也崩溃似地冷笑,笑得悲惨又开怀,笑得寒气直冒。
他在我手指的箝制下,慢慢绽开无比冰冷的笑容:
“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放掉你吗?因为我知道,自己总一天会被你整坏掉,
而我在期待解脱那一刻来临!稍微走近一些,不为看得清楚,只为伤得更深更透……
没什么比绝望更能令我轻松,也没什么比离开你更令我绝望,
更没什么比一次又一次的绝望能让我愈发轻易的失去你。你应该得意了,做为人。”
像是被那抹漂亮的笑意烫伤,我松开了手,
但是阿尧的声音没有饶过我,他幽幽的一个字一个字烙进我脑海:
“我要永远,可永远这个词语不光是你,连我自己听了都不相信。
我说的永远,永远是别人的主题。”
雪白的额头靠在我额前。我发觉不只是眼神、不只是语气、阿尧整个肌肤都是透冷的。
那样的寒冷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孤寂,他几乎没有了温度,
我见到他闭起来的纤长的漆黑如夜晚的睫毛,我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逸出。
“为什么偏偏是你……”
毫无血色的唇小声地划出了一片落寞,然后他睁开漆黑如墨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