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面什么都没有,空荡如同眼前的病房。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一激动,伸手将他抱住了,
我摸到阿尧背脊的骨头,发觉他是那么单薄,象落入了电网的鱼……
好像一点重担就能弄碎了他的内脏。
“对不起……阿尧,对不起……”
我茫然地道歉,感觉他在我手里颤抖得象秋风扯下的枯叶,
可是再也没有眼泪,再也没有。
我宁愿他受了委屈象以前一样大哭大闹,也不要现在这样将爆炸的哀伤强压。
他麻木的瞪着空洞的眼睛,用同样平板无情的语调开口,
他说他再也不要听见道歉,道歉是伤口已经开始发烂发疼,才抹上去的消毒水!
他耗尽最后的力气挣开,摇摇晃晃地靠到墙边,
当我的面拨了手机,再没有瞧我ㄧ眼。“严大哥……”
他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是我,阿尧。”
“阿尧,干么呢你!”我急急的喊了一声,他作没听见,
套起大衣拉紧领口,强笑着继续对手机说话,音调情不自禁的发颤:
“我……放弃了!”
蓦然哽咽了起来,阿尧微微睁大了双眼往天花板看,象是希望风将难受带走。
泪水在他眼框底转来转去,流转着光芒,他硬是忍下没决堤。
心惶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我知道我这次又犯了错……大大的错误!
这个错误不象过去可以轻易哄得他原谅的,因为我彻彻底底的折损了他的尊严,
新仇旧帐交杂着一并算,我跟他几乎反目成了陌生!
章六
薇瑄睡了很久,我每次回医院换药,都会到病房看她。
看卷曲披散的长发,饱受了折磨形销骨立的五官。
薇瑄把未来的希望投注在腹中的胎动,她很快就会发觉她的寄托遭到了命运抹杀。
我在想,我在想当薇瑄知道了自己流失了什么,她怎么活。
我在猜测那孩子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到了孤鹰飞翔的高度,会不会恨我,
恨母亲因为我而丢失了他生存的权柄?
一天清早,医护人员通知我薇瑄醒了,让我去接她。
踏过中庭回廊,抬头就可以从阳光的帘幕间望见薇瑄病房的窗。
薇瑄伫立在窗边朝外边望,头发被风扬起,像汹涌的暗流,遮掩了表情。
伸出细白的手臂,窗子哗啦一声被她推开了。
“薇瑄!”我朝天空高喊,她却睁着做梦的双眼,彷佛什么都隔绝了。
然后……然后……声音撞进耳膜,尖锐的高音和钝重的震动;
一只洁白的鸟如飘扬的纸鸢从天空陨落,
优美的弧线彷佛在做一个分解的连续镜头,最后加速般支离破碎。
腥艳泼洒,中庭被渲染了一层血光。
那么多的红。
心脏剧烈跳动,双脚——我埋没在薇瑄断骸中的双脚被烫得不住打颤。
我彷佛听到薇瑄在我耳边一遍一遍重复她的理想跟她距离好遥远,
终究是太天真的梦。
“季政,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天真的孩子了,为什么你就是不懂?”
薇瑄的音调破碎,唇边的话筒保持缄默,
我不知道眼泪是不是也这样安静而且疲惫地破碎在晚风里……
消瘦的面颊笑起来,在车站汹涌的人潮中,薇瑄彷佛要被淹没了……
“季政,我相信你了。”她幽幽地开口:“不要让我失望……”
不要让她失望……不要让她失望,可她早已对世界失望!
那时我拥抱她感到她像一堆摔碎了重新拼凑的水晶花,
我以为我算是拯救了她,可我以为的就仅仅是以为!
如今她再一次跌得粉碎——彻彻底底地跌得粉碎!
浸淫在血泊中的薇瑄用一只眼睛谴责我,另一只眼睛则用来轻蔑整个命运——
她解脱了!她终于在绝望战胜她的同时用死亡战胜了这个世界的不公!
一直以来她都是最坚强的一个,她不会以哭泣乞求命运同情,因为她不掉泪……
流血比掉泪要来得有用多!
医謢人员跑到我身边,一时之间竟然不敢动我。
连自己都不敢去猜测自己的表情了,一定很可怕吧?
……薇瑄死了,我竟然替她感到高兴,我ㄧ定是疯了、泯灭了天良才会这样想。
这个世界忽然在我眼中发狂——
完整的不完整的、破灭的无法消灭的、青涩的眼泪以及倦意的笑容,
疯狂流窜的灰云、疯狂飘落的黄叶、疯狂的被风扬起的黑发、
疯狂的像是红宝石砌的血漥、疯狂地在脑中敲响的钢琴声,
不要再、不要再让我听见心脏破裂的旋律——
为什么还不将我由梦里拖离,也许毕业典礼要迟到了,
我还要再一次,再一次告诉她我的心情……
也许这是一个太长的梦,也许我明白却不肯承认再也没有也许……
所谓的也许只是虚伪的安慰剂,用来调剂无处奔逃的怨灵。
孤独剖入胸膛,喉咙失语,一声凄厉的号叫回荡在长廊,
我听见我自己不断地不断地迷失方向,声音找不到出口在中庭碰撞,
颈动脉传来刺痛,天空的颜色在瞳中越来越稀薄,越来越遥远,
医护人员一边发出安抚的低语一边抱住了倒下的我……
温暖的……温暖的怀抱,双眼失焦后胶合……
太久没有接触体温……我竟然微微的心酸了。
这次,我独自醒来。
身边没有阿尧,没有薇瑄,只有缚紧的手腕提醒我噩梦的现实。
思想钝重得无法思考,如同死尸瘫躺在病床上,彷佛是一件再自然也不过的事。
如果阿尧在这里,一定会开些令我勃然大怒的玩笑吧?
想到他微微眯起眼睛,薄唇上扬的表情,一抹苦笑不自觉地在我唇边漾开。
只是我们之间已经完了——全完了。因为我的鲁莽,无知,恶毒以及懦弱。
我甚至不敢想他原谅我。不敢想薇瑄原谅我。
我怎么敢?怎么敢!
在大学里要孤独是相当容易的一件事,
只要多疏离群体几次,自然而然就会被遗忘。
行尸走肉地呼吸,吃饭,清醒,恍惚,用冷漠拼装瞳底,
我的存在成为幽灵。
回到一个人的卧房,漆黑无光的房间连呼吸都沉重,
我闭上眼,想像薇瑄侧脸长长的眼睫,
然后绝望地发觉得不到的爱情永远没有遗忘的一天。
我只能流着泪放手,然后长久地悔恨着——
在错过了交叉点,衍生了悲剧的以后。
我们不能呼喊着朋友的名字,问他们:“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
“可不可以不要背叛我?”
我们只能在遇到岔路的时刻做出抉择,而对方亦然。
在抉择之后渐行渐远更是一种不可逆的必然,
岁月留下的疤痕于是越拖越长,在记忆中留下不可抹灭的忧伤。
一天上课旁边的女孩给我纸条,上面涂满了爱情的诗意。
我抬头毫无感情地朝她打量。
漆黑披肩的头发,红得滴血的唇,黑眼圈深得彷佛眼凹的阴影,
我想只有生病的灵魂才会爱上另一个生病的灵魂——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凑近的嘴唇散发罪恶的气息,长长的睫毛,弯弯的眉眼,我想到阿尧……
不应该想他的,我太对不起薇瑄了……我们无声无息地接了一个仓卒的吻。
放学后我将她带到房间,让她像发情的雌蛛一样掳获我,
扒开我的衬衫,扯下裤头拉链,
我们狼吞虎咽地做了一场爱,然后再慢慢地重温一次喘息的乐章。
重新睁开双眼的一瞬间我把她看作了薇瑄,惊吓地将女孩狠狠推开。
车祸受伤的那只手,伤疤交错的那只手剧烈地抖着。
“你走。”
“学长……我做错什么了吗?学长……”
“走!别再找我了。”
“……混帐!”女孩委屈地叫起来。
忿忿穿上衣服走了,走的时候砰地一声摔上大门,寂静在房间里碎了一地。
我要的不是肉体,从来不是肉体,我在渴望着谁的心,也许一个拥抱。
我迷惑着的同时成为了一个混帐,与陌生的女孩发生了关系,
却发觉这根本不是自己要的。
这是闹剧、一场肮脏得令我酸恶的闹剧,我冲进浴室朝流理台干呕,
一丝丝的血随着滑稠澄净的胃液打旋。
我想阿尧和薇瑄的幻影我是永远摆脱不开了……
眼泪模糊了镜中的我,下巴恣意生长的青色胡渣,过长散落的褐发,
以及永远像是在忧虑什么的软弱眉眼,一切都疏离了。
曾经有女孩子告诉我,她觉得我英俊,
只是看久了会让人不自觉难受。
至于难受什么她没有说,我想,
是因为连微笑都显得不坦率,以至于疼痛传达到对方心中了吧。
阿尧在之后收拾了几次行李,他通常选择白天,错开两人的时间,
然而难免会有遇见的时候。期考后我回得早些,
一开门就被提着大包小包的阿尧撞个满怀,
包包掉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音。
我蓦然抱紧他,失去了反应能力,站得笔直不肯放手,也不肯开口。
在我手中的他又瘦了些,脸蛋还是一样好小,个头也没长高。
发梢的触感、冷雪般的肌肤、干净好看的眉眼,都没有变。
我悲哀的发觉自己实在怀念他,而且一点也不想放开手,
即使我知道他的心离我离得很远……很远……无法碰触,无法交结。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呼吸声静静地在夕阳下起伏,
他一动也不动地任由我搂着。
一点点心酸的甜蜜在我心中涨裂开来,泛滥了一屋子的水光。
“季政。”
阿尧轻轻地开口,一刹那好像又回到高中那时候。
他会在阳光下笑着叫我的名字,他会生气,他会闹别扭,大声笑大声哭。
他会对我说季政,你是个傻的……
“季政你弄痛我了。”
他的声调里慢慢染上了惊慌,我执拗地不肯动弹,我嫉妒严先生——
我愤怒阿尧提到严先生的每一刻,
为什么、为什么阿尧能这么轻易放下我们之间的联系,
在争吵过后放手一点也不回头!
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在他眼中承载的是什么样的情感,
能够用冰冷的温度嚣燃,折磨他人也折损自我!
章七
“回来罢。”听到我这么说,阿尧漆黑的头发震动了一下。
他抬起乌黑的、美丽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充满警戒,像是探测话里的真假。
“怎么,薇瑄恨你了?”他迷惑地说。
我张开口,喉咙紧缩得发不出声。冷汗一粒一粒冒出额角,视野染成赤红——
阿尧担忧地望着我,薄薄的唇畔开阖,但我一点也听不清。
一霎那我看到幻影……阿尧的脸,英秀的苍白的脸被鲜血泼洒成一场梦靥……
蓦地推开阿尧,往里面冲,我被推积在门口的包裹拌了一跤。
花瓶枪锒一声打碎在玄关,双手按在锋芒上缓缓渗出了红,
我僵着表情用异常可怕的眼神望着随水流越发扩散的血色。
“季政!季政你怎么样?”
阿尧的声音好遥远,象一只飞在森林高处的蝴蝶……
我伸长了双手却捕抓不到它的影踪……
“别走……别离开我……”
音量逐渐变小,我靠着墙跌坐在地。阿尧披散着黑发,怜悯地望着我。
记忆中稚嫩而秀气的脸庞,曾几何时,随着年月消瘦了,显出深刻的线条。
有人说过,时间改变了一切都会变。然而在我身旁始终如一的,就是阿尧。
即使经历了许多,他眼底的纯真依旧没有粉碎掉,只有悲伤,越沉越重。
我冰冷的指掌在阿尧深邃的眼框、贝壳般的耳廓、墨色的睫毛间游移。
悲哀在胸膛破裂,流下了炽热的烧烙——求救似地,我紧紧抱住眼前温暖的躯体。
阿尧、阿尧,我在心底一遍一遍发了狂呐喊,不敢放手。
我怕一松,转眼他就要逃。
粗暴的吻雨点一样落在他颈边,落在耳畔,阿尧闪躲着,不知所措地涨红了脸。
阿尧的手指顺着我的发丝滑动,如同安抚一只负伤的兽,然后……然后……
“我……不会走的,季政。”他说。
手臂彷佛濒死的天鹅,无声地栖息在我的背脊。
我们像锁紧发条的人偶,交缠着倒在地上。
我不知道男同志在床第之间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凭着一股冲动,一股直觉蛮着做。箝制他紧窄的腰骨后,
我调整了一下急促的呼吸,便一口气挤压到底。
撕裂般地,阿尧倒噎了一口气,垂乱的黑发微微地震动,散落在睫毛尖上。
我两眼通红地凝视他每一个表情变动,
凝视那子夜一样浓重的眼睫,白削的轮廓、以及嵌着忧郁的瞳孔。
阿尧微弱的呻吟听起来很痛苦,薄唇抿得锋直,额角布满细碎的冷汗。
然而他还是尝试接纳,努力地支撑我的悲伤与绝望。
呢喃声虚弱得要心碎,他说他不会丢下我,永远永远不会背弃我。
泪水从他眼角逬落,季政、季政,他说。
他说了我爱你。
即使你从未选择爱我。
眷恋、索求着阿尧的体温,他的柔情对我来说像是麻醉了一切的救赎。
我一次次地撼动他脆弱的身体,似乎折磨他就能觅得宽恕与平静,
我想痛哭一场,却连泪也挤不出。回想薇瑄逝去的那一刻,我一点难过也没有,
还庆幸她和她的孩子一起解脱了——纵使我不知道她好不容易到达的高度,
究竟地狱还是天堂!
我感到害怕,害怕我不断追逐的爱终究是场虚假。我怀疑自己,怀疑对薇瑄的爱,
更怀疑努力构造出的远景,究竟是什么样的垃圾!可我绝对无法原谅这么质疑的自己……
我有什么资格去质疑!她抱着薄弱的希望投靠我,甚至救了我一命,而我回报她什么?
罪恶感紧紧纠缠着我,我不顾一切地抓住身边最后一块浮木,
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会将他一起困绑,走向燃烧着火焰的末路!什么道德?什么理智?
这些规范在岁月中给予了我什么,又夺走了什么?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
做任何事情,考虑得太多就会永远失去,永远挫败!
“阿尧、阿尧……”我用哭音嘶喊着。“薇瑄死了,是自杀——”
怀中的背脊一下僵直。
阿尧不吭声,黑发静静地垂乱在肩头,雪白的侧脸如孤坟盘桓的幽灵。
“阿尧……”
“住口!”心情激愤起来,阿尧忽然抬起眼睛,清澈的眼神像刃一样锐利。
反手一耳光把我的脸狠打得偏向一侧,
阿尧挣脱开来,愤怒的眼睛美丽极了也寒冷极了。
“季政,你这个混帐!”
阿尧颤着声大喊,泪水在那张毫无颜色的脸上晶莹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