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永远只会在我身上寻找替代的影子吗?
我不是你他妈用来泄欲的工具!”
阿尧下了床捞起衣物往身上披。
凌乱的头发,惨白的脸庞,漆黑的衣襟,此时的他形如恶鬼!
抢过几步挡在他面前,我哀求道:“别走。”
听到我开口,阿尧停了脚步,漆黑的发帘下浮出一抹冷笑:“薇瑄——”
“不要提她,”我眼前遍布阴霾:“她的自杀是个惨剧!”
“你他妈知道就好!”阿尧终于崩溃了抑制,提高音调:“你眼底没有我的影子,过去如此,现在如此,以后更不用
想——我一辈子胜不了一个幽灵!认识多少年,我有没有告诉你别招惹她?你怎么待我?你叫我滚!我怎么好意思热
脸贴冷屁股,急着自我推销?忍了多少尖刻的讽刺,受了多少迁怒,就怕你哪里不高兴,可你态度一会儿热一会儿冷
,我都替你寒心!现下又来求我,你安什么心?女人腻了想搞一搞我这个玻璃?”
阿尧的泪水像星光一样不断碎落下来,
捏住阿尧削瘦的下巴,将苍白的脸缓缓扳起,我蜻蜓点水地吻了他一下。
寒冷的唇,不带一点热情的吻,冷漠而空虚。
阿尧寂寞地笑了,薄唇扬起轻蔑的弧度,冷冷望着我被打得红肿的脸。
我知道他气,可我该怎么办呢?
哑了嗓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披散着黑发,站得笔挺任由我亲吻的阿尧,是一束弥漫寒光的冰花,刺得我遍体麟伤。
“嘴皮不一向挺利的?季政,给我留下的理由。
否则我只当你脑子进水,发了神经反常!”
“我不知道!”
话里夹着哑音,一拳砸在墙上,我的双眸正被黑暗掳获……
“阿尧,我没给过你好脸色,却一次次纠缠你,我不知道自己抽了什么疯!
过去我告诉自己,不能失去薇瑄跟你,因为我无法割舍爱情与友情,更不能从中抉择——
我从来都没有勇气去冒这个险。可现在我失去了薇瑄,永远地失去了!我只剩下你了……”
笔直的黑发散开覆盖了眉眼,阿尧露出了一个惨淡的微笑,
眸里凝结着了寒冷与虚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隔天我起得很晚,阿尧还是将行李带走了,而且只字未留。
我茫然地注视空无一人的厅房,只有几根枕边的头发提醒我昨夜的事实。
这就像是一场虚幻、荒谬的梦境,我们是命运操纵的人偶,
在舞台上被丝线牵扯着起舞,无论再怎么努力,都只是一步一步迈向悲剧,
最大的区别只有路途的长短、以及终幕的华丽与否。
我还年轻,可因为薇瑄的离去,让我猝然警醒。
为何而生?
为何而死?
我从未思考,因为过去我的思想总是绕着薇瑄打转。
现在薇瑄走了,我终于察觉了自己的幼稚以及血淋淋的落寞。
昨夜和阿尧发生了关系,只更加证明我是无用的、利用他人同情心的废物。
阿尧一向采取冷静观望的态度来面对人生,即使一再被我打乱,
他依旧会走回正确的轨道,然而我对自己毫无把握。
我迷惑着,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与态度去面对这件事情。
两人一直以来刻意压抑住的界线已经破坏。
阿尧也许已经回到了严先生身边,而我光是猜测就难受的要发狂---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阿尧露出轻艳的冷笑,长长的黑发垂下来挡住眼眉,我伸出手——
他的微笑,朦胧又破碎的微笑消散在空中。
“季政、季政!”回过神,我迷惑地注视眼前的女孩。是徐静学姊。
乌黑的长发,白皙的脸蛋,难怪我要错觉了。
“明天交报告大纲,教授那里多印几份。”
沉默地点头,我接过厚厚一叠文件,阳光碎汞一样在校园发晃,刺得我微微地眯起了眼。
“你的手,”徐静抓住我手腕,细细检视伤口:“怎么搞的?”
“没事。”
我别开视线,一张清白而熟悉的脸从身旁掠过,
在风中拂乱的黑发扬起来,露出了叼着烟的薄唇,我ㄧ下面色全无:
“阿尧!”
阿尧在长廊上停下了脚步,迟疑了几秒,把烟头掷在地上踩熄,才缓缓别过身。
夜幕一样的眼帘闪烁着,我从里面窥见了全然的冰冷。
“……季同学,有事吗?”
阿尧露出极为媚惑的微笑,我身旁的徐静霎那间涨红了脸。
可那样的微笑在我眼底成了一种最骄傲的讽刺!
季同学,有事吗?有事吗?
季同学、季同学——这就是你的报复!在床上说爱我,而离开房间我什么也没有!
彷佛过去的记忆全是虚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两人相遇了还疏远得要用同学来相称。
一瞬间我只想将他纤细的喉头掐碎,让他再也吐不出任何字眼!
“季政你疯了!快住手,别打他啊!”
“让开!”我ㄧ把抓起学姐的头发把她拽到一边,抡起拳头一次一次砸在阿尧身上,
阿尧被逼迫得贴在墙角,腥红从唇角溢出,可是他依然嘲笑着,疯狂地笑着,
笑声回荡在长长的回廊,像古厝中不散的阴灵,只有我揍向腹部时笑声才会停顿。
“季……同学,我这样叫,让你那么难过吗?”
“住口!住口!”
“季政,你停手!会出人命的!”徐静尖利地喊起来,被我当做了耳边风。
红着眼挤喀阿尧的喉咙,脉搏在我手中一震一震,我的心在发抖——
阿尧一口血呸在我眉间,温度蜿蜒流淌下来。
染满鲜血的唇张开露出染满血丝的皓齿,像一团最剧毒的蛛丝在雪地里放网。
“很……痛吧?季政。”
阿尧的笑容说不出的诡异,他轻轻将手放在我胸膛,
季政你也会痛吗?他问。
我像被人狠狠殴了一拳,颤抖地放开了阿尧。
阿尧剧烈地咳嗽起来,一面喘息,一面断续地笑着,我知道那不是真心的笑,
他从以前就不愿表现出自己真正的感情,难受、愤怒、甚至绝望的时候,
尧都拼命地用笑容来掩饰自己的受伤。
我想也许是世界让他失望的太多,所以他必须用这样的方法抵抗。
我深深地注视着——注视那凌乱的墨色浏海,雪亮如星的双眸,
还有让我恨得牙痒的笑容。他笑得猖狂,笑得放肆,冰冷忧郁的双眼却弥漫了雾气,
从里面我找不到得意,找不到仇恨,只有痛苦,漫长得摸不着边的痛苦,
也许一点无从琢磨的悲伤。
徐静去叫了人来,我很快被架到了主任跟前。主任问了默默坐在一旁的阿尧。
即便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阿尧还是摇摇头说了不要紧,朋友吵架。
“吵架是么,”
见到我步出办公室,徐静学姊冷哼了一声:“你们两个简直犯了病,没一个正常。”
阿尧什么话也没说,挂上墨镜一语不发地走了。
我瞪了徐静一眼:“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明白。他可是大名人,学语文的尧怎样一个货色谁不知道?
你犯不着去跟他牵扯。”
“……我认识他很久了。”
“你这交情被那些嘴巴不留情的人听到更要不得。
你知道大家传什么吗?传他是个卖的!男的女的,只要有钱就能玩他!
我是关心你才劝你!”
气力一点一点的流失,我连反驳的能力都没有了:“别说了……”
徐静终于软化下来:“没课就回家去罢,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必要的。”
早上的阳光被沉重的湿气取代,走在如画的校园里,我空洞得像夜里旁徨的幽灵。
薇瑄和阿尧支离的面容不断闪逝,那是我平生最爱的两个人——可活人跟死人能有爱吗?
男人跟男人能有爱吗?
远远见到阿尧走向校门,脚步蹒跚,我立即朝他跑了过去。
“阿尧!”
我呼唤着,他走得很慢很慢,一点也没有回头的意思。
“阿尧——”
阿尧挥开我要搀扶的手,厉声道:“你滚。”
我ㄧ把抓住他的手,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腕布满了交错的伤疤,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季政你流氓!”
泥鳅一样抽回了手,阿尧怔怔地看着我,
瘀青的唇角显得他格外脆弱,像玻璃做的雕花,一触就碎了。
细细回味,我一时之间也呆了。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听过这话的。
那时薇瑄还在读东直门中学,我还一封一封写信给她,阿尧跟我才上中学!
我忽然想起了我们的重逢,他尖锐得像要吃人的眼神,
蛮横挑衅的态度,削得短短的头发,还有见面就赏了我一耳刮,
活脱脱是张牙舞爪的小野猫。
我们的确认识得太久,短短的人生,他就占去了一半。
我忘记了,那时的阿尧不过是个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孩子,
偶尔想到什么,老是直来直往地说,为了我无心的一句话,可以气得三天都跟我冷战。
我忘记了我曾发誓要好好对他。
忘了自己欠他的那么多,多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偿——
从前我是不爱哭的,怎么薇瑄离开后,就变得懦弱了呢?
阿尧靠过来,用手指掠去了我脸上纵横的眼泪。
“季政,”阿尧幽幽地开口,他说:季政,你老像个孩子。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长大?”
阿尧表情异样的温柔,就像训诫迷失的浪子。
“感情里面,总要有一个清醒。
如果两个人不顾死活,爱得昏了、盲了,那是要毁灭的。”
“可你说了,你说爱我——”
阿尧抬起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那是场错误。如果我们不早点清醒,会害了彼此。”
“我不会死心的。”
“你从以前就是个顽固的家伙。”
阿尧将轻薄的唇凑到我耳边,我闻到他颈发间诱人的香气,
一刹那我以为他要吻我了……
“下次,我可要收钱的。”
说完他恨恨地咬了我的耳廓,像毒蛇为猎物注入毒液那样,留下一排牙印。
事实上,他那句话像一枝削尖的利刃,一刀插中心窝,鲜血横流。
我如遭雷亟,捂着耳朵伫立在原地。
我想起薇瑄以前写过的作文,
她说笑贫不笑娼的现实社会中有了钱就有自尊——
我那时候以为那篇文章是太过功利了,太过脱离现实。
然而她描述的却是血淋淋的,自己的未来。
阿尧、阿尧,难道你要变得跟薇瑄一样了么?
你不会忘记了薇瑄最后的下场,不会的,是吧?
在那之后的每一天,阿尧就像要刻意避我一样,极少来学校,即便有,
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做一点逗留。而严先生派来的车子总大剌剌地停放在门口,
一个重点大学的学子打扮阔气,上下学有司机名车接送,这架子大得别人眼红,
谣言也越传越离谱,更多的女生追求阿尧,更多的人厌恶他,
一些抱着不轨思想的人则拼了命的接近他。
他依旧是冷傲得刺人,所以那些想接近他的没一个得逞。
可我知道真正的他不是这样的,
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温柔的冬阳,轻轻的,煦煦的,毫无骄气。
他难受的时候掉下一点星碎的泪光,就像水钻那样。
他用墨镜遮去那双夜幕深沉的眼睛,规避别人的窥视,
长长的垂覆的发更是他一向的保护色。
阿尧总是小心翼翼的把自己保护得很好,不让别人有一点伤害他的机会,
不过在他心底他依旧是那个可爱的脆弱的乖孩子,只是这样的自己,
被他深深地藏起,再不显露。
上了大三,渐渐忙起来,忙着兼家教赚外快,准备考研究所,准备论文。
忙得几乎没有想起过去的馀裕。有时候想想难不成我跟阿尧就这么错过了吗?
唯一有把握见到他的机会是在喷水池,英语角活动阿尧每次都会参与,
可是我真的有勇气去见他吗?他气已经消了吧?见了他又该说些什么呢?
我够成熟当他的对手吗?
我想我一辈子都这么踌躇的话,很多机会就这样被蹉跎掉了吧。
想归想,我依旧没有胆子去找他。
偶尔我们在校园擦身而过,他还会笑着朝我点点头,
同学会惊异于他如昙花一现的漂亮微笑。这样的笑容每一次都在我心脏刻划下痕迹,
一道一道,旧的被盖过了又有新的。如同嘲笑着我:你什么时候才肯长大?
我已经过了能够做梦的年纪了,一跌倒要爬起来也比以前要难得多,
徐静一直很关照我,她相信我决心改过,不去和阿尧牵扯,其实不是的,
如果有机会,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丢下一切、跟阿尧一起走……
章八
老家寄来贺岁包裹,拆开一瞧,有几样要交给阿尧。
米色围巾,织工很细,他一定喜欢。
想去实是园找他,又怕见面要尴尬,只得拎在身边漫无目标的走。
盛开的冬花落到地上遍地苍美,风扫过去飘雪一般。
校内我见到熟悉的人影——阿尧坐在一株枯了一半的树下。
脸颊瘦了些,嘴角隐约有瘀痕,叼着一根烟。
“再抽会闹出毛病。”我劈手拿过烟卷,丢到地上踩扁。
阿尧瞪大了眼睛,直到我自顾自挨到他身边坐下才回魂。
“准你踩熄了吗?那烟挺贵的。”
阿尧竖起眉毛,两颊冻得红扑扑的,像只愤怒的公鸡,
我看了禁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头一个反应就是去按他头发,
把那一头又细又黑的长发弄了个胡七八糟,然后看着反应不及的他哈哈大笑——
他比起小学一点进步也没有,仍旧是被欺负了以后慢半拍,
愣愣地瞪着眼,无法理解任何不按牌理出牌的举动。
“流氓就是流氓!一来就干这种混帐事!”
阿尧抬手想赏我耳括,被我一下子抓住手腕,
他还会生气,就让我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呕气是从小呕到大的,
比起冷冰冰的疏离要好得太多了。
“是是是、大少爷!对不住,给你赔礼了!”
围巾塞他怀里,我开口:“老家寄来给你摆酷的。”
“季姨织的?”
“嗯。她疼你呐。”
眼睛透出几分忧郁,阿尧打上烟卷的火,嘴角微微扬起来。
很久没这么近看他了。 学校里惊鸿一瞥,就仓卒地擦身而过,望也不敢多望,
彷佛忙碌地过着有目标的人生,离开对方也不要紧,一个人也不要紧,但真是事实吗?
事实是,我们掏空了心肺浑浑噩噩地活着,连笑起来都彷佛要流泪。
“帮我跟季姨道谢。”
“年假一起回老家罢?”
他笑了下:“说什么傻话呢。”
阿尧辗着烟头,没火还在泥里转。
老习惯,心底有事的时候,他总是不自觉地这样搞。